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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寫唐三藏西行前辭別眾人那一段,很有意思。先來看看原文——
(三藏)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幾時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御弟可進此酒: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
——我不是故意要抄這麼一大段來湊字數,是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按理說,太宗九五之尊,像出國遊學這樣的事情,召集大家開個會,強調一下,講清楚取經的重要性、怎樣克服重重困難取經、取經回來後如何把經念好,就行了。
可是這個皇帝不一樣。講完話,又親自出席送行儀式,還請三藏喝酒、吃土。
這「一捻土」,肯定不是一般的土。三藏和著酒喝下去,從此一門心思只在取經二字上,各種誘惑不動心,千難萬險不回頭。神仙們設置了八十一關,一道一道攔截,女妖精都想陪他睡覺,男妖怪都想吃他的肉。三藏卻像事先百度過遊戲攻略一樣,內心無比篤定,揮手之間一一擺平。
這邊廂三藏喝酒吃土,十分熱鬧。那邊廂悟空喝雨水吃青苔,在五行山下壓了五百年。
大家都是成年人,悟空為什麼被壓,都懂,就不用囉嗦了。
大家不服氣的只是,那麼大本事一隻猴,能上天入地、通江達海,溜過天馬、吃過蟠桃、吞過金丹,老君爐裡睡過覺,佛祖手心撒過尿,憑啥子有人一張紙條就壓得他五百年不敢動彈?
再抄一段——
「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嵒牜」六個金字。
——只憑書本記載,沒有親見,無法證實這張紙條的真偽。可以推斷的是,這張紙條對悟空同志來說,其重要性絕不亞於出生證明或者無犯罪記錄。上面蓋滿各種各樣的鮮章,寫著一些只有親自書寫的人才讀得懂的金字。
估計破關秘訣就在「唵嘛呢叭嵒牜」六個字裡,也不曉得三藏讀的哪所大學小語種專業,那麼牛,認得這些稀奇古怪文字。轉念一想,畢竟三藏從前長期在佛祖身邊工作,認得這些字也不奇怪。
自從被這張紙條壓過,自從三藏揭起這張紙條,曾經的妖猴也不是妖猴了,潑猴也不是潑猴了。三藏指向哪裡,他就打向哪裡,叫他往東絕不往西,叫他攆狗絕不攆雞。
三打白骨精的時候,師徒二人對妖精的看法不一樣,三藏念了緊箍咒要趕他走,他也沒有動搖過。根本不是有些自媒體造謠說的那樣,發誓再也不管唐僧,一個筋鬥雲翻回花果山了。
有書為證——
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筋鬥雲,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剛剛才受過變態體罰,頭都要爆了,轉身又想念師傅,還「腮邊淚墜」,這已經不是缺心眼兒,是根本著魔了。
這師徒兩人,一樣的德性。一個吃過土,一個被紙條貼過,就像腦袋被電梯門夾過,變了一個人。
你還怪我抄書?還不覺得有蹊蹺?
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有那樣神奇的功效,足以控制人和猴子的意念?《西遊記》沒有給出答案。
公元1583年,《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帶著這個秘密去世。時隔380年,公元1963年,金庸開始寫《天龍八部》,創造出一種叫「生死符」的獨門功夫。
生死符怎麼練?天山童姥告訴虛竹: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後倒運內力,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清水自然凝結成冰。
生死符怎麼用?將這一片薄薄的寒冰,用內力射進對方體內。
生死符威力如何?童姥道:「這生死符一發作,一日厲害一日,奇癢劇痛遞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後逐步減退,八十一日之後,又再遞增,如此周而復始,永無休止。」
中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制於他人,故名「生死符」。天山童姥用它打自己的敵人,也打自己的隊友,靠這樣的方式把一群江湖好漢緊密團結在自己身邊。
所以我懷疑唐僧吃下的泥土,孫悟空頭上的紙條,有點類似於生死符這樣的暗器。
不信我們再回頭看看太宗當時的動作: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
「彈」字很有意思。大凡武功練到一定境界的人,都喜歡「彈」。王重陽的一陽指,黃藥師的彈指神通,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陸小鳳的靈犀一指,那都是彈出水平的。
唐太宗不但彈了,還念了咒語: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
彈完念完,這一捻家鄉土,從此融入唐僧血液。
也許生死符這種暗器,有不同的打法。
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被種下的那一枚,可能叫「恐懼」。不贅述。
孫悟空被種下的那一枚,可能叫「敬畏」。毛猴子受到了這樣的教育:舉頭三尺有神明,不要隨地大小便。
唐僧被種下的那一枚,很時髦,可能叫「鄉愁」。有人說鄉愁是一顆釘子,會嵌在一個人的骨子裡,我不承認。釘子還可以拔出來,唐太宗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用釘子釘。唯有那「一捻土」,喝下去怎麼排都排不乾淨。
前兩種不會解。第三種我有解藥。
十二歲初離家門求學,你爹塞到書包裡的渣海椒、老鹽菜,就是一種解藥。食堂的飯菜難吃到雙淚直流,你吃過自己帶去的私房菜,就解開了。
四十歲背井離鄉謀生,你媽快遞過來的綠豆粉、酸鮓肉、南瓜魚兒,也是一種解藥,專治各種水土不服。
六十歲以後,沒有人炮製解藥了怎麼辦?
那就葉落歸根,回家吃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