11月21日晚,馮小剛憑藉主演電影《老炮兒》獲得香港金馬獎影帝,他並未出現在頒獎現場,而是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參加《老炮兒》演唱會,剛剛唱罷一曲《愛的代價》。昨晚的馮小剛,已經不再僅僅是我們熟悉的那位導演了。
上一次採訪馮小剛是2013年的年尾。當時已作為2014年春晚總導演的馮小剛,幾乎是剛到採訪的房間,沒來得及坐下就準備離開,而記者早擠滿了那個房間,工作人員尷尬地解釋導演還趕著去與領導開會。春晚、《私人訂製》,馮小剛三字是那年的歲末熱詞,接受全國一片熱議。然而那個冬天,對馮小剛而言,究竟是巔峰還是低谷,或者只有他自己可以定義。如今再見,記者來來去去,馮導穩當坐在沙發上,少了馮氏幽默,沒了繞彎沉吟,字字句句,更多些實打實的分量。
《老炮兒》有個紀實小品式的別致開頭。冬日北京街頭,無照經營的煎餅攤小販跟城管起了衝突,為了保住餬口度日的家什,小販撞壞了城管警車車燈,而城管揚手就打了小販一記耳光。緊要關頭,六爺出場(馮小剛飾),他主事兒,先說明白自己的規矩:無照錯在小販,煎餅攤三輪車歸了城管,而且小販還得把人家的車燈賠了,但那一巴掌,小販倒是可以還給城管。當然賠車燈的錢和重新做個煎餅攤的事兒最後都是六爺擔了下來。規矩之外,還得仁義,這些都是六爺眼裡的理兒。雖然他總瞧著眼下的世界,大傢伙好像都不那麼講究了。
馮小剛在電影《老炮兒》中飾演六爺
老炮兒在北京話中,專指提籠遛鳥、無所事事的老混混兒。六爺也曾是「橫行」老北京的老炮兒,年輕時茬架圍下一圈朋友,老了改不了管閒事的脾氣,如今開間小雜貨鋪,養只八哥,他想守著胡同裡最後這點兄弟義氣過生活,直到兒子曉波(李易峰飾)惹下禍端,逼他得再跟胡同外頭那個有點陌生的世界交回手。
演老炮兒,對馮小剛而言也是意外,尤其在他計劃好「好好歇著,好好玩兒」的這兩年裡。當然也不是那種一不留神的意外,打從看了劇本,馮小剛說自己心裡就一絲猶豫都沒有了。「首先居然有人拍一部描寫這種人物的電影,而這人又是我特別熟悉的某一類人,我身邊也有很多這樣的人,我認可這個人物寫得非常豐滿,有性格。再一個就是我覺得終於有一個導演發現我其實最適合演的角色是這樣的。」
「(導演管虎)跟我說,你就自己怎麼舒服怎麼演。之後談劇本,我們都是在一個頻道上的。我們感興趣的都不只是那麼一個小老百姓的故事,六爺的故事實際是個很現代的故事。六爺是個不合時宜的人,他守著因為旅遊之類原因倖存下來的胡同,當個領地,幻想能生活在自己的空間裡面安穩太平,但是整個社會的現代化就跟洪水來了似的,他想腳不沾地的活著是沒有辦法的,所以他也必然是被裹挾在現代的潮流裡邊,然後他的內心又對這東西產生隔閡和抗拒。這樣的抗拒和隔閡,其實不只是六爺心裡有,我和周圍的同齡人,大傢伙都有。」
《老炮兒》劇照
馮小剛說塑造一個人物是需要有演技的,需要專業的訓練,演出來的角色和演員得完全不像一個人,像另一個人。而他演六爺,是完全不用去塑造,就完全勝任。「首先我和他是同代人、同齡人,從我們年輕時到現在,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說是巨變,這是我們的共同經歷。我也是從那過來的,再加上像他這種有江湖氣的、有血性的這種人,從我們那年代過來的人有不少是這樣的,所以我不用去體驗生活,一切都是熟悉的。」
《老炮兒》拍在2014年冬天,北京最冷的三個月,雪是真的大雪天,冰是真的三九天,起早貪黑,在馮小剛眼裡,因為它值得。他覺得《老炮兒》是那種類似瑟吉歐·萊昂(Sergio Leone)的《美國往事》、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樣的電影,導演都應該拍一部和自己的生活特別照應的東西,起碼在導演的履歷裡應該有幾部這樣的作品存在。「管虎是胡同裡長大的,所以他對這個很有感情,他對這裡面的人物很有感情。這是他心裡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馮小剛覺得《老炮兒》比那些瞎編的電影有意思之處是它圍繞著人物在拍攝,事件是在人物之下。這跟眼下的絕大多數電影實際恰恰相反,大部分電影都是事件大於人物,電影院裡熱鬧熱鬧,看完就一整個留在電影院裡。而那些事件大於人的電影,張三李四都能演,一個符號,留不下什麼。《老炮兒》卻是先有這些人,再圍繞這些人發展這些事。「我們中國電影,其實也有好些難忘的人物,比如說李向陽,發生了什麼事你已經記不清了,但他鮮明地留在你腦子裡。再有比如《芙蓉鎮》、《紅高粱》,這些電影都是以人物兜起來的,甚至《集結號》裡的穀子地,哪怕說《編輯部的故事》裡的葛優,他能夠在《編輯部的故事》裡讓觀眾記憶深刻,也都是李東寶那個人物,不是編輯部裡那些事兒。我覺得,這個六爺,再過很多年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是記不清了,但這個人能給你留下印象。」馮小剛告訴本刊。
導演管虎
而電影裡六爺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遊手但不好閒。大到出頭城管小販糾紛,傾其所有搭救遇事弟兄出獄,小到給朋友做三輪車,給胡同門口的大爺點菸,哪怕事不關己,為了自己認著的規矩,也惹事到自己身上。點點滴滴,很容易就聯想到如今越來越以「炮轟」著稱的馮小剛本人。從連發七條微博駁斥對自己電影的惡評,到斥責春晚節目審查制度、電影院裡的排片制度、分級制度,炮轟綜藝大電影⋯⋯甚至「休息」的這兩年,《速度與激情7》在中國狂攬20億票房時,他直言電影「不走心,看不下去,沒看完就走了」。甚至網友曝光馮小剛在機場貴賓室發飆,質問某航空公司的服務質量,充分展示他的馮式幽默,「把航空公司的代表說得一愣一愣的,不時博得陣陣掌聲和歡呼聲」。所以有不少人說,馮小剛發飆頻率隨著年齡增長明顯提升。
馮小剛不否認自己和六爺性格上有脾氣相投的部分,他用「我們這一代人」開頭的句式解釋自己眼裡那些六爺的規矩,不只是茬架,說開了去比如孝敬父母、鄰裡互助、兄弟相幫,最基本的小事都是規矩,也就是是非。「可現在好多人好像真是非完全顛倒混淆了是非,比如說我始終不太明白前一陣子發生的一個事。國慶節,好像有一個女演員在自己微博上曬了自己孩子的一張照片,就受到了特別大範圍的攻擊,直弄到她還公開道歉來著。我不太明白,你有願意曬閱兵的,你曬你的飛機,這一個女人,母親,她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作為一個母親,她就曬了一下她的寶貝,自己的孩子,她犯了什麼錯了至於就變成這樣?這就是沒是非,沒是非就群起而攻之,那不又成納粹了嗎?我覺得挺嚇人的是沒聽到有誰站出來說,她沒錯,反而越來越多的人都在罵她、攻擊她、侮辱她。其實這個是非就需要一點正常人的感知就可以辨明,一個母親喜歡自己的孩子,有什麼錯呢,欺負人啊這不是嗎?」馮小剛覺得,他們那一代人和當下最格格不入的就是如今大夥好像都不那麼講究是非了。可在他眼裡,辨是非,守規矩,說到底是對自己的尊重。
吳亦凡在電影中飾演小飛
當然,馮小剛是馮小剛,老炮兒六爺是故事裡的角色。「我本人和這個六爺來說,還是有很多不同,六爺是相對來說更單純一點、簡單一點的。我很熟悉這樣的人,身邊有很多人,到現在這個歲數了,一句話說不對,還想動手,我始終覺得,打架的人,他總還是思考得相對簡單,我還是會前思後慮的一個人,我比他更複雜。何況,比如那個曬娃女演員的事情,我媳婦警告我別再在網上招事兒,我還有徐老師指正。」
所以馮小剛覺得自己肯定不如六爺性情恣意,做人有徐老師把關,演戲有導演在拿捏,自己就是兢兢業業幹好自己的那一圈事情。他倒是挺欣賞導演管虎把那只有點「跳」的鴕鳥放在故事裡,老炮兒去決戰的早晨,那隻給胡同裡富人家圈在籠子裡養的鴕鳥也跑了出來,在北京早高峰的車流裡,跟赴死般上路的老炮兒前腳後腳地,一路狂奔。「管虎這一筆是非常有意思的。老炮這一架是承諾、信仰、理想,鴕鳥是老炮兒的內心的一個伏筆,他們之間有非常有趣的照應,但是它的出現,它和老炮之間的關係,全部是鬆散的,純粹閒來一筆。有些東西普通觀眾是不見得明白的,甚至不見得接受的,但是你放在那兒,也不會干擾他看他的故事,這就挺好。」
馮小剛
三聯生活周刊:導演重新做回演員,會有想現場忍不住想把戲重導一遍的問題嗎?請你做演員對導演而言會不會是壓力很大的一件事?
馮小剛:我沒有這個問題。我就覺得特別單純,就想演好我的戲,連對手戲的演員都不操心。主要是覺得好不容易能有一次單純做件事的機會,那我才不摻和其他的事。管虎已經把這部戲琢磨了很長時間,在拍之前他的腦子裡頭就有這部電影,我們就是他的棋子,我也願意服從他的差遣,何況我們比較聊得來,對這個劇本的認識也都在一個頻道上,他知道我就是來兢兢業業做好演員的事,況且我真的很配合,我感覺整個電影過程中都沒有誰頂著很大壓力的問題,從頭到尾大傢伙也都是好兄弟。
三聯生活周刊:不只是《老炮兒》,你自己的新片也即將開拍,闊別兩年回來,你怎麼看如今的市場環境。好像從前5億、10億元票房是年度票房大片,現在動輒就二三十億元的票房目標,似乎整個市場一片歡騰,喜劇、掘金。在你眼裡,這是最好的時代還是最壞的時代?
馮小剛:如今我們年度能有450億元,美國不過也就是600多億元,差不了多少,我看明年底都有可能趕上了,最大的市場,當然是件大事了。說明不斷有新的觀眾進來電影院,最簡單的消遣就是看喜劇。我自己也是從那(喜劇階段)過來的。拍了幾部(喜劇)之後,覺得,哦,行,有了話語權了,市場期待度有了,就夾帶私貨,拍點我覺得更有意思的。當然就算喜劇,我也得自己覺得有意思,否則我也不會幹。
看這些年輕導演們也都挺有意思的。我們是拍了好幾部才去轉變,徐崢他第二部就要想把情懷放進去。我相信這些導演,他們一旦在市場有話語權,取得了投資方的信任,他們都會有一種往前多走幾步、多做不同的嘗試的欲望。你看這一次徐崢和大鵬他們,這批年輕導演現在都在派拉蒙感受美國的電影工業,他們會知道電影還能做成那樣,以後能更好。現在短時間內有一點忽略了電影本體,但我覺得這東西還是會回來的。
至於我自己呢,我是個比較擰巴的人。別人都拍文藝片的時候,我就在拍商業片,等到市場上所有人都在說商業片的時候,我又去開始拍文藝一點的電影。對我來說,我都是在做跟大家不同的事,主要一窩蜂地去做一件事,是沒什麼太大意思的。而且我不信一窩蜂地去做一件事就很保險。比如所謂的大數據,我就覺得在電影上如果可以用大數據,好萊塢八大公司怎麼會倒閉兩家成六大呢。電影這個行業挺特殊的,它不是按一個公式可以計算的。不斷地有一些黑馬殺出來,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東西出來,也要有老將兵敗山倒。所以這一行也教育了我,去做一件事最大的樂趣,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所有人都認為不可能,我變成可能了,這種成就感是非常大的。
三聯生活周刊:印象裡這兩年常見你發些比如在洛杉磯包餃子喝小酒的微博,愜意的度假生活。你把很多時間花在好萊塢嗎?
馮小剛:其實也就每年都去一兩個月。主要我在上海喝小酒大家都習以為常沒人注意,到洛杉磯就有關注了。
一來休息,二來我也有些在美國的朋友,又認識些當地的朋友。跟大伙兒聊聊挺有趣的,看看人家做電影的能力,比如好萊塢的編劇能力確實遠遠強過我們。其實電影特別需要一個好的劇本。我覺得一部電影裡應該給編劇很大的預算,不能說都到明星那兒去。
三聯生活周刊:看來是完全悠閒和學習狀態的兩年。如今再回來,你自覺有什麼不同呢?
馮小剛:基本在放鬆,見見人看看書。這兩年我也拍了兩個娛樂節目,那些其實我是興趣不大的,但它確實掙很多錢。我因為有這些錢,在拍電影的時候就會覺得特別有底氣,就是這事(拍電影)不掙錢,我喜歡幹,那我也幹。
我這麼想明白之後,甚至覺得,以後拍電影得換個辦法了。比如投資人這事兒,如果你擔心,我可以告訴你,你別投資,我自己投資。對我做電影而言,這事兒反過來說是營養了我。我不主張拿別人的錢做實驗,你要真的覺得好,你要真的做一個挑戰觀眾觀影習慣的事,你不只要自己有決心,還得花你自己的錢,賠你自己的。你賠別人的錢,滿足你自己的藝術追求,你當然是不心疼了。你花自己的錢的時候,你是不是還要這麼做?如果你還要這麼做,證明這事兒確實是應該做的,賠了也值了,賺了就是又一回人生實現。
三聯生活周刊:其實這個不拿別人錢做實驗追求藝術的想法,多少有那麼點六爺的感覺,還挺老炮兒的。
馮小剛:我作為一個導演能夠去接演一個戲,尤其是主演,這個價值觀跟我肯定是一致的。而且我認為,我做這事,演這人,不丟姿勢。
三聯生活周刊:很有趣的是《老炮兒》和剛剛在國慶檔期裡大賣的那些喜劇片,尤其《夏洛特煩惱》這樣的青春喜劇相比,呈現的是完全兩極的世界觀人生觀,老炮兒反而比年輕人更像個鬥士。
馮小剛:《夏洛特煩惱》我也去看了,一開始我也是在笑,看到一半我就開始覺得有點意思不大了。可是觀眾不但都能夠接受,越來越多觀眾蜂擁而至,我也在思考是什麼原因。那天馬雲到我這兒來聊天,他就說,如今其實絕大多數人都是處在壓力特別大的狀態裡,壓力特別大的人就想到電影院裡去看最不需要大腦處理的電影,消費最直接最簡單的開心,甚至就他來說,他就愛看那樣的電影。反正你不能說馬雲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人,但他不願意到電影院裡去思考。
所以不能一概而論觀眾無知低級。我覺得有一部分確實是頭腦特別簡單的觀眾,還有一部分是有頭腦的精英,但抱著娛樂放鬆的願望去電影院的,他想到電影院裡坐著,看完就把電影還給電影院,他不把電影帶走。至於那些人去看電影,把電影帶走,帶回家,一直在想這件事的觀眾,確實是小眾,不多。
剛好《老炮兒》是屬於你想還給電影院也不一定還得回去的電影,它能跟著你出來,跟著你上車,你腦子裡還縈繞著這個人。我們點映《老炮兒》,好多人是當時沒什麼反應,發來的好評都在第二天。但客觀而言,院線的人看完這電影都說很好,但是都對它的市場表現無從判斷。不像別的電影,行或者不行,這些經驗豐富的人在一起,一般不難拿個準主意。所以我覺得如果《老炮兒》這次能夠有一個比較好的票房的表現,意義還是挺大的。不僅給我們打了氣,也給很多導演打了氣,也給很多製片公司上了一課,觀眾遠不是你們判斷的那麼簡單。這就像我們當初的《集結號》,那邊是《投名狀》,金城武、劉德華、李連杰,我們這邊張涵予才出來,幾乎還沒有人知道,但這個電影票房就超過了《投名狀》,示範作用特別強,其實把故事講好了,人物立起來,東西照樣可以賣,不會賠錢,這兩年好像還沒有電影能起到這種示範作用。
三聯生活周刊:重新回到導演的位置,你覺得市場壓力反而讓你更加自在了?
馮小剛:市場壓力可能更進一步激發了我,恰巧我這兩年也沒拍,我去看,去琢磨更多,我們怎麼去拍一個,市場也接受,觀眾看起來也好看,同時它也是一個高質量的電影,能文學性、認識價值、觀賞價值兼具,這個環境刺激我去想要做這樣的電影。
我是希望能夠自己做一個公司,能夠拍我認為有價值的電影。這也等於是花自己的錢在做這些嘗試。那種用一個很大的投資,這錢又不是我的,明擺著會損失,但也要去實現了再說的事,以後我想就不會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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