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齊名海上聞,遼東紅豆兩將軍。中州更有雙詞客,粉墨登場號二雲。」
這首詩寫的是著名的「民國四公子」,詩中的「二雲」之一就是別號「凍雲樓主」的張伯駒,他和張學良、袁克文、溥侗齊名;他精於琴棋書畫,潛心收藏品鑑;他更是一流票友,文章錦繡,文採橫溢。
他是直隸總督張鎮芳之子,袁世凱的表侄;他家資萬貫,卻生活樸素、淡泊高雅、醉心品鑑收藏、視錢財如糞土.
他從30歲開始愛上收藏,傾盡家財收藏字畫,卻在晚年把看得比命還重的藏品捐獻給國家,有人稱他慷慨「捐了半個故宮」。
他本有三妻四妾,卻一見潘素,驚為天人、為她賦詩,從此兩心相知、酬唱相和、共沐愛河。當潘素被有婚約的國民黨中將軟禁時,他買通衛兵、孤身涉險、劫走潘素。
在漫長的歲月裡,一對璧人,交相輝映,互相扶持,攜手一生,演繹了一段世人稱羨的愛情神話。
(一)
張伯駒,這位出身豪門的翩翩濁世公子,不僅才華橫溢,更是溫潤如玉、玉樹臨風、卓爾不群,天然一段風流情致,全在一雙丹鳳眼中。
而潘素原為蘇州望族之後,祖上是著名狀元,清朝名臣,四朝元老的潘世恩。
從小,生母便為潘素聘名師教導她,她音律、繪畫、無一不通。後來,母親去世,家道中落,繼母將她賣入青樓,無奈,流落風塵、遊走塵世。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她溫婉優雅、氣質如蘭,更因彈得一手好琵琶,很快她便紅透了上海灘,一時間贏得了「潘妃」的美譽。
當時,蘋果日報社長董橋形容她: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邊,長長的黑旗袍和長長的耳墜子襯出溫柔的民國風韻,流蘇帳暖,春光宛轉,幾乎聽得到她細聲說著帶點吳音的北京話。
真名士,自風流。那年,張伯駒一見潘素,便墜入情網:一個是名士風流,一個是當紅花魁,一見傾心,再見傾情,三見傾城。他當場揮筆寫了副對聯:
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正如張愛玲說過的: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
很快,他們兩人的熱戀消息不脛而走,激怒了已與潘素有婚約的國民黨中將臧卓,臧卓為了阻止他們,把潘素軟禁在一家酒店。
張伯駒痴情至性,而且俠義肝膽,他託朋友買通臧卓的衛兵,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孤身涉險,劫走了潘素。
1935年,張伯駒與潘素,歷經艱辛,如願以償,在風光秀麗的蘇州,結為伉儷。那年,潘素二十歲,張伯駒三十七歲。
婚後,一對新人遍遊小橋流水,深巷古陌;流連晨鐘暮鼓,絲竹崑曲,徜徉於蘇州的柳煙細雨、澤國水鄉。
後來,他們又拜謁了印光法師,潘素被賜名為「慧素」。於是,潘素把原先的名字「白琴」改為「潘素」,她洗盡鉛華、開始新生。
在往後的餘生裡,人世間無數悲歡榮辱,潮起潮落,跌宕起伏,潘素始終不離不棄,陪在他身邊。對於原來的妻子,婚後,張伯駒主動各付重金,遣散了她們,從此一生只與潘素一人白首偕老。
(二)
婚後,張伯駒發現了潘素的繪畫天分,大為驚嘆,自嘲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闢疆」,當然,他也冒出了要把潘素培養為「董小宛」的念頭。於是他請來名師教她習畫,其中包括朱德甫、汪孟舒、陶心如、張孟嘉等人。
陸機的《平復帖》被尊為中華第一貼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除了延請名師外,張伯駒家裡有豐富的名家真跡:中國最早的水墨畫,陸機的《平復帖》、隋代展子虔的《遊春圖》、李白唯一的真跡《上陽臺帖》……
這些就成為了潘素學畫最好的教材,她近水樓臺,一一拿來,學習描摹,盡得神韻,畫藝大進。
張伯駒還帶著她遊歷名山大川、一邊旅遊寫生,感受自然的雄渾壯麗,一路尋找創作靈感。此外,為了增強潘素的文化功底,張伯駒還讓她跟著名作家夏仁虎學習古文,而夏仁虎便是作家林海音的公公。
於是,潘素悄然成名,她成為了現代首屈一指的山水畫家。
潘素的畫藝,折服了多位大師,她與齊白石、何香凝、胡佩衡等書畫名家均有筆墨往來。
1952年,潘素與國畫大師張大千相會,兩人欣然合作,共同作畫兩幅,畫壇為之震動。張大千曾經高度評價潘素的畫說過:
「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
新中國成立後,她的畫作曾被作為禮物送給來訪的日本天皇、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老布希等。
(三)
張伯駒儘管出身豪門,他卻並不是個敗家子。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生活樸素,穿衣極簡,常年一席長衫。他只有一個愛好就是:收藏。
張伯駒酷愛收藏,潘素愛他,愛屋及烏,夫妻兩人便一齊沉浸此道,其樂融融。
隋代畫家展子虔的《遊春圖》
1946年,隋代畫家展子虔的《遊春圖》流於世面,落入古董商人馬霽川手中,並即將通過滬商轉賣給外國人。張伯駒聽到這個消息,大驚失色,為了阻止國寶外流,他立刻建議故宮博物院回購。
但因經費問題沒有得到回應,他便決心自己花錢買下來,當時馬霽川開價很高——800兩黃金,幾經斡旋、討價還價,後來變成200兩黃金。
張伯駒哪裡有這麼多錢,他只好忍痛賣掉弓弦胡同李蓮英的老宅——一份祖傳下來的產業,一個佔地15畝的大宅院,後人曾估量過宅子的價錢:光拆遷,就得一個多億。
最終,宅子以2.1萬美元賣給了與之相鄰的北平輔仁大學,折成黃金200兩。哪知,最後關頭,馬霽川故意刁難,藉口黃金成色不好,追加20兩黃金。最終,還是夫人潘素翻出壓箱底的首飾差人賣掉,這才湊足資金。
《遊春圖》局部
賣完宅子,兩人手捧畫卷,心滿意足,把家從弓弦胡同搬到了城外的承澤園。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他成就了她的慧質蘭心,溫婉如玉,超凡脫俗;她傾心於他的塵心不染,率性純真,卓爾不凡。人生,因彼此成就而美麗;愛情,因為彼此成就而升華。
(四)
由於張伯駒在收藏界富有盛名,也正是他的一腔熱血,妨礙了一些不法之人的利益。1941年張伯駒被綁架,他被足足軟禁了8個月。
到底是誰綁架了他,現已無從考究。汪偽政府,銀行系統裡頭的人可能都參與了這個綁架。
歹徒剛開始勒索300萬贖金,張伯駒那時當然沒有那麼多錢,他猜到,潘素伉儷情深、救夫心切,一定動過賣了書畫贖他的念頭。
於是,他被軟禁後就故意開始絕食,後來,潘素前來探望,他一見到潘素就告訴她,
「寧死魔窟,決不變賣所藏古代書畫贖身」。
僵持了8個月,綁匪見敲詐無望,只好自動將贖金降到40萬。後經潘素多方奔波借貸後,才使張伯駒脫離匪窟。
青年時的張伯駒
他懂寶,惜寶,護寶,這些他用命換來,花費巨資,嘔心瀝血收藏的字畫,在新中國成立之後,張伯駒將它們悉數捐獻給國家——陸機的《平復帖》、展子虔的《遊春圖》、李白的《上陽臺帖》……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這些寶貝,成為北宮故宮等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因此有人稱道「半個故宮都是張伯駒捐的」。
張伯駒晚年曾說:「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則是予所願也!今還珠於民,乃終吾夙願!」
啟功先生曾評價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
(五)
文革浩劫中,他們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批鬥關押,被遣送農村勞動改造,後因原籍不在吉林,被拒收勸退,讓他們病退返京。
屢經磨難的張伯駒夫婦回京後,沒有工作,不能落戶,成為生活無著的「黑人」,加之市井小人的刁難,他們的生活陷入從未有過的困境。
當時,他們一無糧票,二無戶口,只能靠親朋的接濟度日。可這樣的落差和磨難並沒讓他怨天尤人,相反他卻是輕描淡寫,一笑置之。
白天,夫婦倆被遊街批鬥,但晚上,兩人依然故我,形影相隨,大門一關,自成世界,潘素作畫,張伯駒題詩。
他的女兒張傳彩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寫道。
「父親這時最喜歡畫蠟梅,愛其之堅毅。母親也由畫大幅山水改為畫小幅花卉。後來他們將這些畫裝訂成一本花卉畫冊。」
(六)
歷經磨難後,兩人的愛意更是恆久彌堅。
一次,年近八旬的張伯駒到西安,女兒家小住,與老妻暫別,他寫下深情款款的《鵲橋仙》送給潘素:
「不求蛛巧,長安鳩拙,何羨神仙同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 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
好個「兩情一命永相憐」,那個時候,潘素嫁給他已經40年了,歲月蹉跎,從未抹去他對她的那份深情,時光荏苒,他對她的愛意仍一如初見,似天上那輪滿月,乾淨而澄明,直到天荒地老。
畫家黃永玉的文章寫到晚年的他。一次在西餐廳,黃永玉遇見他,他孤身一人,獨自坐在一張小桌旁用餐。桌上放幾片麵包,置果醬一碟,列紅湯一盆。
他用餐完畢,從口袋裡取出一條小手巾,將塗上果醬的幾片麵包細細包好,而後緩緩離去,他手中的小包是為妻子潘素帶回的。
浮世裡最後的愛,就散在幾片薄薄的麵包裡,溶在簡單的一粥一飯裡,那麼的簡單、澄澈、溫暖。
(七)
1982年2月,張伯駒因感冒住進北大醫院,不幸被交叉感染,轉成肺炎。2月26日,張伯駒撒手西去。10年後,潘素亦追隨他的腳步而去。從此,兩人在另一世界,琴瑟和鳴、比翼雙飛。
縱觀兩人的一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琴瑟相和、相互成全、攜手一生、歷經磨難卻又渾然一體,留下一段愛情的絕美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