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王何鴻燊辭世，香港特區政府發布的新聞公報裡，特首林鄭月娥稱他「在港澳兩地舉足輕重」誠然不虛。
之於澳門，他是無冕澳督，掌握澳門經濟命脈40年，順理成章成為澳門象徵。澳門今天的六張賭牌裡，何家仍穩據三張。而之於香港，他的發跡歷程、何家的商界位置乃至家族內部的紛呈恩怨，與香港自戰亂動蕩直至商業文明繁榮鼎盛的時代嬗變難解難分。
左起：三哥何鴻展。少年何鴻燊、何父何世光
香港專欄作家陶傑寫賭王，說太平洋戰爭時，何氏家族猶如紅樓夢中的賈家，盛極而衰，而何鴻燊「自己另外寫了一個故事」。何鴻燊的故事其實與同代港商一無所有白首打拼的生命經驗並無二致。窮則變，變則通，而那代富豪骨子裡所具有的冒險精神，若以今天視角回望，也與香港的「海洋源流」緊密相關。
有香港作家詳細論述過嶺南地區「百越文明」所包含的海洋源流與重商意識。這兩大特質，塑造了香港的文化基因。「面向海洋航路」的經濟形態讓不少富商直接獲益。何鴻燊與霍英東兩位恩怨纏繞五十年的巨富，都是在海上獲得第一桶金。
「面向海洋航路」的經濟形態
當年何鴻燊在港大的學業被戰火打斷後逃到澳門，在中、日、葡聯營的聯昌公司打工。聯昌的業務要在公海交易，何鴻燊做押船九死一生。後來電影《賭城大亨》再現了他海上遇劫、差點被海盜用子彈打爆頭的死裡逃生。
以性命為賭本做成幾筆大生意後，何鴻燊被提拔為聯昌的合伙人，1943年就獲得了100萬港幣分紅。也因為當時何鴻燊在收購可以製藥的「海人草」，才讓為了微薄收入冒險誤入東沙群島的霍英東被困島上險些喪命，後者快八十歲時，還在吐槽賭王年輕時有多精明。
《賭城大亨》劇照
兩人出身判若雲泥，年輕時卻都是為了賺錢改善生計能豁出性命的人。但相比霍英東，何鴻燊可能更符合香港人愛錢、精明、熱衷名利野心勃勃的性格特質。霍英東由於出身寒微，發家後對金錢的追逐則更為淡薄謹慎。
後來何鴻燊用第一桶金創辦了生產煤油的「澳門水火公司」，利潤豐厚穩定，但依舊在從事隱秘的海上運輸。而霍英東則在駁船營生中獲利不菲。
年輕時的賭王
其實許多香港豪門當年都靠海發跡，性格靦腆的鄭裕彤，也是在碼頭學會了將船客拉回周大福用金銀兌「散紙」。如果香港沒有位於海上貿易網絡輻輳點的地理位置和嶺南文化裡「向海洋開放」的舟居水行精神，那麼許多富豪的傳奇大概根本無從談起。
1953年，帶著200萬港幣回到香港的何鴻燊，和霍英東、鄭裕彤等人一樣，借房地產興起的東風身價大升。顯赫出身與精英教育背景，更讓他獲得香港政府信任，拿到一個軍隊宿舍的項目。
1960年，當「十一姑娘」何婉婉的老公葉德利希望何鴻燊一起聯合競標澳門賭牌時，他不但爽快同意，還以「不牟利原則」成功遊說反感賭博生意的霍英東入夥。
1961年，何鴻燊、霍英東等人合資組建的「澳娛」，奪得澳門賭業專營權，也奠定了何鴻燊長達四十年的「賭王」地位。澳門區域經濟重新洗牌，何鴻燊獲得了澳門經濟投資先行權。
（左起）何鴻燊、葉漢、霍英東聯合競標奪得澳門賭業專營權
根據霍英東披露，澳娛創始初期，他出了300萬港幣的工程費，而何鴻燊並未出資。但澳娛股權結構複雜，且不依持股比例分紅。霍英東雖有27%的股份，可在澳娛利潤高達兩百多億時，卻只有兩三億分紅，遠不及何鴻燊，賭王的精明算計可見一斑。
後來公司擴股，何鴻燊的股份水漲船高，澳娛儼然變身家族企業。賭場高歌猛進，逐漸背離「不牟利」的初衷，兩大豪富也日生罅隙漸行漸遠。不過，相比何鴻燊與霍英東之間的生意恩怨，人們更念茲在茲的還是賭王的家事私事。
何鴻燊早年對港媒記者談「為夫之道」最緊要是「對太太一條心」時，被記者追問他有幾條心，他狡黠回應自己「每次都是一條心」。
賭王的四位太太
梁文道曾在《鏘鏘三人行》中指出：「賭王是中國一夫多妻制的最後霞光」。的確，今時今日，一般人若被指有「小三」多為醜聞，而賭王堂而皇之四房太太，卻被視為寄託男人夢想、坐享齊人之福。更有女性前僕後繼希望成為五太、六太……
據港媒報導，其實在何鴻燊86歲中風住院期間，就差點又把自己的私人看護鄧詠詩變成了太太，據說最後因為四太發飆哭鬧折騰得沒辦法，賭王為表歉意，給了鄧詠詩一億港幣分手費。
右：鄧詠詩
一夫多妻在香港名正言順，當然與港英政府「文化不幹預」的懷柔政策之下所塑造的保守文化特性有關。香港是整個華人世界最後一個廢止「一夫多妻」的地區，立妾直到1970年代初都具有正當性。
但富豪三妻四妾蔚然成風卻並不限於老一輩，如果說何鴻燊和霍英東有多房太太還能歸於時代使然，那麼後起之秀劉鑾雄豪擲千金包養女星，並一度擁有實質意義上的兩房太太，而輿論對其同樣寬容，則與香港嫌貧愛富的社會風氣有關。「有錢即成功」更是媒體無形中在不斷輸出的價值。
甘比從普通娛樂記者搖身變為香港女首富
最典型例子就是甘比被劉鑾雄扶正並分得其大量財產後，幾乎所有港媒的報導都在大讚甘比「高情商」，標題也全是《由女記者到香港女首富的傳奇之路》。她飛上枝頭的故事，被媒體述說為「灰姑娘逆襲」。
早年甘比因採訪劉鑾雄，兩人得以相識
不少普通人也佩服她能靠低眉順眼不爭寵贏得勝利。既沒人質疑她「未婚生子」，也沒人關心她在「共侍一夫」的歲月裡身為女性的感受，反正她最後「成功」了就足夠了。
如今站在劉鑾雄身邊的甘比，渾身散發著貴婦氣息
以這樣的標準來看，賭王身後的二三四房，名下資產都以百億起跳，應該個個都算超級傳奇。
豪門分家向來不易，太太多，開枝散葉繁茂，各房利益也就難以調和。賭王及其他豪富家族的爭產風波，為香港市井生活創造了不少獵奇談資。豪門恩怨裡的跌宕情仇，更從現實照進文藝，成為經久不衰的港式文化創作資源。
香港創作者們樂此不疲地描述「家族紛爭」，首先是一種獨樹一幟的「大歷史書寫」——港人在回歸之前，長期處於「有家無國」的狀態之下，所以對於「家」充滿共情。而像何鴻燊、霍英東這些在區域經濟發展進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富豪，他們的家族故事，本身就是時代故事。
網絡流傳的霍英東的三房太太及後代圖表
當暴富與破產屢見不鮮時，平民百姓對巨大財富累積之於傳統人倫親情的衝擊滿懷關注。TVB「現代家族劇」所展現的豪門利益衝突，以及梁鳳儀式的「大家族小說」，都滿足了普通觀眾一睹巨富之家爭產秘辛之渴望。
獵奇之餘，市井階層對富豪營壘更心懷豔羨。港人的三觀向來務實，講得好聽是務實進取，講得難聽還是嫌貧愛富。
亦舒《喜寶》
一夜暴富的美夢太過常見，經典如亦舒《喜寶》早已講透：「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很多很多的錢……」女主角年紀輕輕找到sugar daddy從此衣食無憂，金主死後，她想重新開始時的內心獨白是：「女人也是貨色，而且是朝晚價錢不同的貨色。」帶著這種三觀，會想去做富豪的五太、六太，大概都不出奇。
港媒常說何鴻燊家就是現實版的《溏心風暴》，或者可以乾脆另起爐灶拍一部《至尊風暴》。
2011年，何家的爭產風波鬧得滿城風雨，狗血程度遠超TVB編劇的想像力，賭王兩度入稟控告家人，甚至引來多位政要從中調停。分產鬧劇最終雖然以大和解告一段落，但賭王過世後，各房恐怕還會有新動作。
獨自擁有賭牌的「澳博」是「澳娛」子公司，目前由四房話事。但香港傳媒人蕭若元估計，早有怨結的二房與四房之間很可能再起紛爭。去年二房長女何超瓊聯手霍氏基金控股「澳娛」之後，「澳博控股」的股權也發生變動，而「澳博控股」以90%的股權控股「澳博」，所以未來仍有機會再生變數。
二房長女何超瓊（圖左）和四太梁安琪（圖右）之間暗流湧動
賭王是生前爭產大戲就轟動全城，而霍英東家族爭產則是「可憐身後事不期」，豪門分家的困境，既受制於傳統封建倫理，又要適應商業現代化的必然趨勢，古老繼承觀念與資本主義私人財產權的天然衝突，源源不斷為TVB「家族劇」輸送著養分。
「家族企業」本身是工業革命之前就已存在的「前現代」產物，而家族爭產故事為人樂道，也折射出香港文化中具有極為保守的一面，就像巨富「一夫多妻」會被港人視為理所當然，看豪門劇時師奶會代入自己對「家」的固守。
《溏心風暴》裡的豪門家族爭吵戲份，每每都讓觀眾看得如痴如醉。
而與這種「文化保守性」深度纏絆的，是香港性格裡好賈趨利的重商意識。梁鳳儀寫香港世情是「冷不可言，俗不可耐」，其實豪門故事裡的所有生動張揚，歸根結底只是因為足夠富貴。
賭王四太千金何超盈去年大婚時，陶傑稱之為「Crazy Rich Chinese加中國富貴傳統」，排場不輸日本皇室嫁女，金銀珠寶看到眼花眼盲，但港人依然愛看，並誠心誠意拍手祝福。
四房女兒何超盈的婚禮「金光閃閃」
大家覺得富人永遠是可愛的，就像人們眼中的強者何鴻燊本人，永遠能言善道，怎麼看都瀟灑風流、幽默多情。
賭王談政治是意見領袖，談人家事是風趣獨到，談愛情更是妙語連珠。畢竟他不但對每位太太「每次都是一條心」，而且自創了丈夫版「三從四得」：對太太要隨從、順從、盲從；化妝要等得、生日要記得、脾氣要忍得、珠寶首飾衫袋更要捨得買——單單最後一條，不知足以羨煞多少人。
重商文化的底色是愛財慕強。強勢人物如賭王，是一世風流卓爾不群，倘若換個落魄男人一拖四，故事就顯然汙濁不堪了。
多國血統、白手興家、巨額資產與風流韻事的搭配組合無懈可擊，輿論對有錢有勢的人總是格外寬容，不老傳奇之所以活色生香動人耐看，其實只因有千億家財打底。
圖為大房到四房的太太。每一任太太在賭王身邊，都曾笑得燦爛。
何鴻燊喜歡別人稱他「一代賭王」，因為既有榮譽又有聲望。而無論是他的快意人生還是他所享有的話語權，都是他足夠富有所帶來的特權。他的賭場，當年地位與銀行僅一線之隔，但日日印鈔的時代一去無返。一代梟雄人生謝幕，帶走身前名利的光環，留下身後各房的暗湧。
或許一個至今都未曾改變的香港現實是，財富不僅帶給富豪們收益與聲望，讓他們擁有強大的發言權，也讓普通平民遠遠豔羨著他們的傳奇人生。雖然沒有了發光發亮的賭王，但香港商界並不缺少下一個讓人懷緬的豪門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