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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薊城君
作為2015年我的開年劇評,此篇來得有點晚,因為看完《鏢門》的確花了我不少時間。其實看片越多的人耐心越是有限,這一次我把過去一年在第一集就點x了無數個片子而剩下的耐心用在了《鏢門》的身上。
在聽到片頭曲的時候我就沉下了一半的心,蒼涼壯闊,這股勁正合我意。我想像中走鏢人的調子就是這樣,馬蹄與風霜、夜宿的寒月和曉起的雞鳴,無盡的旅途上每把刀背後都有一段柔軟的牽掛,也許明天就回,也許永遠也回不來……
片子一開場就用悠悠的男子聲音道出往事,一面是太古鏢局年邁的當家人戴海臣(王慶祥飾演)在高牆重門的大宅內揮手用紅綢蓋上自己的刀,門外是壽宴的鑼鼓喧囂;另一邊是年輕的鏢頭劉安順(霍建華飾演)趕在救鏢的路上,馬蹄疾走、落葉翻飛——太古鏢局在戴海臣的一把單刀下縱橫江湖,幾十年未曾丟鏢,這次卻是頭一回,短短幾個鏡頭幾句話,麻煩來了,戲也便來了。那時候只知道男主角的旅途就此展開,卻一點不曾料到師傅戴海臣的故事也絲毫沒有結束,他的精彩甚至和男主角不相上下。
前四集如同一段完整的引言,我們看到一大票日後定要貫穿全劇的主要人物一個接一個活靈活現地登場,如八仙過海般展露自身,人多、關係雜,可是活生生地一絲不亂,我多久沒看過這樣舒暢的節奏與敘事?何況這群人,著實有趣!
年邁的師傅戴海臣是難以一眼看透的,傳言中一把單刀威震四方,有多厲害卻不帶在面上,只穿著黑色樸素襖褂,周身未有一點浮華。對女兒慈愛,對徒弟放心,一開口聲氣就是豪邁自如:「他要是有事就不是我的徒弟!」既是自信,也是信任。他要封刀隱退,壽禮卻有人送來一面破爛的軍旗?何故?我們不懂。戴海臣說:有時就是交情深,才不得相見。
這道理中的滋味一言難盡,正是戴海臣從開頭貫穿到結尾的智慧。他的用心良苦絕不會那麼輕易顯露,越是被珍視的人越是無緣一探究竟。他和劉安順的話不多,不常叮嚀囑咐,真假鏢擒山貓的計謀把劉安順也蒙在鼓裡,過後也沒句解釋。劉安順自願出師門,他也不強求,徒弟跪了一夜,師傅就是不肯出來看一眼……可徒弟落魄進了京,師傅卻次次暗地相助,無數次的「不得相見」串起來的恰是師傅的大愛無言與深謀遠慮,有這樣的師傅,是劉安順的大幸,也是鏢門的大幸。
劉安順一上來就因為「馬鏢師自殺」一事跌落谷底。馬鏢師一輩子勤懇卻為了「退休後能掙一輛馬車」而鋌而走險改了舊鏢路,劉安順恪守「鏢門規矩」開除了老馬,無規矩不成方圓,但老馬羞愧自殺卻引發了眾人不滿——原來夾帶私貨早不是什麼新鮮事,這是鏢門的潛規則,別人容得,你劉安順卻容不得,既然人已死,好歹松個口安撫下人心又有何不可?男主角卻又硬又直,一句迴轉話不肯說,為了規矩寧可失了人心。
有這樣的脾氣,縱是師傅與未婚妻還有好兄弟多方周旋,也攔不住他撞南牆的決心。旁人還未發力,他已全盤奉上,「自願放棄大鏢頭職位,掛黑貼逐出師門,淪為最低等級的鏢師,見人必須磕頭」,不怕事慘不怕事大,不是硬漢子也帶不起這臭脾氣。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問:規矩有那麼重要嗎?這句話同樣貫穿男主角一生:到底規矩有什麼重要,什麼規矩重要什麼規矩不重要,他須用一輩子的悲歡離合去體會。
男主捨得丟下愛人與兄弟,就為著規矩兩個字逼自己到絕路,一輛馬車帶著老娘出了山西。未婚妻在山崖上眺望、鳴槍作別,男主角眼前只有一條路,自立門戶,開闢一條新鏢路,到時才能風光歸來……可世事豈能如願?蒼涼的曠野與遙遠的槍聲,暗示整部劇悲傷卻豪邁的基調,這是悲劇的開始,卻也是壯麗的開篇,壯士一去,不見迴路。
這劇講的是鏢局與走鏢人的故事,我們早已從歷史中預見得到這決不是關於蓬勃與興盛的故事,反而會是一個行業的沒落與一個時代的終結。於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悲壯從一開始就抓住了我,我並不愛看悲情,但是悲壯的調子,卻忍不住想看看。
壽禮盒中一隻爪子上餵了毒的貓抓傷了戴海臣後,預示著眼前的平靜已被暗暗湧動的危險包圍。送貓人又是個非比尋常的人物——山貓(黨昊飾演)。這個臉慘白、一身奇怪衣著,帶著溥儀式圓眼鏡的男人實在是個新鮮設定,過去電視裡鮮少見到如此誇張又怪異的人物。
他本是個身份特殊的混血孤兒,有人生沒人教,一根筋的武夫和叔把他養大,養出一身怪脾氣與詭計多端,又天生心狠手辣。第一次出場就拿著和叔和丫鬟秀兒調戲威脅,各種陰陽怪氣。和土匪搶山頭的時候他婢膝奴顏地耍著反間計,殺人的時候又絕不含糊,末了還要發表一番讓人汗毛倒立的幽幽自白,擺個怪裡怪氣的貓姿,要多神經有多神經。
雖說他功夫尚可,卻自以為能和戴海臣比試高低,刀架脖子上倒還不服軟,這麼看著又有幾分血性。和叔救了他,他反咬一口,觀眾正氣著,看他糾結地卻是自己的身世,又覺出幾分好笑來:
我不是雜種!什麼?我媽是外國人?什麼樣啊?
外國人就是外國人,一個樣!
(臥槽!@#@¥%)
山貓那股怪勁讓人一看就生厭,但討厭得極為別致,反倒一點膩煩也沒有了,越看還越有趣。原來整天戴著墨鏡也是害怕人家罵他雜種,又自信又自卑,對秀兒與和叔一副反社會人格的變態作風,後面遇見女土匪陸瑤婷倒還一見鍾情、春心蕩漾起來了,前腳還想霸王硬上弓,後腳又偷冰淇淋獻美人走起小資路線。被戴海臣擒住送上瞎子嶺,在真正的老土匪扛霸子陸宗山面前,山貓那點裝腔作勢的小把戲全都不夠看,只能梗著脖子喊一聲「闊氣,這山寨夠闊氣!」全然洩了氣。戴海臣讓陸宗山馴服他,我簡直迫不及待想看這怪貓的下文。後來能馴得服麼,服了又會怎麼樣?幾十集的片子有了山貓這個人就不怕沒曲折,他身上有無限可能與不確定,不到最後還真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事來。
小開篇結束,男主便進了京城,又是另一番繁華廣闊,更多應付不完的對頭輪番上場,人物雖多,卻當真都立得起來,每個人都深深烙下了印記。
京城鏢局的老大杜載山老謀深算、笑裡藏刀,禮數周全卻來者不善,客氣話裡纏得全是連環套。有武功有手段,染了商人的城府與算計卻還偏不忘江湖的義氣與豪情,倒是審時度勢、靈活機變的能人,也難怪能統領京城鏢門。
他和劉安順雪中的九宮格大戰,堪稱全劇最振奮人心之處,形意武功與傳說中的江湖全在燈籠映照的雪夜裡讓我們一窺究竟。要說此劇最精妙之處在哪裡,這一場戲在我心中堪稱第一。
《鏢門》裡的人物,大奸大惡的少,亦正亦邪的卻多,沒一個是紙片樣的人,每個人都有一番曲折。
流氓頭目襪爺一口胡同串子的京腔,小眼猥瑣,潑皮耍賴無所不能,可此人也自有一番處世歪理。
沒人當他是個人物,人家自己倒還挺上心,誰聽過流氓頭子記帳本的?襪爺就記。人家說了「滿京城的噶雜子,沒個帳本還不亂套了?」果然是當流氓當得自有一套。王朝傾覆、亂世飄搖,襪爺這樣的人竟也有自己的原則與骨氣,因為念著要讓劉安順佩服自己一回,他還真幹了件「長臉」的事。想起他死前那句「劉安順,你可得給我揚名!」不由得叫人鼻酸。
落魄的「神力王后人」額爾赫和「皇上舅爺」佟哈這對活寶,憑著佟哈的三寸不爛之舌混吃混喝。
額爾赫是落魄貴族的典型,躺在先祖的榮耀裡醒不過來,守著自己祠堂的廢墟還不忘拿著「王爺」身份自居,那句「我家賣了一百多年的房子和地,現在還有這三間大房子,你想想當年得多闊!」真是阿Q精神勝利法的祖師爺。兩人雖不是什麼豪傑,後來卻入了鏢門成了劉安順的好幫手,比起九貝勒這樣的墮落紈絝,他們身上倒是看到了希望。
看《鏢門》,最觸動就是「用心」一詞,光辮子這件事就下足了功夫。
從辮子的長度到粗細,從辮子裡的辮穗再到腦後的髮飾,和叔把辮子纏在頭上的清朝勞動人民髮型自從八十年代的老片《神鞭》之後就越來越少見到,
民國初年剪辮子風潮興盛之時,男人剛剪了辮子時滑稽的「光腦門童花頭」也重現江湖。
很少有人會把清裝的這一面認真刻畫,說白了,這對「帥度」一點幫助都沒,出力不討好嘛。如今女演員演戲捉摸著各種口紅人氣色號和美瞳尺寸已不新鮮,男演員也個個不捯飭得溜光水滑不肯出來見人。《鏢門》講的是清末的事,都知道清裝不襯人,偷著摸著把頭髮多留些、衣飾做華麗些,誰也不好意思說你什麼,結果到了《鏢門》這裡,再沒那些個么蛾子,該怎麼樣就是怎麼樣,只有男n號少東家才穿著華麗麗的毛領戴著大帽正,沒辦法,人家是東家,鏢師就得大皮帽加粗布對襟大襖,想帥的出門去偶像劇,那邊各種電光綢的阿哥服等你。
男主霍建華日常那身鼓囊囊的襖子一穿讓我徹底忘了他多年來在言情劇裡風流倜儻的模樣,剪了辮子的「披肩發」也勤勤懇懇扮上,要說帥度,那自然比不得道長和長官,但是他自己不在意,我自然也心無旁騖,這時候自然有心思多看看他的戲。只說劉安順初到京城,第一次與死對頭賈克木碰頭那場。對方來者不善地大模大樣吃著安順母做的刀削麵,笑裡藏刀地招呼劉安順。劉安順打了個拱手,一邊坐下身一邊卻趁賈克木低頭時帶著戒心機警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後才若無其事落座。
一瞬間不起眼的細節讓我刮目相看,後面大喜大悲演得自如一點不奇怪,演技無非是知道怎麼演又演得出來,兩樣都用心琢磨怎會不好?港臺演員在年代戲正劇裡常見的那點違和感自此徹底撇去了。
男主表現佳,老演員的演技和其他配角的稱職更是讓人暢快。每個片子都有那種只有一兩段對話的配角,隨便找個群眾帶著一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啥」的表情搪塞過去的時候,觀眾都仿佛聞見了攝影機外發盒飯的氣味,出戲在所難免。可《鏢門》裡鑄刀那位老匠人前後才不過兩場戲,卻動用了真正的好演員。
老匠人那股滄桑卑微又帶著底層手藝人的實誠勁全躍然眼前,把戴海臣的地位與風範也襯託得淋漓盡致。劇組殺雞也用牛刀,我只想套用山貓的臺詞喊一句「闊氣!」這真是把闊氣用到了實處。
戴海臣和陸宗山這兩位老演員的戲是我全片最看不夠的地方。一聲「合吾」,山巔之上,一個鏢雄一個匪傑,英雄惜英雄的相見豪邁萬丈,前面興風作浪的山貓在此兩人面前氣焰頓時一滴不剩。更巧的是,回到家兩個人還都是慈愛的老父親,威嚴慈愛哪樣都不少。有他兩人在,劉安順的「規矩」才有了答案。
鏢門的規矩「鏢匪不同路」,可最壞的人並不以鏢匪區分,反而鏢匪各有豪傑。鏢匪心中都有人生的準則,壞的是人性的貪婪,與身份無關。劉安順一開始最看重規矩,規矩那時是禁住他手腳的鎖鏈,最後他打破規矩愛上了女土匪。他可是就此丟了規矩?並不是。他反而是更懂得了要守的規矩是什麼。情與義,忠與勇,一個人永遠要守的規矩就是良心,不是鏢門才要守,而是人活著就不能丟,旁人不守也要守下去,劉安順的固執在這裡才更顯可貴。
良心好劇不吝讚賞,但若說此劇有哪一部分讓我感到遺憾,那就是女性角色與感情戲。這是一部充滿強烈「直男氣息」的片子,男人們之間的愛恨與爭鬥無不動人心魄,男人或正義或齷齪都各有火花,但用「直男視角」表現女人,多少不對味。女一陸瑤婷和女二戴戎,一個是匪傑陸宗山的女兒,一個是鏢雄戴海臣的女兒,她們的境界和他們的男人以及他們的爹相比相差太遠,她們最大的貢獻在於感情戲,但我身為女性觀眾對兩位女主的感情戲卻充滿倦怠。
戴戎是劉安順青梅竹馬的女友,後來反投了師弟李希平的懷抱。身為大家閨秀又是戴海臣教導出來的姑娘,她打敗過額爾赫,在馬鏢師的葬禮上站出來說過話,陪父親救過男友的鏢,幾次嚷著要和男友一起去走鏢,劉安順落魄進京後,她又跑到京城去看望照料,這樣敢愛敢恨、能獨當一面的姑娘,因為看到男友和女土匪有「劈腿」嫌疑不等事情弄清就犯下了「對不起劉安順」的錯誤。女人遇到這種事沒幾個不想討個說法的,戴戎也想,但因為李希平的作梗,沒討到。在女人心中,對自己愛的男人沒親耳聽見那句「愛過」絕不會善罷甘休。清末的女中豪傑心如死灰的時候敢不敢一夜情我不知道,但是即使在現代,沒聽到男友親口的說法就和男友的哥們滾床單的絕對也是少見的糊塗蟲。
男人個個都是好樣的演到女人就整這麼個糊塗蟲來配?戴海臣估計也不明白,13集之前我閨女沒顯現一點腦殘的跡象,怎麼14集以後忽然就忘吃藥了?
當然我們明白,女二這是為劇情服務英勇就「『義」,那么女土匪是不是頓時被陪襯得光彩熠熠了?
本以為女土匪這個角色會是楊排風、梁紅玉風格的巾幗英雄形象,結果一出場就帶著金庸筆下的阿紫和古龍的小辣椒張菁的搗蛋蘿莉味道,可惜智謀卻絲毫未見高明之處。
陸瑤婷愛上劉安順的時候戴戎還是正牌女友,作為女人都明白戴戎看見陸瑤婷做名貴飯菜給全鏢局並明裡暗裡對她示威那股說不出的憋屈感。
劉安順的臺詞「你想多了,我和她沒什麼,我只是工作關係……」,也是此類事件的經典臺詞。
鏢門看得是末世的江湖,卻不成想後半段幾個人在感情糾葛裡跳不出來,鏢門的事情淡了,鏢門的家務事倒是沒完沒了。作為女性看感情戲視角自然與男人不同,兩個女主都漂亮,可論可敬與可愛,論女中豪傑與巾幗英雄,論大時代變遷中的堅持與操守……竟無一與女人有關,她們對世界唯一的貢獻就是談戀愛。
偶爾我會想起《一代宗師》裡的宮二先生,她心裡也有愛情,但更有一個女人的氣節和英雄氣概,在傳說中的江湖,總該有如此女子方才不嫌遜色,至於戴戎與陸瑤婷,也許她們可以存在於任何故事,當然,她們的倒黴或許無人能及。
片中那個戲份不多的沁格格,意外比兩位女主打動人。一夜之間改朝換代王府被燒,弟弟九貝勒瘋瘋癲癲徹底被擊垮,她一句淡淡的「想不到一夜之間,我就沒家了」,仍是之前那個豔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格格。身不由己卻也艱難前行,不留戀失去的,不強求得不到的,訣別時才有的那個擁抱與決然背影倒真的讓人唏噓。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英雄的傳說隨逝去的江湖煙消雲散,所幸還有這般用心的劇作,讓人做一場刀光劍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