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起,「幕味兒」公號將為大家推出一個叫「上鏡」的新板塊,帶大家一起「雲端」看電影、學電影、漲知識。
恰逢五一勞動節,我們來蹭個不是熱點的熱點,聊聊電影《勞工之愛情》(1922,22分鐘)。
如果你還不知道什麼是《勞工之愛情》,一定要好好往下看了——這可是咱們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故事片,絕對是國寶中的國寶,重要性不言自明。
《勞工之愛情》的原片拷貝存在中國電影資料館,但網絡上早已可以看到。最近加拿大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BC)還把這部影片加上英文字幕傳到線上,更便於外國的電影研究者、愛好者觀摩。
必須要強調,《勞工之愛情》(1922)當然不是中國電影史的開端。
按照官方史學界的說法,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8月11日,上海徐園「又一村」開始放映「西洋影戲」,並逐漸在滬上各大茶館散播開來;而稍晚之後的1905年秋,北京豐泰照相館拍攝了戲曲影片《定軍山》,這種將西方機器工藝同傳統民族形式結合起來的經濟行為,恰如其分地宣告了中國本土電影的誕生[1]。
當代在世的人,應該沒有機會看到過這部電影——但萬能的豆瓣網友竟然有561人打出了9.4的超級高分!
這或許就是大家對遙遠老電影的致敬吧!
《定軍山》的豆瓣網頁,令人嘆為觀止
整整時隔100年之後,打著「慶祝中國電影百年華誕」的旗號,導演安戰軍將《定軍山》誕生前後的故事搬上銀幕。
此舉頗有為史學界長久以來的爭議蓋棺定論之意。
然而,正如此片輕佻隨性的「再現」充滿了風花雪月的想像,史學界自然也不會因為這段「不確定的」臆造而輕易地「確定」一段嚴肅的歷史事實。
實際上,與程季華主編的《中國電影發展史》(1963)上言之鑿鑿的論述不同,相當多研究者——譬如,著名學者周蕾(Rew Chow)[2]——的言語之間均有含糊之感。
而曾參與過《發展史》籌備工作的美國人陳立(Jay Leyda)在其經典著作《電影》中的論述更令人疑慮叢生:
在梅蘭芳的回憶錄中有一段記載一位親歷拍攝現場的人的敘述:「我的朋友吳振修偶然見到《定軍山》的拍攝情形……(以下略)……後來影片在『大觀樓』電影院上映。這一定是最早拍攝京劇的實例。」
這部重要的影片的印本在1949年後還保留下來,可是當中國電影資料館在1957年成立時,這印本就不見了。聽說它有三本長,但是三十分的放映時間在當時來說是不尋常了,所以它的「三幕戲」會不會全放在一本之中呢?雖然有幾部豐泰製作的影片在江西和福建放映過,但是這部影片的發行和放映就沒有其他別的記載[3]。
梅蘭芳《生死恨》劇照
陳立在注釋中估計,《定軍山》「很可能在一場清理中燒掉了。此後約六個月,1953年,程季華會見了當時仍在世的豐泰照相館工作人員。」
可以確定的是,這次關鍵的「會見」並沒有對中國電影史的寫作起到實質性的幫助,因為這些經歷數十年戰亂的倖存者既沒有保存影片的副本,甚至也沒有提供可資確認的劇照(現在通用的《定軍山》照片可能並非劇照,而是譚鑫培的定裝照)。
《定軍山》劇照?
再加上影片的發行和放映罕有記載,唯一的見證人還來自於梅蘭芳先生的「道聽途說」——退一步講,姑且如這位吳振修先生所言,這是「最早拍攝京劇的實例」,那麼,這就一定是中國最早拍攝電影的實例麼?又如何證明,他偶然得見拍攝的那部《定軍山》就是後來上映的那部?……
回望歷史,總是會有這種疑案重重。
由豐泰照相館拍攝的舊京風物老照片
可是關於《定軍山》的質疑卻遠遠沒有結束。2005年第6期電影資料館的權威理論刊物《當代電影》把豐泰照相館的掌門人任慶泰「請」上了封面,目的自然也是為了「紀念百年」。
可是頗為弔詭的是,有關任慶泰和《定軍山》的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疑點越來越多:從任慶泰的出身、《定軍山》的拍攝日期到攝影機型號、「大觀樓」是否公映[4]——歷史似乎成了一堆「死帳」。
同時,從電影史研究的角度來看,《定軍山》長時期的懸而未決無疑損害了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1954)中那段「孤證」的可信度和文化價值。
如此說,並非是對大師的不敬,而必須承認:由於電影膠片實證的缺失,使得一切付諸於報刊、回憶錄的文字材料成為美好而無奈的「想像」,使得「回到現場」和「中國整體電影史研究」困難重重。
電影本身的技術特徵和感官生產「不具備書寫文字所特有的內化與抽象性」[5],不像詩歌、民謠等等毋須經由媒介就可傳播,這種機制註定了它與經驗和形式的密不可分。
這或許也正是電影史研究和一般史學研究的差異所在。
在寫作這篇文章之前,我也聽說上海電影檔案屆的同仁最近有發現《定軍山》的早年放映啟事,做實了《定軍山》的存在。對於中國電影史來說,這幾乎是令人激動不已的實錘發現!——但鑑於當事人還未公開此檔案並進行辨析,因此我們暫按下不表。
揭示《定軍山》研究的尷尬處境,得以反襯出本文論述的對象《勞工之愛情》的重要意義。
這部明星公司投拍、鄭正秋編劇、張石川導演的滑稽片篇幅不長(三本,22分鐘),或許從今天影迷的眼光看起來,藝術性並不那麼突出;影片的趣味雖然直截地迎合底層的市儈心理,票房當年卻也不甚理想。
在現有的一些論述中,它似乎都是作為隨後攝製的《孤兒救祖記》(1923)等「長片正劇」的陪襯物和對立面而出現[6],其暗和明星公司「處處惟興趣是尚,以冀博人一粲」的拍片方針更一度遭到正統史學的批判,認為其「無聊」「低級」「失敗」[7]。
但正是這樣一部影片,在我看來,較之於《定軍山》和《孤兒救祖記》,更有其史學研究上的意義。
作為國內免於戰亂運動、保存至今的最早影片,《勞工之愛情》代表著世界電影語境中中國民族電影最原初的活動影像,並從根本上使中國電影的經驗研究和整體研究成為可能。
在對影片進行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影片「內部」的魔幻技巧、敘事方式和美學價值,連同影片「外部」的生產過程、宣傳機制和社會意義均能夠清晰地浮現出來[8]。
《勞工之愛情》劇照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勞工之愛情》的誕生更承載了「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餘波,在外部列強壓制、內部思潮聳動的關鍵時刻,影片化身為一種中西之間不斷拉扯、時而斷裂時而聚合的複雜隱喻——
它從西方思潮和上海國際都市的「文化攪拌器」中誕生,並和傳統文化(官方史學中的「舊文化」)曖昧地、充滿狐疑地結合。
紐約大學副教授張真在《銀幕豔史:上海電影(1896-1937)》的《導論》中恰如其分地拿來本雅明的論述,以統觀電影從西洋傳入中國至日本侵華之間,中國電影所面臨的命運處境:
「歷史並不是在『同質的、空洞的時間』中展開的。同樣,企圖借電光石熾的一閃來捕捉非線性的時間和多元經驗的歷史思維也不僅僅指『思想的流動,還包括它的凝滯……,思維在孕育著矛盾的結構體中突然停止,衝擊著結構體,使它結晶成一個單質體(monad)』[9]。」
很顯然,《勞工之愛情》正是這樣一個單體,在它的內涵中負載了多元思維和雜糅的文化。
換一個現代性理論的通常說法,它也可以被認為是一種典型的「碎片(fragment)」,偶然得之瞬間即逝,和為數不多的倖存的早期中國電影片面而永恆地組成摩登上海的「城市相冊」,並讓當代的觀眾得以用「漫遊者」的姿態,見證著這個危機四伏中的世界都市的情感文化歷程。
正由於這個突出的特點——也可以說是早期中國電影研究的先天不足——我更熱衷找到《勞工之愛情》這樣的對象,進行對「單體電影的整體研究」。
環顧當下的早期中國電影研究,當然需要高屋建瓴的宏觀框架性研究(但這種研究的可靠性正如對《定軍山》的考證那般龐雜且容易引起批評置疑),而「單體電影的整體研究」將更加具有可操作性且富有成效。
對電影史而言,存在的,就是價值最高的。
去年底曾來北京電影學院講學的早期電影研究界的權威、芝加哥大學教授湯姆·甘寧的《電影史與電影分析:時間流程中的單部電影》給予了我這種觀點以理論上的支持。
在他看來,個體文本通常會彰顯出「當它們試圖處理個體生產的諸多細節與體制的合理性之間的矛盾時所產生的張力」,而那些「蘊含著新舊錶現方式衝突的」特定的「轉型文本」,更是著某個特定情境之下歷時性與共時性互相影響和滲透的最好範例[10]。
由此考量,《勞工之愛情》正是這樣的「轉型文本」,它所沾染的「文化焦灼感」遠遠超過一般時期,並在十年後的民族危亡期間重新凝聚、嬗變。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看看這部《勞工之愛情》,歡迎大家在留言區提問,說出你的看法和問題。雖然因為疫情的問題,大家無法相見,但通過網際網路,「幕味兒」仍然和電影、和大家聯結在一起。
這也正是我們策劃「上鏡」板塊的初衷。
向上滑動閱覽文章腳註
[1] 程季華、李少白、邢祖文《中國電影發展史》(第一卷),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8,第8-15頁。
[2] 周蕾在表述中國電影的誕生時,用了「大約」一詞。(「大約也是在此時,中國人也開始自己製作電影。」)見《原初的激情:視覺、性慾、民族志與中國當代電影》(1995),孫紹誼譯,臺灣遠流,2001,第23頁。她在注釋中說,這種觀點來自於林年同《中國電影美學》,「中國於1905年開始製作電影,但那些影片已無從尋找」。
[3] 陳立《電影:萌芽階段(1896-1911)》,艾思祺等譯,選自香港中國電影協會所編的《中國電影研究》,1983年,第94-95頁。
[4] 詳情請閱讀王大正《中國電影創始人——任慶泰》和《關於中國電影誕生三處質疑問題的訂正解析》兩篇文章,見2005年第6期《當代電影》。王文考證出了任慶泰的生平,但諸多材料出處不詳,更沒有解決《定軍山》是否拍攝、何時拍攝的關鍵問題。
[5] 周蕾《原初的激情》,臺北遠流,2001,第27頁。
[6] 酈蘇元《中國現代電影理論史》,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第63頁。
[7] 程季華等《中國電影發展史》,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第57-59頁。
[8] 電影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構成了龐雜、幾乎無所不包的「整體電影」研究。具體論述可參見羅伯特·艾倫和道格拉斯·戈梅裡的《電影史:理論與實踐》(1985),李迅譯,中國電影出版社,2004年第2版。
[9] 張真《銀幕豔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1896-1937)》,沙丹、趙曉蘭、高丹譯,上海:上海書店,2019年增訂版。
[10] Tom Gunning, Film History and Film Analysis: The Individual Film in the Course of the Course of Time, Wide Angle 12,no.3,p5.
附:《勞工之愛情》影片概況
《勞工之愛情》(又名《擲果緣》)
明星影片公司1922年出品 3本
編劇:鄭正秋
導演:張石川
攝影:張偉濤
主演:鄭鷓鴣 餘瑛 鄭正秋
故事梗概:
鄭姓木匠改營水果,貨攤和祝醫生的家隔街相望。祝醫生有個女兒與鄭木匠結下擲果之緣,鄭向女父求婚。醫生說:「誰能使我的醫業興隆起來,我就把女兒嫁給他。」於是,木匠巧動腦筋,在樓梯上安裝小機關,跌傷了在樓上作樂的一夥賭徒,使醫生的病人驟增。醫生並不食言,把女兒許配給木匠,有情人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