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有人統計,插圖版《格林童話》的86個故事中,有50個帶圖故事描繪女主人公,如何因所犯錯誤招致嚴厲的處罰。 性別歧視則是女權主義者質疑格林童話的原因,童話裡的姑娘們只能很美很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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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20日是格林童話第一版出版200周年紀念日。在德國,從這一天開啟的紀念浪潮將蔓延2013年全年。同時,有關格林童話的非議也一直不斷:暴力意識、性別歧視、男權思想、反猶主義等似乎和童話相距十萬八千裡的詞彙,紛紛射向格林童話這一靶心
提起格林童話,你會首先想到什麼?小紅帽?灰姑娘?白雪公主?萵苣姑娘?
這些你童年記憶裡的女孩都已超過「200歲」——2012年12月20日是格林童話第一版出版200周年紀念日,正是200年前那一對德國兄弟對自己所處時代民間故事的搜集整理,讓這些女孩的形象傳遍世界。
如今格林童話已被翻譯成200多種語言,是世界上版本最多也是發行量最大的童話集,並在2005年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它依然鮮活生動,是陪伴一代又一代孩子的睡前故事,也是他們長大後縈繞心頭的回憶。
在格林童話的誕生地德國,從紀念日開啟的這波慶祝浪潮將蔓延2013年全年。德國國家旅遊局已將2013年定為格林兄弟紀念年,並規劃出一整條「童話遊」路線:遊客們可以去不萊梅市感受故事《不萊梅樂隊》中的氛圍,遊覽建於14世紀的睡美人城堡——沙巴堡,也可以考慮造訪格林兄弟曾生活、學習過的卡塞爾、柏林等城市,觀摩那些以格林童話為主題的展覽、戲劇、讀書會……
但對於嚴謹的德國人而言,這次的慶典活動又絕不僅是一場盛大的狂歡party,他們不會錯過任何反躬自省的機會——用以拉開2013年全年活動帷幕的,是一場別出心裁的學術研討,會議的參與者包括從詞典編纂者到精神分析師等各類專家,他們送給格林童話的「生日禮物」不只是褒讚,更多是梳理、反思甚至批判。
事實上,學術界關於格林童話的非議一直不斷。暴力意識、性別歧視、男權思想、反猶主義等似乎和童話相距十萬八千裡的詞彙紛紛射向格林童話這一靶心。更有評論者稱:採集於德國民間的格林童話是一筆「黑暗遺產」,它深刻反映並塑造了德國人民族性格中的陰暗一面。
童話裡隱藏納粹主義根源?
如果稍微留意格林童話裡有關謀殺和懲罰的情節,你會看到:小姑娘的舌頭和眼睛被挖掉;邪惡的繼母被塞進裝滿毒蛇的桶裡;皇后要煮公主的心肺來吃;年輕人和屍體睡覺還要為之取暖;國王的女兒被熊撕成碎片,她的母親則被火烤死;小男孩被切碎然後煮成肉湯給他父親喝……
「格林童話表現了人們集體無意識的陰暗面。」在學者羅伯特·威特眼裡,德國社會長時期以來隱匿著眾多黑暗的角落,人們不自覺中在以殘暴、邪惡和墮落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
德國歷史學家克勞斯·費舍爾則在《德國反猶史》一書中引用了羅伯特·威特的這一觀點,並進一步指出,格林童話不僅是集體無意識心理的展現,它還是塑造年輕人思想的強有力工具,因為父母和老師常以講述其中故事為教育手段。
以流傳甚廣的格林童話《小紅帽》為例:小紅帽沒聽媽媽的話,不走大路而跑進森林,才遇到了大灰狼;她回應了大灰狼的搭訕,告訴大灰狼外婆家的地址,結果害外婆被大灰狼吃掉;如果不是獵人及時出現,她自己也已是大灰狼的腹中餐——這故事試圖教給孩子的道理,簡單概括無非兩句:「要聽媽媽的話!」「別跟陌生人說話!」
也因此費舍爾在《德國反猶史》中寫道:「年輕人從這些童話中學到對權威、紀律的服從,對陌生人(猶太人或外國人)的不信任。」
持類似觀點的路易·斯奈德則在他1978年的著作《德國民族主義根源》中提出:格林兄弟促使紀律、服從、獨裁、暴力這些特性成為了德國民族性格的一部分。
至於格林童話裡那些有猶太人出場的故事,更成了學者聲討的重點,它們被解讀為「反猶主義泛濫」。
比如《荊棘叢裡的猶太人》中,僕人給猶太人辛苦工作三年,猶太人只給了僕人三個銀幣,僕人後來獲得神仙幫助,從猶太人那裡拿到一袋金幣,心有不甘的猶太人跑去報官,撒謊說僕人搶劫了他,並行賄法官判處僕人絞刑,結局是僕人藉助神仙的力量反將猶太人送上了絞刑架。而在另一個名為《好交易》的故事裡,愛佔便宜的猶太人用壞銅錢從農夫那裡換來了銀元。
這些故事反映了德國民間對猶太人的總體印象:吝嗇刻薄,為了金錢不擇手段,殘酷剝削窮人。《好交易》裡猶太人最後被國王打了三百板子,《荊棘叢裡的猶太人》中猶太人則被處以極刑。它們無不折射出當時德國民間反猶主義之盛行、方式之激烈。德國作家金特·比肯費爾德因此聲稱,他在格林童話中找到了「德國人為什麼會做出『建造奧斯維辛集中營』如此惡行」的答案。
二戰後,反法西斯同盟的指揮官們曾禁止在學校教授格林童話,他們的說法是,在格林童話的世界裡他們發現了納粹主義的根源。
姑娘們只能很美很受傷
性別歧視則是女權主義者質疑格林童話的原因。
有人統計,插圖版《格林童話》的86個故事中,有50個帶圖故事描繪了「柔弱而不聽話的女主人公,如何因所犯錯誤招致嚴厲的處罰」。
「女孩好騙無腦,男孩拯救一切」的情節在格林童話中屢見不鮮。有學者研究發現,和格林兄弟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弗朗茲·克薩韋爾·馮·希昂韋斯搜集到的德國民間童話,在這一點上與格林童話形成鮮明對比。
在希昂韋斯記錄的故事裡,有勇有謀者既有女性也有男性,很傻很天真的不光有公主也有王子。格林童話裡主人公為女孩的《青蛙王子》、《白雪公主》等故事在希昂韋斯搜集的童話中都能找到相對應的男性版本:覺得青蛙噁心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被繼母私下下令殺害的也不是公主而是王子。不僅如此,在希昂韋斯的童話版本裡還有講述小公主如何殺女巫救王子的《三公主》故事,完全可以拿來做現代女性勵志讀物。
哈佛大學童話研究專家瑪麗亞·塔塔爾認為,希昂韋斯收集來的德國民間童話提醒人們,格林兄弟根據性別來挑選童話達到了多嚴重的程度。「他們偏好有著美麗可欺女主人公和勇敢無畏男主人公的故事。」
塔塔爾還指出,在格林童話裡「女性一直因為傲慢、不聽話而受到懲罰」。不聽小矮人勸告屢次上當遇害的白雪公主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從1819年格林童話第二版開始,這部書的修訂便主要由格林兄弟中的弟弟威廉·格林獨自完成。相比初版格林童話,1819年第二版格林童話收錄的《白雪公主》故事裡,威廉·格林增加了一個白雪公主對小矮人們說「我會成為令你們滿意的管家」的細節。有研究者認為,威廉·格林做如此改動的原因,是為了讓故事更體現男權思想。有人因此建議,千萬別給孩子念這些故事;如果要念,也要提醒自己的孩子,「王子救公主」其實體現了以男性為中心、女性身處被壓迫地位的父權制度。
另外一些作家則提議,我們可以重新改寫這些有性別歧視和美化暴力之嫌的童話。美國學者傑克·齊普斯《衝破魔法符咒》一書裡就收入了現代作家以格林童話《侏儒怪》為基礎改寫出的新故事。
格林童話《侏儒怪》裡,國王提出,如果磨坊主的女兒能把稻草紡成金子就娶她為妻。磨坊主的女兒不知道怎麼辦,地精侏儒怪提出幫她,但條件是當她結婚後必須把生下的第一個孩子送給侏儒怪。故事的最後,磨坊主的女兒違背了約定,侏儒怪發怒裂成了兩半。
改寫後的故事裡情節則變成,侏儒怪因為寂寞所以想要有朋友陪伴,因此磨坊主的女兒沒有違背約定,而是邀請侏儒怪搬進皇宮中跟他們一起住。原本不那麼美好的故事變得溫情脈脈起來:女孩信守諾言,侏儒怪也沒有自殘,還有了家。
在童話中開始現實生存演習
如果說連童話的世界都有陽光抵達不了的地方,那家長們該怎樣給孩子講故事呢?一代又一代聽著格林童話長大的孩子,是否心底都暗藏創傷?
心理學家的看法倒不是完全悲觀。
一位名叫布魯諾·貝特萊姆的兒童心理研究者認為,那些含有野蠻殘酷內容的童話故事,有助於孩子渲洩他自己的可怕衝動。當孩子聽到童話中也有這些壞事,會發現他自己不是唯一想幹這些壞事的人,從而產生一種解脫感。並且童話中的怪物和犯忌行為從負的方面使兒童感受到人性中的美德,儘管他同時也感受到自己幻想中的邪惡願望。
童話作家和民俗研究者傑克·西普司引用心理學家弗洛姆的話:童話以兒童可以接受的方式初涉了虐待兒童、兄弟鬩牆等等社會問題,儘管兒童必須到長大以後才能完全理解這些問題——聽起來像是我們的孩子在童話裡提前進行了一場現實社會生存演習。
傑克·西普司還給家長們贈送了一枚不那麼靠譜的「定心丸」:不論過程如何恐怖糟糕,童話的結局總是美好的,而這將給我們的孩子面對未知現實的勇氣。
格林童話在中國
格林童話進入中國已有一個世紀。
20世紀初,中國正面臨內憂外患,幾陷亡國境地。知識分子的民族意識高漲。
梁啓超等人倡導通過引進西方小說改進中國國民性的「新民運動」,並逐漸認識到兒童教育對於國家民族興亡的重要性,主張引進新式教育,提供新的兒童讀物。
1903年,周桂笙受此感召,將格林童話英文版中的《大拇指》等6個故事翻譯成了文言文版本,收入《新庵諧議》一書中,此書也成了格林童話最早的中譯本。
在這一輪「新民運動」掀起之前,受上千年封建教化影響,中國孩子一直不被當成「孩子」,而是被當成「小成人」來培養,讀物多是充滿教化意味的《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等。
那時的中國人還沒有童話這一概念。周桂笙也只是把格林童話作為一種西方短篇小說引入。但無論如何,童話的光終於照入了中國孩子原本被聖賢、求仕之書佔據的世界。過去「父為子綱,長者本位」的思想慢慢鬆動,「兒童本位」的觀念開始萌發。
之後,更多的中國知識分子加入了童話翻譯的行列。1909 年到 1920 年間,由孫毓修、茅盾和鄭振鐸編輯出版的系列叢書《童話》宣告了中國「最早的兒童文學讀物的誕生」,其中收入了8篇格林童話。那時很多兒童都是看著這套童話長大的。兒童文學作家張天翼後來回憶說:「十幾冊商務印書館的童話,是孫毓修先生編的。有許多字不認識,母親就讀給我聽……」
1934年,中國第一個格林童話全譯本出現,是由魏以新翻譯的《格林童話全集》。
格林童話的傳播,也激發了當時中國作家的兒童文學創作。張天翼1932年發表的童話《大林和小林》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個故事和格林童話《三個幸運兒》的開頭如出一轍,都是寫窮苦人家的孩子在父母死後孤身出門闖蕩社會。
然而有意味的是兩個故事之後的發展截然不同,《三個幸運兒》裡三兄弟把自己擁有的東西賣到了缺乏那些東西的地方,也因此發了財。這是一個符合商業邏輯的歡樂致富故事。而在張天翼寫作《大林和小林》時,中國處於社會矛盾激化階段,在他的故事裡,童話也少了份單純,多了鮮明的「階級鬥爭」色彩。
「為了揭露舊社會統治階級的昏庸無恥和他們對勞動人民的殘酷壓迫;同時讚揚勞動人民為了追求光明而頑強不屈的鬥爭」,作家讓故事裡的大林和小林一個為了錢認了富翁做爹成了資產階級代表,一個被迫在資本家的工廠裡做童工成了無產階級代表,也因此有了不同結局:大林後來到了一個遍地是財寶的富翁島上,餓死了;小林奮起反抗打死資本家,當上了火車司機。
1949年後,受階級鬥爭思想的衝擊,格林童話命途多舛。有人如此批判:雖然格林童話寫了「被損害者」的不幸遭遇,比如《灰姑娘》中遭受繼母虐待的灰姑娘,比如《蜂王》中被兄弟嘲笑的矮個王子,但是最後那些來自不同階級的「被損害者」只要善良都會幸福,「這是販賣超階級人性論:只要良心發現,幸福就會來臨」。
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後,兒童文學回歸「兒童本位」,格林童話才重新煥發生機。1993年楊武能翻譯的《格林童話全集》出版,成了1949年後從德語原文翻譯過來的第一個格林童話全譯本,這也是廣受讀者青睞、多次再版的一個譯本。如今的80、90甚至00後,大多是看著這個譯本的格林童話長大,再沒有人去批判格林童話中寫愚蠢的農夫是醜化無產階級,寫聰明的王子是給統治階級臉上貼金,寫農家女和國王結婚是宣揚與階級敵人合作。
但這並不意味著格林童話不再受到衝擊乃至顛覆。近年來,國內就曾出版過好幾本內容雷同,書名不同的「成人版格林童話」,其中有白雪公主和父親亂倫,愛上白雪公主的王子是戀屍癖等重口味的情節,讓讀者驚呼「毀童年」。
童話研究學者們紛紛出來解釋說,國內出版的所謂「成人版格林童話」其實都是脫胎於日本人桐生操所著《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及其續篇《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Ⅱ》。而這並不是真正的格林童話,而是桐生操借格林童話之名,自己創作的文學作品。
國內的「成人版格林童話」們很快被新聞出版總署勒令下架。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基於格林童話的二次創作,其實也提供給我們全新的閱讀視角和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