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北歐幾村的同志們在冰雪裡打點精神湊幾個中國菜過年，俊珊卻一張張發來在臺灣一盆盆年菜的照片，深深地傷害了我們。特請她寫了這篇《臺北過年紀》，也算對我們弱小心靈的補償。
女友幾年前約我們一起臺灣遊，去夏終於回約女友一起在臺北過春節，她輕咦一聲，定了下來。事實證明，所有的弦外之音都是有內容的，且待我慢慢表來。
臨行前數周，開始關注天氣，見氣溫越臨近出行之日越行下滑之勢，太陽漸隱，雨水增多，簡直要悽然，此乃弦外之音一。臨行前數日，某晚收到大老闆的簡訊，連結是BBC報導花蓮地震災情，那一會兒差不多惶惶然，此也算得弦外之音二吧。接下來每天數次，兩個網頁輪流刷新，一個是臺北政府的天氣預報網頁，一個是臺北政府的地震通報網站，都是不可抗力的內容。
第二日就接到女友電話，說她家老公要跟我講話，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一開口就是我們行程計劃第一天blah，第二天blahblah，年三十blahblahb……我得空趕緊插嘴說，還以為你打電話是要告訴我因為地震取消了吶，他嗤一聲，這地震對我們都是家常事。
悽然與惶然中，出發了。然後，一到臺北，啥然都沒了。
雨中臺北
在臺北的兩個星期中，只遇到一天下雨，冬季來臺北沒看成雨，雖然女友一個勁兒感慨恁多年第一次臺北過年豔陽天。也遇到一次三級小地震，剛剛要晃，當地人就說地震了哦，晃完了，也就我們新奇一下下。
女友婆家臺灣本省人，清朝年間自福建落戶臺灣，不知緣由。閩南人重家族繁衍，親戚眾多，臺北過年紀也就是親戚家輪流走的流水記，方便起見，下文皆跟著她婆家的輩分稱呼。
各地過年各有風俗，難得坐在當地人中旁觀，中國文化中有「堂奧」一說，字面講就是廳堂和內室，從前來臺灣數次遊客一樣得看算得是入廳堂，而今次算得是窺奧吧。
來之前就告訴我這兩個星期不在家做飯，我自然是樂得輕鬆。
誰知過年前也不用作任何準備。頭兩天休整調時差逛老街吃喝玩樂，年三十早上迅速收拾歸整房間，女友老公(下文起稱領隊)是長房長孫，家裡供著祖宗牌位，年三十中午公婆要來祭拜祖先，當地話簡稱作「拜拜」。
臨近中午，公公婆婆大包小包帶著祭拜的東西駕到，祖宗牌位前立刻擺滿了各種水果吃食，元寶供品。
各色祭品
焚香，大人小孩輪流執香行禮，陽臺上也備好桶燒紙錢，幾番過後，扔卦，平，祭拜結束。端下吃食，擺在飯桌上，大家團團坐，午飯開始。不祭拜結束是不能吃供品的，吃了祖先會不高興（有真實故事佐證）。
飯食也都是當地特色，必有滷蛋，竹筍，豬腳，大腸這些內容。
吃完飯婆婆接電話跟人閒聊，內容差不多都是拜拜了，拜拜過了這一些，看來大家例行問候的都是祭拜的話題。
吃完午飯離年夜飯還有好長時間。年夜飯由專業廚師出身的三舅主理，本來說好三舅帶著炊具食材來女友家，大家都聚在這裡，我們也做好準備下午就在煎炸烹煮的背景聲中玩手機看電視打發時間。
不想一天之內變幾變，又是三姑要來某個表弟也要來，改去三舅家三姑又不來又一個表弟也來，大家都便宜行事的很。
下午乾脆改去逛街，人來熙攘好像大家都不需要準備年夜飯。
到了五點集合各路人馬打道三舅府上，一進門，廳堂中央的紅木圓桌上已經擺好四大碟。
四大碟：九孔，菜脯蛋，白斬雞，醬豬耳
而入門處的兩張羅漢床前擺著的小桌上也是滿滿兩大盤炒米粉和肉鬆炒飯。
炒米粉和肉鬆炒飯
傳統上廳堂為正席，邊廳為副席，女人或者小孩坐，正席吃過的菜再端到副席。現在也沒有這麼多講究，實際情況是人太多不得不分桌坐。
剛進門簡單寒暄幾句，就被招呼著坐下吃，也沒顧上看周圍情景，菜一道一道就端上來，悶頭大快朵頤。
特別鮮的蛤蜊雞湯
三舅專業廚師，自家吃飯不講究造型，料足味足。
一道鳳梨蝦球，這臺菜裡的經典菜式我也是吃過無數次，這麼大的蝦能炸得酥輕嫩彈也是第一次吃到。
鳳梨蝦球
一個花枝作出兩大盤菜可想個頭有多大。
椒鹽花枝 九層塔
這麼大的花枝烤出來的火候剛剛好考驗的也是技術。
烤花枝
臺灣人年夜飯沒有餃子也沒有湯圓一定要有一罐佛跳牆，三舅這罐佛跳牆，除了蹄筋我還能辨出來，其他的都已然融進湯裡，濃鬱的不得了。
佛跳牆
主食除了米粉和炒飯，還有一籠油飯，上面灑了厚厚一層豔麗的櫻花蝦，等我得空的時候油飯已經都被撤回廚房了，我偷偷溜進去到底舀了一勺嘗個味兒。
油飯
油飯在臺灣還有個更有名的用處，家中添丁，如果是男孩，就吃油飯，如果是女孩，就吃蛋糕。
女友已然吃了兩次油飯，我聽著一直惦記，今日豈容錯過。
油飯
油飯顧名思義，麻油做的，糯米飯裡有香菇丁，蝦米，肉丁等等，三舅這櫻花蝦一放，蝦米固然不用，形色味也給拔了個高度。
吃過年夜飯，起身，又是一場亂鬨鬨，拜年紅包寒暄合影，轟轟然中，領隊手一揮，走。
一隊人馬殺去後火車站。多年的傳統吃過年夜飯收好紅包，大人帶著小孩子們去玩具店那收到的紅包買玩具，後火車站正是玩具店特別是日本玩具的集中地。
不想我們開到地方，黑燈瞎火，冷清地，沒開門。領隊感慨傳統居然不復了。再殺向下一個目的地，關渡宮放煙花。
關渡宮
關渡宮是祭拜關公的廟，臨著淡水河邊，過年時有花燈，也是定點的煙花燃放地。
關渡宮
放過煙花，兩個小小朋友困極，我們兩個媽媽帶著小小朋友回家，兩個爸爸帶著大小朋友們也準備上山去敲鐘了。
女友婆家有個廟。廟是奶奶修的，供奉的是呂洞賓，為道觀。奶奶年少時，自稱受仙公（呂洞賓）度厄，自此食素修廟。
奶奶也是有些名氣的，臺灣中天新聞臺有個節目叫新聞龍捲風，曾經報導過奶奶的一則軼事，說是警察破案沒了頭緒，找到奶奶這裡諮詢，奶奶說了一句「牛長鬍鬚」，暗示罪犯為朱姓，結果自不必說。
現在主持是三姑，三姑早年是早稻田的博士，在廟裡做道士裝扮，一身白衣白鞋，發挽木簪，飄逸如仙。
廟在南天母山，草木繁盛，三姑給我看她拍的夏日廟前的景致，暮色四合，將暗未暗時，草間飛著無數螢火蟲，就像立花北枝所寫：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
大年夜的敲鐘就是在廟裡進行，三姑主持。法事自十一時起一時止，正是依照舊時歷的子時段行新春祝禱儀式，鐘聲畢前高功意白，有兩句做：直掃軟紅三千丈，遙瞻紫炁自東來。
新春敲鐘儀式
過完三十，到初一。既然頭一晚紅包沒花成，起床吃過飯第一件事就是去高島屋買玩具。
痛痛快快給小孩子們花完錢，又轉向故宮博物院大人們去花錢。
沒想到故宮博物院恁多人，年前蔡英文取消兩岸加班航線我們都以為這個假期基本上沒陸客了。此為第一沒料到。
買票的時候又發現幾年沒來臺灣，故宮的門票翻倍了，此為第二沒料到。
常年展沒什麼看頭，直接去找特展和字畫，應著過年的景，基本上都是一片祥和的過年題材的畫，失望得很，好在有兩幅唐寅一幅李公麟還有幾幅蘇軾的字，以及特展裡面的石渠寶笈算得是小小補償。再然後自然是去樓下商店裡買買買。
蘇軾的字
初二走親戚。領隊早早訂了流水席，起床收拾妥當，一隊人馬前往板橋二堂嬸家。
一進門阿祖端坐正中，小輩們上前問候。阿祖是臺灣人對太爺爺的稱呼，應當源自客家話。
這位阿祖實際是領隊爺爺的弟弟，九十歲高齡，說是問候實打實的不過是形式，阿祖那一輩人基本上都只懂臺語和日語，看見我們的時候還問了句がいこくじん（外國人）。
二堂嬸家是典型的早期臺北街坊民居，大門臨街，進門後縱深入內，除廳堂外的房間都是和式。
板橋二堂嬸家門口的巷子
那天鄰居們一起吃宴席，大門都敞開，方便送飯入內。
飯菜裡有烏魚子，也是典型的過年吃食，我還是從前讀林文月的飲膳札記裡了解到這一風俗，這次也得以品嘗烏魚子搭白蘿蔔的味道。
烏魚子下面墊的白蘿蔔
其他的自然也有佛跳牆，不過比起三舅的手藝差著一大截。
臺式鰻魚飯
走過親戚， 初三初四本地人就要出門四處遊玩了。正好那兩天的天氣也格外地好，幾近三十度，瑞典的夏天標準，不出門實在對不起著大好天光，
只好隨著人流出門觀光，果然遭遇假期大堵車。
政府事先應對堵車的預防措施就是不準兩人及兩人以下的車上高速，還真的安排人挨個車察看，然堵車依然。
而去哪裡玩究竟是南下還是東去著實讓人難定，最終毅然決定東去花蓮太魯閣和宜蘭。
花蓮太魯閣
太魯閣的風貌果然是壯麗，這個位於米倫斷層的風景區不是被地震就是被颱風各種塑造，愈危險愈美麗。
宜蘭民宿外的水稻田
回程一路蘇花公路看太平洋海岸線，當地人說有機會應當繼續走北宜公路，三四月開滿杜鵑花。
北宜公路盤旋更甚過蘇花，路途時間也更加漫長，走過蘇花我們轉向便捷的雪山隧道。
當晚回臺北家中經歷三級地震，震中就在前一晚住的宜蘭，五點三級。
基本上年就過完了，說好的去泡溫泉一直都沒成行，陽光又溫暖，好像就沒有泡的欲望。
臨走前一天降溫大雨，女友說正常臺北過年的天氣總算出現了，走，北投泡溫泉去。
我們的住處其實就在北投，開車不遠找了個湯屋，一路上不時見地熱氤氳而上，硫磺味撲面而來，在這種天氣裡格外有感覺，想起來從前箱根溫泉之旅也是這樣的山景雨氣。
北投溫泉
湯屋半露天，泡在池裡稍稍起身便可見山聽雨。臺北處盆地，冬季陰冷，溫泉對這種氣候如天賜良方，湯屋大眾浴池的價錢又非常公道，泡湯也就成了冬天特別是老年人的每日例行。
兩周的時間倏忽而過，領隊把我們每天的內容安排得滿滿當當，都沒顧上欣賞住處的風景，直到某晚午夜，我走到陽臺打工作電話，一踏出門，恍然見樓下淡水河璀璨的夜景，河對岸觀音山連綿的蒼綠。
女友家陽臺望去的淡水河和觀音山
在燻然的早春微暖中，忽然間就想起年少時讀臺灣文學裡那些跟觀音山有關的文字，想起朱天心小說中寫觀音山上的一盞路燈，就好像是觀音的一滴淚。
想起她在《古都》裡寫的這一段話：
車速以時速一百公裡衝越關渡宮隘口，大江就橫現眼前，每次你們都會非常感動或深深吸口河海空氣對初次來的遊伴說：「看像不像長江」。車過竹園，若值黃昏，落日從觀音山那頭連著江面陽光直射照眼，那長滿了黃槿和紅樹林的沙洲，以及棲於其間的小白鷺牛背鷺夜鷺，便就讓人想起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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