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今年很多人提到這部片的時候,用的詞語都是悲情。
現在回頭去看,這個詞好像從它坎城的第一場放映開始就已經註定了。
和去年的《燃燒》一樣,場刊第一,幾無差評。
在所有人都認為它已經無限靠近金棕櫚的時候,卻在那個晚上聽到了《寄生蟲》的名字。
《痛苦與榮耀》
當然,如果說僅僅是錯失一次金棕櫚,還遠談不上悲情這個詞。
真的讓這個詞嵌進這部電影裡的人,是它的導演,那個叫阿莫多瓦的男人。
阿莫多瓦是誰?
坎城的無冕之王。
這已經是他第六次被提名坎城金棕櫚。
但每一次,都僅僅是提名,那座坎城最高榮譽的獎盃,從未交予他手中。
從他1999年第一次被提名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今年,他已經七十歲,古稀之年。
曾經的他,大膽又坦誠地站在同性戀者的角度,在上世紀80年代以激進的態度在性觀念和風格上向舊式的西班牙電影發起挑戰,在電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這一次的《痛苦與榮耀》又尤其特殊。
在電影的112分鐘裡,他丟掉了以往的激烈,轉而鋪開了生命中的種種痛苦。這一部裡的他,平淡又赤誠,如靈魂傾瀉卻又溫柔克制。
就像是一個遲暮的戰士,在意識到自己已經力不從心時寫下了一篇回憶錄。
這是總結,在一定程度上也像是道別.
以至於當電影進入尾聲的時候,我竟然有些捨不得它結束,我很害怕,這真的是阿莫多瓦這個70歲老人的最後一部片子。
一
那麼,電影到底講了個什麼故事?
主角薩爾瓦多是一位有點年紀的電影導演,有過不少出色的作品,在影壇享譽盛名。
這樣的身份,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是風光肆意,被鮮花掌聲簇擁著,被榮耀圍繞著的嗎?
電影的第一幕就告訴了我們答案:不是。
薩爾多瓦孤獨地將自己浸泡在泳池的一片藍裡,與人群疏離。
接著的一個鏡頭,是他脊背上一道傷痕的特寫,赤裸地向我們傳遞了「痛苦」二字。
這種充滿現實感的疲態在電影裡被不加掩飾地呈現出來。
薩爾瓦多不再年輕,上了年紀的他病痛纏身,精神上的焦慮和抑鬱更是如影隨形。
在遭受精神和肉體雙重痛苦之下,他在創作上也停滯不前。
要知道,對於一個藝術從事者來說,在創作上的乏力和無所適從,才是最大的困境。
他這種孤立狀態被打破,是因為電影資料館修復了他32年前的一部叫做《滋味》的電影,並進行重映。
為了準備重映時的座談會,他去找了當年在這部電影裡與他合作的演員阿爾貝託。
兩人曾在拍完那部電影之後就分道揚鑣,舊友的見面仿佛給薩爾瓦多現在的困境撕開了一個口子。
像是被關閉了多年的閥門突然被打開,過往都湧了上來。
回憶中的母親,童年住的窯洞,不會寫字的鄰居,曾經的同性愛戀……這一切都穿行在他的痛苦裡。
電影動人的地方在於,它讓我們看到:這種種際遇,不會無疾而終,而會久別重逢。
二
毋庸置疑的,這是一個私人的故事。
那它的共情在哪?這便是我想誇這部電影的地方。
這是一部既「私人」又「普世」的電影。
我先說說它私人在哪。
這部電影即使已經褪去了阿莫多瓦早年作品裡的激進,但在影像表達上還是保持了他一貫的鮮豔大膽。
大色塊在電影裡被他運用到極致,像是在用絢爛的色彩抗議這個乏味的世界。
正如電影裡薩爾瓦多由電影重映這一契機回憶起一生,阿莫多瓦通過這部片子與他此前的多部作品進行了互文。
我想先從電影重映這一劇情設置講起。
重映的那部電影叫《滋味》。
薩爾瓦多提起這部電影時說道:「我花了32年才跟這部電影和解。」
為什麼是32這個數字呢?
因為32年前,也就是1987年,阿莫多瓦的《欲望法則》上映。
片中直接大膽的同性戀情節及性關係混亂的話題引起了眾多討論,而且阿莫多瓦通過電影不避諱地間接承認了其同志身份。
震驚影壇。
32年後,阿莫多瓦用電影裡的這個暗示告訴觀眾,他從這部電影裡,走出來了。
我再來談談薩爾瓦多這個名字。
薩爾瓦多在西班牙語裡是「救世主」的意思。
兒時的薩爾瓦多被母親執意送去了唱詩班,他在唱詩班的童年經歷給他帶來了伴隨一生的陰影,這甚至還成了他與母親兩人間的一個心結。
這段唱詩班的經歷在電影裡並沒有著重描寫。
但在阿莫多瓦2004年拍的《不良教育》裡得到了具體展開,《不良教育》裡的角色兒時在唱詩班被神父侵犯,後來甚至走上變性的道路。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宗教對阿莫多瓦的成長並沒有積極的影響,甚至在童年就播下了痛苦的種子。
在這樣的情況下以「救世主」的名字起名,有種阿莫多瓦電影裡特有的怪誕滑稽感。
這個名字,除了這層意思外,它還是一個國家的名字。
薩爾瓦多是一個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在歷史上曾淪為西班牙的殖民地,在成立共和國之後又發生內戰。
國語便是西班牙語。
薩爾瓦多歷史上的曲折,與被名為薩爾瓦多這個男孩的曲折命運有著註定的宿命感。
更重要的是,在阿莫多瓦1999年的《關於我母親的一切》這部影片中,作為母親的羅莎一遍遍提到,想去薩爾瓦多。
在《關於我母親的一切》裡,薩爾瓦多這片土地是母親的一個念想。
在《痛苦與榮耀》裡,這個念想化作了最愛的兒子之名。
而且,兩部電影的母親角色是同一位演員。
這種互文不言而喻。
三
再來說說這個電影為什麼「普世」。
電影裡有多條敘事線,分別關於合作過的演員、第二次戀愛、母親、初戀。
在對這一段段關係的刻畫中,阿莫多瓦進行了自我回溯和延展。
這些,曾在記憶裡給他留下遺憾。
但生命如同一個圈,他在暮年,又再次與這些相遇。
合作過的演員因為電影重映而與他再次相處並和好;
三十年前的戀人在路過劇院時發現劇院裡在演著以兩人為藍本的舞臺劇;
與母親在童年時因唱詩班埋下的矛盾在母親年老臨去世前兩人坦開心扉。
電影裡,最動人的,是薩爾瓦多與初戀的那段際遇。
那不是一段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將此稱作性啟蒙最為合適。
那個青年是住在小薩爾瓦多家邊上的泥瓦匠,因為他不識字,小薩爾瓦多教他寫字和算數。
作為報答,青年幫他家貼瓷磚和刷牆。
也就是這一天,青年洗澡時鮮活的肉體給看著這景象的薩爾瓦多帶來了性啟蒙。
陽光照在年輕的肌膚上,薩爾瓦多面色潮紅,如中暑般暈倒在地,如臨春潮。
長大後的薩爾瓦多在故事裡寫到:電影於他是夏天,是水聲。
那個夏日,青年為他畫的那幅畫呢。
五十年後,兜兜轉轉,在一個畫廊上,與他相遇了。
畫的背面,是青年曾經寫給他的一封信,只是隔了這麼久的歲月,才以這樣偶然的方式到了他手裡,回到了它最初該去的地方。
這一段「重逢」,被阿莫多瓦安排在了影片末尾處。
意義如同《公民凱恩》裡的rosebud,會逝去,但絕不會忘記。
回到探討的那個問題,這個電影為什麼「普世」?
因為在這個電影裡,我們會發現——
好像每個人都無法避免,那些曾交集過的,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再度交集。
生命是一個圈,過往蟄伏在身上,是你走過的每一步構成了現在的你。
那些在你生命裡留下印記的因果緣起,終會在某一天與你適逢其會。
這也是讓我們感到共情的地方。
我們每天都在做選擇,可能你也會在二十年後的某個下午,因為路過一座似曾相識的城市,而想起這座城市裡產生過的一次次喜怒哀樂。
因為一次搬家時候掉落的一本日記,一張照片而想起那個你以為早就忘記的名字。
那些一路留下的遺憾呢,會在生命這個圈的另一頭重逢,一個人生命的範圍啊,就是他走過的路、遇到過的人、發生過的故事。
重逢的方式有多種,或是和解,或是放下,終歸有個結局。
薩爾瓦多在電影裡卸下了一個個包袱。
但阿莫多瓦呢?
真實和創作之間必然有一定的邊界,他在現實中是否也像薩爾瓦多一樣尋到了和解的結局,我不知道。
但他通過在電影空間裡對生命的重塑,補齊了那些缺憾,已然是已經接受和釋然了過往的種種,這何嘗不是一種完滿。
寫在最後
痛苦溫柔地漫過整部電影,直到結局到來之時,鏡頭拉遠,收音設備、燈板、滑軌等攝製器材出現在畫面裡,監視器後的薩爾瓦多一聲「卡」。
原來,一切,只是一場戲中戲。
真實與創作在這一刻融掉了邊界。
電影之前的所有痛苦,都在這一刻變成了榮耀。
這一刻也讓我再次想到那座從未到達他手中的金棕櫚獎盃。
它還重要嗎?
我覺得不了。
我們已經看到了最好的阿莫多瓦。
音樂/I mean us
配圖/《痛苦與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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