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 書影君
我曾經聽過一個笑話,每次想起來都會樂不可支。
有人說,中國所有小區門房的保安師傅,都是偉大的哲學家。
他們每一天都會對來訪者,提出哲學三大終極問題。
你是誰?
你從哪裡來?
你到哪裡去?
偉大的經典,就如同這三個偉大的問題,可以穿越時光,跨越空間,從遙遠的過往,來到我們當下。
並繼續影響著我們的人生。
剛剛在國內院線重新上映的4K修復版影片《海上鋼琴師》,就是這樣一種經典。
21年前的1998年,《海上鋼琴師》首次上映。這部影片由義大利著名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執導,與《天堂電影院》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並稱為託納多雷「時空三部曲」。
影片的主人公,是一個名叫「1900」的男人(蒂姆·羅斯 飾演),他剛出生便被遺棄在一艘名叫「維吉尼亞號」的豪華遊輪上,最終依靠天才的鋼琴彈奏技巧,成為一代傳奇的故事。
但終其一生,他都沒有離開過這艘海上浮城,更沒有踏上陸地半步。
時隔21年,再次觀賞這部經典影片,我試圖從以上三個終極哲學問題的視角,來探究解讀一番影片的別樣深意。
一、你是誰?
「1900」沒有生日,沒有國籍,沒有真實姓名,也沒有合法身份。
他出生在「那個糟糕的世紀之初」,被父母遺棄在豪華遊輪頭等艙宴會廳的一架鋼琴上,被一個黑人勤雜工丹尼撿到收養。
黑人養父丹尼沒有文化,於是偷懶給養子起名為「1900」。
「你是誰」這個問題可以從兩方面來解讀。
第一是實體方面。
從出生到死亡,每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中,時刻都與外部世界產生互動,而外部世界識別你的唯一途徑,就是你的身份信息。
警察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請出示身份證」。若沒有法律身份,一個人在現代社會便寸步難行。
第二是精神方面。
每一個人終其一生,都需要思考自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定位,而這個定位,就是知道自己是誰。
但「1900」沒有這個機會。
他在遊輪上生活,船長時刻面臨著法律風險,因為他收養著一個不明身份的男孩,會涉嫌拐帶兒童犯罪。
身份不明就無法定義屬性,而屬性不明,就無法選擇與之交往的方式。
如同日本漫畫《阿拉蕾》中的那個小女孩阿拉蕾,如果遇到不明性質的物體,就會拿一個小樹枝,小心翼翼地戳一戳。
「1900」從沒有法律身份,也就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學校、醫院、棒球隊,出現過他的名字。
從另一層意義上說,他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他的喜怒哀樂、夢想與追求,也就相應地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唯有依靠一段故事,一首無名的鋼琴曲,人們才能想起他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現實。
所以說,知道你是誰,才能選擇如何與這個世界相處,這也是人生需要弄清楚的首要問題。
二、你從哪裡來?
「1900」沒有父母,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家族、親人、血緣,這些決定一個人生命來源的關鍵信息,都是缺失的。
家族的傳承、父母的秉性、血緣高貴抑或卑下,這些顯示一個人基因特徵的證據,「1900」統統都不知道。
唯有他被裝在那個寫有「T·D檸檬」的食品包裝箱裡,並遺棄在一架頭等艙餐廳的鋼琴上這一個情節,可以勉強判斷出親生父母對自己兒子人生的期盼:希望是一個買得起頭等艙船票的有錢人收養他。
「1900」就連媽媽也不知道是何物。養父丹尼說,媽媽就是賽馬,是一匹下注就準贏的偉大賽馬。
不知來路,談何歸程?只有知道起點,才能定位終點。
遺憾的是,「1900」生命的起點和終點,都是「維吉尼亞號」,那艘終日在蔚藍幽深的大海上航行的海上浮城。
他的生命如同一個圓圈,起點連著終點。
這也是《海上鋼琴師》這部影片最為悲情的地方。
一個沒有歷史的國家,是悲哀的。一個沒有歷史的人,也是悲哀的。
借用當今體制內最火熱的活動「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這個主題,一個人若沒有初心,不知道當初為什麼出發,那他人生的道路,註定動蕩漂浮、註定原地轉圈,也註定以悲劇結尾。
三、你到哪裡去?
《海上鋼琴師》內涵厚重悠長,一個主要的原因,是片中「1900」的兩次命運道路的選擇。
他有兩次離開遊輪的機會。
第一次,是情竇初開的「1900」,為了追尋生命中那次轉瞬即逝的愛情。
他已經收拾好行李,並與遊輪上的朋友揮淚告別。但在最後時刻,當他面對城市陸地那籠罩在煙霧中的建築與煙囪時,「1900」放棄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放棄。
第二次,是已經被廢棄多年的「維吉尼亞號」遊輪即將被炸毀之際,無論好朋友如何勸說,「1900」依舊選擇守護其中,並在炸藥的耀眼火焰與滾滾煙霧中,與遊輪一同毀滅。
要到哪裡去,這是一個人生之路的選擇問題,也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人生之問。
「1900」選擇留在船上,選擇不去陸地,這就是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
「1900」為什麼選擇不離開船?
這個問題成就了影片最終的偉大,也成為21年來無數影迷爭論探討的主要議題。
影片中,「1900」唯一的好朋友麥克斯曾認真地問過他,為什麼不離開船?為什麼不去陸地?
「1900」沉思良久說,「我覺得陸地上的人,浪費了太多時間去思考為什麼了。」
四、用音樂抵抗人生
影片把「1900」的故事設置在一艘人來人往的遊輪上,時隔21年再細細品味這個設定,我由衷讚嘆導演託納多雷的天才偉大,也讚嘆影片的深意悠長。
1900年開始後的一個世紀,恰是昔日榮耀的歐洲衰敗與曾經弱小的美洲強盛的一個世紀。
無數在歐洲落魄流離的移民,乘坐「維吉尼亞號」遊輪,歷經風浪顛簸,奔赴如天堂般存在的美國。
每一次當遊輪上的乘客,第一次看到那座籠罩在迷霧中的自由女神像時,無論身份高貴還是卑賤者,都在歡呼狂喊,心懷虔誠地凝視著那個代表心中夢想的女人。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遊輪上2000多個倉位的乘客,上船下船、人來人往、循環往復。
這艘往返於歐洲大陸與美洲大陸的長途遊輪,承載著無數乘客的理智與情感、喧囂與騷動,以及戰爭與和平。
遊輪上漫長的旅程,恰如每個乘客短暫的一生。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有起點和終點,每一個人都終歸要下船。
而「1900」卻是個特殊的存在。
他是幸運的。
他仿佛被時光遺忘,超越普通人的生命限制,永遠留在了人間。他在「維吉尼亞號」上,恰如上帝般存在。
他用超越時間的特權,匯聚人類生命演化的錯誤與經驗、痛苦及狂喜,並最終在88個鋼琴琴鍵上,演繹出流傳百世的生命旋律。
他又是不幸的。
他仿佛被命運施以詛咒,註定要承受一場場盛宴散場後的落寞孤寂,註定一生只是一個孤獨的旁觀者。
他目睹凡人生死,目睹悲歡離合,目睹人聚人散。「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唯有藝術,能化解生命的無奈與哀傷,唯有音樂,能抵抗我們面對終歸要消失的生命時,那種深深的無力感。
影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
「1900」唯一的好朋友、小號手麥克斯在海上遇到大風巨浪,暈船嘔吐不止。
此時,早已習慣海上風浪的「1900」,平靜地帶麥克斯一同坐在鋼琴凳上,並鬆開鋼琴腿的剎車,任憑鋼琴隨著左右搖擺的船體四處滑行。
伴隨著鋼琴的快速滑行,「1900」微笑著彈奏起如水似雲般流暢的旋律,而在優美旋律中擺脫了暈船的麥克斯,也歡樂地暢飲起了白蘭地。
這種對海上巨浪顛簸的不屑和戲弄態度,代表著「1900」在用美妙的音樂,對抗著自己那坎坷悲傷的命運。
與此相呼應的,還有一場戲。
8歲時的「1900」,第一次從骯髒擁擠的三等艙,走進寬敞豪華的頭等艙,並無師自通地彈奏起那架鋼琴時,船長驚訝不安地對他說,「1900,這是完全違反規定的。」
而滿臉煤灰的「1900」抬頭咬牙對船長說了一句,「去他的規定!」
這種對命運的反抗精神,是整部影片中最令我難忘的。
如何笑對慘澹人生,如何看待人聚人散這個人生宿命,這部電影也許就是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