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俠到娘道,從靈異劇到主旋律,郭靖宇變了嗎?

作者/王雅莉 編輯/郭吉安

在如今影視圈叫得上名的電視劇導演中，郭靖宇是個異類。

高中沒畢業，二十出頭即加入北漂大軍，第一部戲就從場記混成了"代班"導演。這個來自河北承德的大高個生性豪爽，一身江湖氣。終於，北漂十幾年，郭靖宇憑藉電視劇《鐵梨花》一舉成名，奠定江湖地位。

那是2010年的冬天。43集年代傳奇劇《鐵梨花》在北京、天津等四大衛視同步播出，單集收視率屢屢破10%，連續多日蟬聯冠軍。有記者去採訪北京衛視的工作人員，對方表示，能吸引觀眾主要是因為"戲劇衝突特別大，視角也十分獨特，又具有一定的傳奇性"。

自此，戲劇衝突大、節奏快的年代傳奇劇成了郭靖宇的招牌，他的"郭家班"也逐漸為人所知。人們驚訝地發現，他常用的男演員楊志剛竟是他的親弟弟，常用的女演員嶽麗娜則是他的妻子。這是個始於血緣、興於"家族"、靠情感維繫的傳統戲班子。

這未免讓人想到同樣愛用熟人的正午陽光。不過，和知識分子色彩濃厚的正午陽光不同，郭家班的戲向來狗血、接地氣，是徹頭徹尾的通俗作品。即使是拍政策宣傳性較強的扶貧戲，郭靖宇也試圖加入更密集的戲劇衝突。最近開播的《最美的鄉村》就是如此。

楊志剛《最美的鄉村》劇照

開篇不到一分鐘，楊志剛飾演的新任副書記就碰到了在政府門前鬧事的村民趙鳳儀，"憑什麼我家評不上貧困戶？"第一個單元故事自此拉開帷幕。嶽麗娜、劉智揚等郭家班常用演員則是另幾個單元的主演。

得益於強情節和快節奏，《最美的鄉村》開播後收視飄紅，連續多天酷雲收視實時破2%。另一部由郭靖宇擔任導演的年代戲《小娘惹》近期在地方臺開播，劇情同樣高潮迭起，被粉絲寄予厚望。

於上世紀90年代國劇鼎盛時期入行，在抗日劇盛行的2010年前後崛起，又在2014年網際網路資本進入影視行業後率先搭上網劇快車，郭靖宇抓住了行業裡幾次重要機會。傳統而保守的戲班子模式，為何能適應不斷變幻的時代風向，沿用至今？

江湖說書人郭靖宇

"江湖氣"是郭靖宇作品最突出的特質。

無論是他早期的刑偵、諜戰作品，還是藉以安身立命的年代傳奇劇，郭靖宇總愛講述這樣的故事：一個小人物因緣際會被捲入亂世，見證了大時代的風雲變幻。個體的悲歡離合在他筆下被濃縮和放大，小人物終將逆襲成大英雄。

譬如他的成名作《鐵梨花》，陳數飾演的徐鳳志乃盜墓賊之女，既當過軍閥的姨太太，也做過流落街頭的乞丐，最後還成了一名抗日誌士。同樣創下收視奇蹟的《勇敢的心》，楊志剛飾演的霍嘯林娶了六個老婆，身份亦經歷了問題少爺、商行老闆和抗日英雄的多次轉變。在一次採訪中，郭靖宇提到，霍嘯林的創作參照了武俠人物，所以他"前面韋小寶、後面郭靖"。

陳數《鐵梨花》劇照

至於具體的創作方法論，郭靖宇一向強調衝突，認為主角必須糾結，必須危在旦夕，必須愛恨交加。但這並不意味著激烈的情節應該放在首位。事實上，郭靖宇一向強調寫戲要從人物出發，跌宕起伏的劇情能吸引各個年齡段的觀眾，極致的人設則能讓觀眾記住經典角色。

比如《打狗棍》中的二丫頭，平時描眉撲粉、體態妖嬈，比較"娘"，但實質上是一個對妻子痴情、對國家忠誠的血性男兒。這一角色來源於郭靖宇聽過的一個傳說。有個叫老二嬸的土匪，參加了義勇軍去打鬼子。"我想一個男人叫老二嬸，他要不是於毅演的這個形象，恐怕來不了這外號吧？"郭靖宇在一檔節目中比著蘭花指說道。

《打狗棍》於毅飾演的二丫頭

從人物出發，還原人物的心理邏輯，這是郭靖宇寫戲時遵循的基本法則。為了更好地揣摩人物心理，郭靖宇經常在寫的時候一人分飾多角，先自己演一遍。寫《霍元甲》的時候，他甚至買了把木製大刀，以便更好地進行角色扮演。

直到今天，郭靖宇還保持著用嘴說劇本的習慣。寫《打狗棍》時，他習慣在胸前別一錄音筆，抱著兒子信長邊走邊演。有時他會出門，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張牙舞爪的樣子嚇壞了鄰居。口述的方式大大提高了他的寫作效率，最多時一天能說六萬字。

和說劇本一樣充滿江湖氣的，還有他邊拍邊寫的拍攝習慣。在《勇敢的心》開拍前一年，他就出了一個10多萬字的梗概。正式開拍後，他才開始寫，頭天寫完第二天就拍。《勇敢的心》創作到後半段，郭靖宇因精神壓力過大幾乎突發抑鬱症，一邊吃藥一邊艱難創作，"基本是寫一場拍一場，寫一頁拍一頁，大大超期，大大超支。"

這種獨特的現場說書式創作法，源於他年少時的經歷。郭靖宇出身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母親學過俄羅斯文學，從小愛給他講故事。受母親的影響，郭靖宇從小也愛聽評書和相聲，在寫戲時常借鑑評書的章法。比如《鐵梨花》，就分為宅門、江湖和家國三個章節，元素豐富。

不只是創作，說書人郭靖宇的闖蕩經歷同樣"江湖"。1994年的夏天，經現知名製片人李小婉推薦，高中肄業的他背著倆不帶軲轆的皮包，從承德來到三元橋，開始了北漂之旅。

剛進劇組時，他的身份是打板的第二場記。拍到第九個月，因導演離組，已升為執行導演的他代替導演拍完了剩下的戲份。殺青後，他又付出了八個月的時間為這部劇做後期，一度累倒在機房，總算是摸清了創作一部劇的每個環節。

1996年，來京兩年的郭靖宇終於苦盡甘來，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二個貴人黃健中。又過了兩年，25歲的郭靖宇獲得了獨立執導的機會，並在此後的幾年跟隨黃導拍了《笑傲江湖》《青春不解風情》等劇，終於出師。初出茅廬的遊俠自此開啟了小人物的逆襲之路。

家族大家長郭靖宇

在郭靖宇的升級打怪路上，《秘密圖紙》恐怕是他最難忘的一部戲。

2008年，楊志剛在拍郭靖宇的新戲《秘密圖紙》時，不幸被炸傷。當這具看起來毫無生命跡象的軀體被人從火裡抬出來後，郭靖宇癱坐在地，哽咽著喊著，要是弟弟真的沒了，這輩子再也不喊"預備，開始"。

幸而楊志剛送到醫院後很快醒來。趕到病房外的郭靖宇不敢進去，就託人遞了張紙條進去，上面寫著"志剛，我們是一個人，你疼我也疼。"此後一年，郭靖宇停止了一切工作，陪患上抑鬱症的弟弟一起度過了這段黑暗時刻。在各種訪談節目裡，郭靖宇提到這段故事都會落淚。

節目中的楊志剛和郭靖宇

懷著愧疚和心疼的心情，郭靖宇讓康復後的楊志剛參演了他的《鐵梨花》。正是這部戲讓楊志剛一舉成名。此後，楊志剛成了郭靖宇的御用主演，《將·軍》《紅娘子》《打狗棍》……這個家族觀念濃厚的導演敬畏祖先、疼愛弟弟，"不用他我對不起祖宗"。

作為回報，楊志剛接郭靖宇的戲片酬基本都要打對摺，超期也絕不加錢。直到2014年《勇敢的心》播出，楊志剛的名氣達到頂峰，郭靖宇才表態，《大秧歌》之後不再和他合作，讓他自己去闖蕩。

但郭導很快就打臉了。2017年，楊志剛又主演了郭靖宇監製的《勇敢的心2》。直到今天，楊志剛依然是郭靖宇作品裡的常客。或許，真如郭靖宇所說，"我用我半個中年成全了他燦爛的青春"。

在這哥倆的關係中，郭靖宇處於絕對的強勢地位。從小郭靖宇就是楊志剛的保護神，楊志剛兒時被過繼給舅舅後，兩人見面次數減少。直到十多年後兩人合作第一部戲《完美夏天》，他們才開始一起"打江山"。哥哥熱情豪放，弟弟沉默內向，常常受到哥哥的嚴厲批評。有次弟弟拍戲遲到，郭靖宇氣得卸下攝影機的搖把，當著全組人的面追著他打。

郭靖宇在妻子面前也擁有絕對權威。妻子嶽麗娜非常崇拜他，哪怕是丈夫在劇本裡寫了錯字，她都在想是不是故意設計的。郭靖宇拍《鐵梨花》時超支了六百萬，嶽麗娜就把房子、股票都賣了，拉著一大箱現金來到劇組。

在郭靖宇的戲班子裡，他就是這個大家族的一家之主。不僅妻子和弟弟是常用的演員，兩個孩子出生後，也在劇組演戲。演員肖茵是他老師兼好友的女兒，團隊的編劇小吉祥天是他話劇團同事的孩子。

其他被收入郭家班的成員，也把郭靖宇視作一家之主。年逾八十的演員張少華自《鐵梨花》起開始和郭靖宇合作，常把"我愛郭靖宇"掛在嘴邊。拍《娘道》時，張少華重症肺炎住院，郭靖宇堅持等她出院拍攝，每餐都給她加一道海參湯。有天她和郭靖宇的兒子信長對戲時咳嗽了一聲，信長馬上向爹媽匯報，從此張少華每天又多了一道銀耳蓮子湯。

兄友弟恭、尊老愛幼……郭靖宇就是那個既嚴厲又慈祥的大家長。生活中的他關心每位"家庭成員"，在片場的他卻如同暴君。有演員玩手機，他就大喇叭點名批評。有演員拍到一半不配合，他立即決定把他寫死。久而久之，郭靖宇作品的演員都成了熟人，片酬低、演技穩定且聽話可控。

濃厚的家族觀念給了郭靖宇穩定的班底，也限制了他的創作。2018年，備受爭議的《娘道》播出。因為女主角恪守婦道、逆來順受，整部劇被年輕人視為宣揚封建糟粕，豆瓣評分低至2.5。

但郭靖宇堅稱這是一部反封建的作品，比起以前塑造的抗日女英雄，瑛娘才是民國時期大多數女性的代表。此前娛樂資本論採訪郭靖宇時，他也提到寫這部戲是從角色類型出發，"中國傳統文化就是這樣的，而且在那個年代怎麼可能迴避，兒媳一定要跟婆婆住在一起。"

事實上，即使是塑造了獨立女性的《鐵梨花》，劇中也隨處可見封建思想。比如為了傳宗接代強搶民女的趙元庚，他兇狠霸道卻也遵從孝道。《打狗棍》中戴天理的老婆秀兒，也是冒著生命危險一心想生兒子。從《鐵梨花》到《娘道》，郭靖宇的價值觀從未改變，改變的只是敘述視角。

行業堅守者郭靖宇

現年47歲的郭靖宇有著老派創作者的堅持。多年來他堅持創作年代傳奇劇，即使賺不到什麼錢。

年代傳奇劇正在走下坡路。《娘道》播出後，他感嘆，"堅持每年都做傳奇劇的，只有我一個了。"2017年，他監製了愛奇藝網劇《射鵰英雄傳》，這部劇他只在前期去了四天，後期剪了兩個月片子，利潤卻是他辛苦一年拍部傳奇劇的一兩倍。

他一直堅信，年輕人愛看玄幻、偶像和大IP，是因為真正原創的好劇太少了。只要故事真實、精彩，年輕人會回來的。比如去年的《最美的青春》，一部講年輕人種樹的主旋律劇集，豆瓣評分高達8.3。

然而形勢不由人。即使他想安心拍年代傳奇劇，行業環境的變化也讓他措手不及。愈演愈烈的收視造假之風讓他的戲越來越難播出。早在2015年他的《大秧歌》播出時，他就表示有人來敲打他，"不做假，收視絕對進不了前十"。

彼時的郭靖宇依然一身江湖氣，放言絕不低頭，"如果因為收視率太低，砸了飯碗，以後我大不了離開電視劇行業，去拍網劇，或者乾脆回老家開個說書館！"

三年後，《娘道》開播。郭靖宇繼續炮轟收視率造假，在公開演講中直指有人讓他以90萬一集的價格買收視率，"只要你不花錢買收視率，人家絕不會播出，而且買收視率找誰，都給你指好了路"。

在郭靖宇等人的疾呼下，廣電總局表示將嚴查收視率，並在第二年推出了新的收視系統。

看起來，這像是一個老一輩捍衛藝術尊嚴的故事，但郭靖宇並非沉湎過去、不願接受新鮮事物的人。事實上，他是70後導演中少數幾個最先進軍網劇領域的導演。

早在2013年，郭靖宇就有進軍網劇領域的想法。彼時業內尚無一部原創的精品網劇出現，傳統影視公司大多持觀望態度。郭靖宇和自己的徒弟們說起此事，也是反對者眾。但他堅信網劇是未來，"這些事兒是給你們做的"。

郭靖宇給了公司的編劇們十幾天想題材。最早小吉祥天拿出來的是個公路題材的故事，但郭靖宇認為當時做網劇一定要有靈異元素。因為他的故事最擅長的就是懸念和節奏，最適合拍公安刑偵和靈異題材。但刑偵還是偏傳統，靈異更震撼人心。

後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2014年《靈魂擺渡》在愛奇藝上線，口碑和熱度俱佳，這一年也被人稱為網劇元年。在網劇蠻荒時代獨闢蹊徑，趁監管還沒到來之前搶佔市場空白，當時已經四十歲的郭靖宇比很多年輕創作者想得更遠。

直到今天，郭靖宇依然在深耕網劇領域。和完美世界影視結束合作關係後，郭靖宇成立了長信傳媒，並一直和愛奇藝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翻拍《射鵰英雄傳》時，劇賣不動，是他勸龔宇把劇買了，純網播。如今在地方臺開播的《小娘惹》，也是他和愛奇藝合作的網劇。郭靖宇希望在擁抱網際網路的同時，也能繼續堅持傳統文化。

除了堅持傳統文化的網劇，他還拍了大量主旋律劇集。《最美的青春》和《最美的鄉村》都是命題作文，賣給央視利潤微薄。接下來他還將創作抗疫劇《最美逆行者》。接受採訪時，他總把"為人民服務"等正能量詞彙掛在嘴邊。誰能想到，這會是當時那個果斷拍板拍靈異劇的人呢？

從1994年到2020年，郭靖宇就像他筆下的小人物一樣。一路走來，他的故事裡有宅門瑣事，有江湖紛爭，也有家國情懷。當初出茅廬的遊俠終在江湖立足，他還能寫出離經叛道的鐵梨花嗎？郭靖宇依然是郭靖宇。只不過，武俠的浪漫情懷已不再是他的人生主題，更不再是時代主流，傳統價值的回歸才是眼下當局所呼籲的。

參考資料：

【1】 郭靖宇楊志剛：演員鬧事就寫死（新浪娛樂，2014.9）

【2】 專訪傳奇兄弟：曝郭靖宇曾在片場追打楊志剛（騰訊娛樂，2014.9）

【3】 導演郭靖宇：堅持每年做傳奇劇的，就我一人了（澎湃新聞，2018.9）

【4】 兄弟控"郭靖宇與他家的小吉祥天及《靈魂擺渡》（骨朵傳媒，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