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人在重慶的地鐵和大廈裡遇見王家衛。
繁華的街頭，擁擠的人群，戴著墨鏡的王家衛沉默穿行……這一幕果然很王家衛。
有人猜王家衛此行去重慶，與《重慶森林》上映25周年有關。他沒有回應，只是隱晦地發了一張寫著「25-25」的照片，寫道「我不說，你不問，這就是默契。」
可是王家衛的粉絲們都知道，25年前的《重慶森林》和重慶，並無關係。
你念念不忘25年的電影，王家衛只拍了兩個月
重慶森林不在重慶，也不是森林。那是位於九龍尖沙咀的一棟大廈，裡面有許多廉價賓館，而住客則來自世界各地，龍蛇混雜。
空姐、警察、女殺手、罪犯聚居在此……仿佛一個深不可測的森林。
從小在九龍長大的王家衛，一直對「重慶大廈」充滿興趣，而把它變成一部電影，也算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1994年，王家衛帶著一群龐大的攝製組從陝西榆林回到了香港。
在內地拍《東邪西毒》的日子，無論是對明星還是工作人員都是難忘的回憶，他們遠離城市，在沙漠待了足足一年之久。
於是一下飛機，那種城市的親切感便讓他們由衷的歡喜，仿佛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的壓力得到了一定的釋放。
《東邪西毒》拍得很艱難，後期製作更艱難，王家衛帶著一大批素材回來一籌莫展，他找了他的恩師譚家明來剪片，剪完之後還不滿意，又找了張叔平再剪一次，不斷折騰。
在遙遙無期的剪片時間裡，王家衛透過窗戶看著街角的電梯，忽然想，我得拍一部關於香港的電影，輕快的，明亮的，一掃陰霾的。
與沙漠的白天形成對比，他這次選擇了城市的夜。
三個星期拍攝，五個星期後期，創下了王家衛最快拍攝記錄的《重慶森林》就此誕生。
王家衛沒想到的是，這部簡單的電影，為他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重慶森林》的最初，並不是你見到的樣子
如果你看過《重慶森林》林青霞的刪減片段，你應該會知道，《重慶森林》最早並不是現在這個故事。
在王家衛最早的設想裡，林青霞扮演的是一個明星。
說是一幫印度人挾持了人質，指名要見明星林青霞，而負責說服林青霞去見劫匪的，就是警察223，金城武。
所以你看到電影中金城武在阿may樓下等女朋友的鏡頭，拍攝的時候其實是等林青霞。
而片頭金城武穿梭人群，其實也是追逐林青霞拜託她去見劫匪。
什麼穿雨衣戴墨鏡是因為不知道何時晴雨吧啦吧啦的，其實只是女明星不想被認出的裝扮。
殺手、歌女……在這部電影中林青霞有著許多的造型，扮演著一個戲癮發作的退休女明星的許多角色。
而據杜可風說，忽然有一天，他們覺得林青霞假髮的造型很有意思，於是王家衛徹底改變了故事……
王家衛臨時起意改變故事的次數有很多。
《東邪西毒》最初的設想裡，梁朝偉是西毒，張國榮是東邪，梁家輝是南帝，結果呢，一個多月的拍攝膠片幾乎全廢，一切推倒重來。
《春光乍洩》最初的故事是張國榮前往阿根廷料理父親的後事，這時候他才發現父親原來有個同性戀男朋友，於是便起了想交往的念頭。
《花樣年華》呢，據說原本的構思是一個有關吃的故事，幾經輾轉，從三段式的故事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如果你看電影的刪減片段，你還能發現即使如此，和現在的故事也截然不同。
跳舞這段，梁朝偉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刪了，可能太好笑吧」
所以很多導演都說，王家衛從來是沒有完整劇本的，都是以故事大綱為主，《阿飛正傳》拍了一半便沒劇本了，《花樣年華》也如是。
而《重慶森林》呢，則是白天寫劇本晚上拍攝，一邊剪片一邊做拷貝，所以那年午夜場，甚至有的遠一些的電影院因為拷貝數量不夠而沒法放映。
今年三月份的時候王家衛香港編劇家協會的榮譽大獎，他曬出了《重慶森林》的劇本，以證明自己並不是沒有劇本的導演，但，誰知道那是什麼時候寫的呢？
在王家衛的描述中，這種做法是「故事與角色一起成長」，很詩意，也好像有那麼一點道理。
林青霞之所以由明星變成單純的殺手，是因為覺得很酷，冰冷的沒有感情的形象很適合她。
而王菲之所以表演方式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也是因為這是她本來的面目，這導致梁朝偉在面對王菲的時候本來的演戲技巧一點都用不上，反而開竅。
這種變通的方法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因地制宜，不局限於其本來的樣子，但收到的效果卻往往出人意料。
舉個例子說，《重慶森林》的攝影與打光，這是可以載入經典的，但攝影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王家衛沒有取得拍攝許可，只好扛著攝影機和林青霞一道像搶劫一樣衝進重慶大廈衝進機場，隨時面臨被抓的危險。
而打光呢，就更簡單了，那個環境光線太差，不得不打上看起來有些奇怪的光。
有時候無心的局限也能變成一種風格。當然，前提是，你有那個能夠點石成金的能力。
為什麼說《重慶森林》可以稱之為經典？
《重慶森林》上映之後，在美國與內地反應出人意料的熱烈。
在香港水花較小，主要是電影太「正常」了，王家衛的上一部《阿飛正傳》引起了評論界的強烈關注，於是一部「正常」的《重慶森林》自然不會激起多大波瀾。
而另一方面，隨後上映的《東邪西毒》則徹底攪亂了香港評論界的陣腳，那些年各個知名的不知名的評論家紛紛下場辯論，熱鬧非凡。
所以即便這是王家衛最商業的電影，即便在翌年的金像獎上包攬最佳電影、最近導演、最佳男主角等多項大獎，《重慶森林》的票房也比大家都看不懂的《東邪西毒》要少。
第14屆金像獎，梁朝偉cos了一把王家衛
但許多年後，相比於更有風格的《東邪西毒》，《重慶森林》毫無疑問對華語影壇影響更大，幾乎每一個影迷，或多或少都幻想過拍攝一段《重慶森林》風格的電影。
究其原因，在於《重慶森林》不但風格突出，而且對生活在城市的人的情感把握太準確了。
《重慶森林》說的是什麼？城市的疏離、感情的孤獨、生活的碎片、錯失的遺憾。
電影從一個抽格模糊的手持鏡頭開場，擁擠的人群，你卻只能見到金城武的身影。
這種從照相技術中發展出來的技術並不是沒人用過，MV裡多的是，但王家衛在這裡用得無比合適，人群與孤獨，嘈雜與寂寞，卻又同時散發著年輕的活力。
記得當年昆汀塔倫蒂洛看到時便大為驚嘆，直接將其與早年的戈達爾相提並論。
而這個鏡頭，也成了早年我們模仿王家衛的第一選擇。
抽格的手持攝影可以製造出很強的戲劇張力，最明顯的就是林青霞的一段槍戰戲，晃動帶來的不安全感和突如其來可以給人以很強的視覺衝擊。
這段鏡頭可以說比港片大多數槍戰戲都要強上很多。
但王家衛並不止步於此，他由此而延伸出來的做法是不見城市只見人。
什麼意思？我們一般拍都市片會怎樣交代背景？一個城市的俯拍特寫，一段燈紅酒綠的城市巡遊。
但王家衛的做法是，模糊城市背景，避免城市的實體出現。
比如梁朝偉王菲幾次相遇，都是把取景空間局限在人物有限的活動範圍內，用倏忽的身影來表達城市感。
所以即便25年的今天，我們看《重慶森林》事依然有共鳴，甚至認為就是說自己的狀態，原因也在於此，模糊掉時代，而人則是共通的。
當然，這是評論者們所關心的事，我們普通觀眾關心的永遠是故事與臺詞。
2001年，《聯合文學》做了一期王家衛的訪談，主要聊文學，談到《重慶森林》的時候林耀德說這部電影很有文學性，尤其是梁朝偉王菲的那一部分，像是一部精緻的短篇小說。
事實上也是如此，一個失戀的人的愛情故事，裡面包含著各種寂寞與欣喜被王家衛準確地捕捉了出來，像什麼「愛情保質期」之類很有文藝感的獨白也因此深入人心。
我們都喜歡簡單明快的故事，喜歡看作者做一些時間和空間的遊戲，這放到電影裡也是如此，比如我們聽明快詭異的音樂配合金城武的奔跑時很開心，看著用梁朝偉與身邊行人速度不同步來表達心理距離時也會很開心，這就是電影帶給我們最直接的生理反應。
王家衛的厲害之處，就是能利用這種簡單的生理刺激達到感情表達的目的。
當然，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帶有文藝腔的獨白臺詞。
「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只有0.01公分，57個小時之後，我愛上了這個女人」，這種村上春樹式的臺詞在村上流行的那些年裡俘虜了每一個文藝青年的心。
「如果一個人哭，你只要給他一包紙巾就行；如果一個房子哭，你要做的事就多了。」現在這樣的話看起來很矯情，但當年真的覺得腦洞大開。
「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罐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她是一萬年。」這段話經由劉鎮偉的再創作，把它放到了《大話西遊》裡，變成了影迷心中的經典。
獨白是寫人心的，是一個人的喃喃自語，從這個角度來說，王家衛，可能是中國最會用獨白的導演。
結語：
《重慶森林》給王家衛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它是王家衛走入國際視野的開始。
1994年時昆汀封王的一年，這一年他的第二部電影《低俗小說》坎城上映，並獲得了金棕櫚大獎，一時震驚世界。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毫無保留地向全世界推薦《重慶森林》，聲稱這部電影讓他熱淚盈眶。
而與此同時，美國評論界紛紛對這部電影以熱烈的好評，那句「早年戈達爾」的評論就是已故的著名影評人羅傑伊伯特針對這部電影的評價。
《重慶森林》甚至影響了很多人，靠《月光男孩》成名的導演巴裡詹金斯就曾經說他當年看《重慶森林》的時候就被震撼得一塌糊塗，從此以王家衛為偶像。
而去年，BBC評選的影史100大外語片時《重慶森林》也榜上有名，位列第56。
可以這麼說，因為《重慶森林》，王家衛開始為國際所認識，其後《春光乍洩》獲得坎城最佳導演，《花樣年華》讓梁朝偉坎城封帝，王家衛自此進入國際一流導演的範疇。
而對於我們來說，王家衛的任何一部電影都變成了「必須期待」，就像六年前的那部《一代宗師》。
甚至與新作相比，我們其實更願意看到《重慶森林》呈現在大銀幕的一天，不管是盛傳的重拍還是重映。
畢竟，不是每個年代都能出現經典電影，而《重慶森林》，香港也是僅此一部。
今天的深夜話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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