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評
文/monologue
一
「江梅未放枝頭結,江樓已見山頭雪。待得此花開,知君來不來。」
二
我讀過不少耽美,尋常的奇異的甚至詭譎的,卻鮮少有《六爻》這般看完讓我說不出話來直想流淚的。
《六爻》就好像是一味於無聲中流入心肺的毒酒,悄無聲息,恬淡回甘,卻在人未發覺前滲透至五臟六腑,千頭萬緒不可理,防無可防。
大概人活一世,無論壽數長短,總是會想要探知天道,洞察命理的,所以修仙求真,只盼一日得以飛升,立於雲端之上,再來看這人生人世,生生不息。
於是P大也寫修真,也談及長生,卻出乎人意料地生生堵上了這道口子,直言相道這世上竟不曾有過飛升。她乾淨利落地扯掉奔跑的驢子眼前的那個胡蘿蔔,她要你知道,人生而赴死,無一倖免。
只是她是何等的溫柔啊,生也好死也好苦難也好幻滅也罷,「若是死而無憾,想必便是飛升了吧。」
只這一句,便叫人幾欲落下淚來啊。
三
嚴爭鳴與程潛二人,都是我的心頭愛,是心裡最溫柔的那方白月光。
想起曾在第一次看完文後和朋友感慨(其實是迷妹發瘋),強行解釋兩人名字的含義。爭鳴與沉潛,舞鳳與潛蛟,相生相伴,非先沉潛不能後爭鳴。
的確是牽強的,但魔魔怔怔中我竟也能感到,這兩人生來就是要為彼此而存在的,無關修仙,無關日月。
你看在扶搖山上,他給了他第一把松子糖,他對他留下了「不是個東西」的第一印象;他娘娘唧唧少爺架子十足,他冷淡刻薄一心只想進學;他自己摸摸索索打出一套「扶搖木劍法」,他卻無意中好像從中領悟到了劍意的存在。
雞飛狗跳的扶搖山日常,看起來令人忍俊不禁不著邊際,P大卻慢慢悠悠地領著你看啊看啊,看那些尚且年幼的小崽子們是多麼的扶不上牆,看這漫不經心的扶搖門派一點也沒個修仙樣,直看的你搖頭嘀咕著「怎麼還不進入正題」。
可你要知道,後來的他們離了這山,一個個成了大能,心裡最大的夢想,也無非是要回去,回到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時日,再去看一眼昔時景色。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們被迫背著劍,寄人籬下,兜兜轉轉,失去了師父,也沒了可以安身的扶搖山。旦夕之間,天都仿佛要塌了。
「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從親手將父輩埋進土裡那一刻開始的。」
而後來,二刷的我再次看到了最初的他們時,還是禁不住地要難過。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永恆的少年,只有漫長長的探索與立命。
總是教人難捱。
而他們究竟是怎麼互相愛上的呢?
或許是早年初見那句棒槌的「還行,以後可不要長殘了」,是青龍島上輕柔上藥時就埋在床上沉沉睡去的睡顏,是「你行你就上,你不行我粉身碎骨也要替你上」的決絕,又或許是陰陽相隔之際「我帶你回家」的承諾,或許是分別百年間咫尺拉長的相思堆積如山的畫像鳩佔鵲巢的自欺欺人,或許是再見重逢後那句「下次再敢離家這麼久,我一定打死你」,是攜手並進,是別彆扭扭的關懷,是心魔入骨是無聲守護。
一言怎麼說得盡呢?
「這樣浮光掠影地想一想,便覺千頭萬緒,摸不著頭腦,未曾怦然,便已經心動。」
「千頭萬緒,不必言明,你已經是我紅塵中牢不可破的羈絆。」
那首歌是怎麼唱的?對了,「為你生怎麼會怕死」呢?
我讀文讀到現在,最喜方是後勁。
不必去刻意著墨,信手幾筆勾繪而過,留在紙上一點淺淺淡淡,邊角卻濃墨重彩的旁逸斜出。那一尾餘韻才最是迷人。看文也如此,直至你一氣讀完後細細回想,才發覺出這文中並未提及起的悽苦,愈想愈痛,愈痛愈想。
尋常人蹉跎而過的百年,沒了程潛,沒了親人,沒了扶搖山,拖著師弟師妹,孤苦無依,嚴爭鳴他是怎麼過來的呢?
聚靈玉裡五十年,寒潭旁四十九年,這寒冷如骨,痛苦難耐的百年,程潛又是怎麼過來的呢?
只是問問自己,便不敢再想下去。何等的苦楚啊,都是人,都是凡胎肉身,憑什麼有人舒舒坦坦,有人就要篳路藍縷,經年苦修呢?
而及至後來,歲月終是不負,他們再度相遇,無論多甜,都讓人禁不住要再想起那過去的百年,暮靄沉沉,寒蟬悽切,長亭短歌后終於是暮曙天光。
實在讓人笑中帶淚。
P大一筆輕輕帶過,你卻由不得自己,要一味去想,一味去猜,這過程越悽苦,你就越入魔,越發掙脫不開來。就好像是一口醇釀,入口越是清淡,回味越是激蕩,痴痴纏纏,不死不休。
該是要怎樣的手筆才能帶出這樣的後勁呢?仿若在山巔一點跳一曲盪氣迴腸的舞,險象環生,驚心動魄。
卻美不勝收。
四
一日偶然讀到葉嘉瑩先生的講稿。
她講舊詩,講到陳子昂。
她說:「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有一天歲華盡搖落,你芳意竟何成,你白白地美了一場,你白白地生長了一番,你白白地開放在這個世界上,芳意是竟何成。」
於是想到博爾赫斯的那句話:「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上帝的長夜沒有盡期。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觸目驚心,椎心泣血。
但在《六爻》裡,我感受不到一點悲哀之氣,即便是認清了歸途,也須得微笑著歌唱著,行至終路,擁抱死亡。
我慣常想著,人們要追求的究竟是些什麼呢?
想要長生不老,卻未必受得住至親之人離去的悲痛和永世的孤苦;想要得道成仙,也不一定能在成仙后怡然自得逍遙快活。
世間一物降一物,各人有各人的責任與道義,倘若想逃避,又會得到些什麼呢?
而談到這個,我就必須要和你說起這文中的副cp來!
既是副cp,本應是光芒黯淡於主線的存在,卻被P大在番外裡寫的濃墨重彩,烙在我心上揮之不去。
於天理倫常,童如與韓木椿是師徒,於天道昭彰,童如畢竟以身入魔問鼎北冥,雖未癲狂卻也妄自想要更改命數,受責罰是理所應當。但明白來龍去脈之後,這些原本堅硬的事實突然就柔軟了下來,讓我和嚴掌門一樣,簡直是要釋懷了。
門派將要血脈斷絕,所愛之人面臨夭折,他拼得一身力氣,從幾乎叫人粉身碎骨的不悔臺上請得心想事成石,卻最終仍是命不由己,讖語應驗,魂散天地。
而他魂魄游離之時,想的卻還是他那不成器的小徒弟,和他釀的百花酒。
他到底想求什麼呢?
「每個人都想多活幾年,可如果活著是受罪,親友全無,枕戈待旦,不得片刻安寧,那麼又有什麼趣味呢?」
「相依為命,便不悽涼。」
「仿佛甜只有一瞬,苦卻苦來了很多年。」
可他最後與小椿魂歸天地時,卻覺「若能死而無憾,想必便是飛升了吧。」
你看,有人悲從中來,就有人擊箸而歌。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
五
讀耽美讀多了,人便會自然而然產生一個想法。
耽美應該是怎樣的呢?或者說,耽美文應該怎樣寫呢?
我自己閒來也會動筆寫寫腦洞,卻始終弄不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
直到那日看完P大的《六爻》,方覺得有了一點眉目。
這個世上,好像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感同身受,你的所想所思,所作所為,在別人眼裡永遠是隔岸觀火。
所以有的時候行文一半,我會突然產生疑惑,我為什麼要寫出來我所想的這些東西,為什麼要寫給別人看呢?尚且不提文字本身便有偏差性,心尖上須臾的感受一旦動筆寫下來便會失掉它自身的一些顏色,就算——就算我自己再樂觀一點,再安慰一點,勉強能表達出我的感受,又有誰能真正的懂得?
我所喜歡的這些人,我覺得他們極可愛極快活,讓我乍一眼看見就想笑想哭,瘋瘋魔魔,他們讓我想到了一些東西,愛上了一些東西,但這些其實都不足為人稱道。因為前時之我再非此時之我,因為此時之我無法得知未來之我,因為這世上無人非我。
故事本身,文評本身,都不過如此。
但我卻仍要寫《六爻》的評,因我也是方才才偶然想起,其實好像根本是不必要獲得切身懂得的。根本不必要。
你,同我,同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一樣,我們剎那間的那些想法,須臾間從石縫裡迸出來的那些火花,或是燃燒殆盡後紛飛的那些灰絮,本就是無可獲釋,無法參與,無需認可的。那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輻射,周行太虛,抱元守一,最後再回歸自我。
而我們寫故事時,便就始終把自己的想法竭力傳達出去,若是能讓讀者看見自己,或許便是此刻動筆的意義罷。
我想,好的耽美文便是要如此,須作者用心地寫,讀者用心地看,浮光掠影,過眼卻總不是雲煙。
所以我堅持要推薦《六爻》給你,它讓我看見一個自己,想必,你也能在這裡看到你自己。
因為我們此刻寫,其實寫的是自己。看,也不過看的是自己。
六
P吹千千萬,怎麼也不差我這麼一個,卻仍是要感謝,感謝她讓我看見一個錦繡的天地。
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李商隱《無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