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生不也是一條長河嘛,黃河一去不返,人生又如何呢?看第二句,「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你沒看見嗎?那華堂之上的主人公,他正對著鏡子在悲嘆,早晨還是滿把青絲,晚上怎麼就變成了一堆白雪,這是在講什麼呀?這是從大河奔流講到了時間的流逝,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沒有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這種青春易逝的感慨不僅李白有,我們也都有吧,可是誰能說的像他這麼誇張呢?「朝如青絲暮成雪」,從青春到垂老的人生被他就安排到了一天的時間裡,人生如此短促,誰能不震撼,誰能不心驚呢!那把這兩句詩放在一塊兒看,就更有氣勢了,前一句是空間範圍的誇張,極言黃河的壯闊,後一句是時間範圍的誇張,極言人生的短促,這不僅是用大河一去不返來比喻人生一去不返,也是用大河的壯闊來反襯人的渺小啊,無論是哪種情感,都會讓人覺得悲哀吧?可是呢,在極度的誇張之下,這悲哀又來得那麼壯闊,它不再是某一個人的感傷了,而是帶有全人類的命運感。他不是「兒女共沾巾」,而是一種巨人式的悲傷,這就是李白呀。
那生命如此短暫,怎麼辦呢?看看李白的解決方式吧。「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既然人生短促,那就及時行樂吧,一定不要讓金樽空對著明月呀!這一句詩可是李白的經典表達,他不是還說過,「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出自李白《梁園吟》)嘛。所謂得意,其實和達命差不多。李白真的得意嗎?要知道這首《將進酒》可是李白晚年的作品,他已經經歷過大半個人生了,當年「御手調羹」、「龍巾拭吐」的時候,他是得意過,可是旋即又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了。皇帝需要的,只是一個會寫詩的弄臣,可是呢他偏要當帝王師,偏要「為君談笑靜胡沙」,所以最後只落得一個「賜金還山」的命運。這真的是得意嗎?他並不真的得意。但是,李白不是怨婦,他不會躲在角落裡抹眼淚,也不會拉著別人傾訴,他會把失意過得和得意一樣,他會把激憤化作豪邁,這就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莫」是否定,「空」還是否定,我們之前講《金縷衣》的時候說過,雙重否定意味著格外強烈的肯定。所謂「莫使金樽空對月」,就猶如「莫待無花空折枝」,充滿了慫恿,充滿著號召。
那「人生得意須盡歡」,這是一種生命的揮霍,可是「莫使金樽空對月」,又必然意味著金錢的揮霍呀,怎麼解決金錢這個問題呢?李白說了,「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兩句詩真有氣勢,非李白不能道,非李白不能為。當年李白遊維揚,不出一年散金三十萬,這不是一般的瀟灑呀。自古以來大家都喜歡說「物物而不物於物」(出自《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乎!」」,意思是,莊子笑著說道:「我將處於成材與不成材之間。成材與不成材之間,似乎是合適的位置,其實不然,所以還是免不了遭到禍害。如果遵循道德行事,就不是這樣了:既沒有美譽,也沒有毀辱,時而為龍,時而為蛇,隨時勢而變化,而不肯專為一物;時而上,時而下,以順應自然為準則,在萬物的原始狀態中漫遊,主宰萬物而不被萬物所役使,那麼怎麼會遭到災禍呢?這就是神農、黃帝所取法的處世原則。至於萬物之情,人倫相傳之道,就不是這樣了。成功了就會毀壞,強大了就會衰微,鋒利了就會缺損,尊貴了就會受到傾覆,直了就會彎曲,聚合了就會分散,受到愛惜就會被廢棄,智謀多了就會受人算計,不賢德就會受人欺辱。怎麼可以偏執一方而加以依仗呢?」),就是說役使金錢,但是不被金錢役使,可事實上又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呢?但是李白真能做到,因為他有這份自信哪。所謂「千金散盡還復來」,是建立在「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信念基礎之上的,只要我的天才還在,要想掙錢還不是舉手之勞。既然如此,今天的揮霍又有什麼可顧慮的呢。這真是一種足以讓人咋舌(以前都讀成[zǎ]舌了,應讀作[zé shé],意思是咬舌,形容吃驚、害怕,說不出話或不敢說話。咬住舌頭。謂因害怕而不敢說話。出處:1.《後漢書·馬援傳》:「豈有知其無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從族乎?」 唐 劉禹錫 《劉君遺愛碑》:「訴者覆得罪,由是咋舌不敢言。」《醒世恆言·薛錄事魚服證仙》:「莫說 顧夫人 是個女娘家,就險些兒嚇得死了;便是一家們在那裡守屍的,那一個不搖首咋舌。」2. 謂因驚異而說不出話。聞一多 《畫展》:「那邊畫展熱烈的情形,真令人咋舌。」)的豪情。可是啊,我們今天說這句詩好,又不僅僅是因為它代表了李白的豪情,更因為它也代表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都會有的一種精神嚮往。今天很多人都不知道《將進酒》,但是也會自然而然地說出「天生我才必有用」,用這句話來激勵自己,也激勵別人,因為這句話太有震撼力了。作為萬物之靈,作為天地之間大寫的人,我們都需要承認自己存在的意義,都渴望實現自己的價值,所以「天生我才必有用」才可以從一首具體的詩中抽離出來,表達一種抽象的情感,千百年來引起無數人的深深共鳴,這就是這句詩的偉大之處!
不過呢,當年李白可能並沒有想那麼多,他只是憑著一股骨子裡的豪情,想要一場不管不顧的盛宴,「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大家看,人和人是多麼不一樣啊,孟浩然的宴會是「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白居易的宴會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出自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韻譯:「新釀的米酒,色綠香濃;小小紅泥爐,燒得殷紅。天快黑了,大雪將要來。能否共飲一杯?朋友!」)。他們都滿足於尋常的小日子,願意享受屬於普通人那種溫暖而不張揚的快樂,但是李白不一樣啊,李白是人,但又不是凡人,他是「謫仙人」,他要鋪張的排場,他要貴族的氣派,他不要山餚野蔌,他要烹羊宰牛,他不要「能飲一杯無」,他要「會須一飲三百杯」。
那酒宴到了這裡,已經從開始的悲感轉為熱鬧,甚至轉為狂放,於是呢,李白也就發出狂歌,「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岑夫子是岑勳哪,丹丘生是元丹丘,他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卻也一定不是俗人。因為李白都願意跟他們喝酒,而且跟他們喝酒的時候還能寫出那麼多好詩。你看李白說,岑夫子啊,丹丘生,請喝酒吧,杯莫停,我給你們唱首歌請你們側的耳朵仔細聽。大家想想這幾句詩多神奇啊,神奇在哪啊?首先在短促的句子,短促的節奏,幾個長句之後,突然出現這樣急促有力的短句,就好像在音樂之中忽然敲起了鼓點兒啊,噠噠噠,噠噠噠,岑夫子,丹丘生,噠噠噠,噠噠噠,將進酒,杯莫停。這不正是我們在現在的宴會上也能看到的場景嘛。本來都在斯斯文文地喝酒,可是越喝越高興之後就開始喊著名字勸酒了,「老張,來一個,老李,來一個」,這不就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嘛。這還不夠,更神奇的是「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要知道李白本來就是在寫詩啊,寫詩就是做歌,可是這裡頭呢又出現了詩中之詩,歌中之歌。這還是讓人會想到今天的宴會,本來就是勸酒嘛,越勸越熱鬧之後有人就唱上了。
李白其實也是唱上了。他已經擺脫了文學創作的境界,直接換回了酒宴的場景,那他唱什麼呢?「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古代貴族吃飯是鳴鐘列鼎(【解釋】:鍾,打擊樂器,泛指一般樂器;鼎,盛物食器。謂用食時身邊響著樂器,眼前列著鼎器。後形容古代貴族高官生活的豪奢。),所以「鐘鼓」代指貴,那「饌玉」是指精美如玉的食物,所以又可以代指富,李白是說,鳴鐘列鼎、飫甘饜肥(【解釋】:飫:飽食;饜:吃飽。飽食肥美的食品。形容生活優裕、奢侈。出自】:清·曹雪芹《紅樓夢》第一回:「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這樣的富貴生活並不值得追求,我只想長醉,不願清醒,這是什麼情緒呀?這是歡樂嗎?這不是歡樂,這是激憤哪,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清醒的時候,就會想到「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就會想到「嫫母衣錦,西施負薪。」(出自李白《鳴皋歌.送岑徵君》,意思是嫫母雖然醜陋但是賢惠賑濟貧困中的韓信,後來韓信報答她,西施雖然美麗但是導致吳國滅亡,受後人指責)想到世上的種種不平,這樣的清醒是痛苦的,所以才會「但願長醉不願醒」。那麼詩人真的是鄙薄富貴嗎?並不盡然,李白始終有一顆入仕之心哪,始終願意追求功名,但是因為世事汙濁,富貴並不屬於真正有本事的人,所以詩人才說「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那既然願意長醉,就繼續喝酒吧,「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古來聖賢皆寂寞,詩人又豈能不寂寞呢,可是寂寞無法排遣,還是只能喝酒,而且給喝酒找理由。那他說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到底是哪個飲者留下了名字呀?「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所謂「陳王」就是陳思王曹植啊,一看李白舉的例子,我們就知道他心裡佩服誰,又自比為誰了。曹子建才高八鬥,李白豈能不引為同類呀。曹子建受人猜忌、終身蹭蹬,李白又豈能不感同身受。所以他講飲者不講別人,單單講陳王曹植,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他的自我期許了。當年曹植寫《名都篇》,裡頭有一句詩「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是說打獵回來,在平樂宮暢飲美酒。那李白呢,就直接借用了這句詩,所以才有「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這其實是拿古人自比身價,但是也是拿古人來澆心中的塊壘。這種感慨、這種寂寞,又豈是「及時行樂」四個字所能概括的,所以誰要是說這首詩就講及時行樂,那也是小看李白了。
無論是什麼情緒吧,這首詩直到這兒都是在勸人喝酒,痛快喝酒,所以大家一定會以為李白就是那個盡職盡責的好主人吧,才不是。看最後幾句,「主人何為言少錢, 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 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原來李白並不是主人,而是客人,可是他真豪邁,豪邁的直接反客為主了。事實上他比主人還主人,他是直接指揮起主人來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喝的這麼痛快,你怎麼能說錢不夠了呢,你把你那名貴的五花馬,把你那珍貴的千金裘都拿出來,讓你的小童拿去換酒喝吧,這是何等快人快語,不拘小節呀!說到這兒啊,真要感慨一下李白的氣概,他才是天生的皇帝呀,無怪乎唐明皇見到他都要低下頭來,也無怪乎賀知章要拿金龜換酒給他喝,他就是那麼頤指氣使,他就該那麼頤指氣使,因為他不是酒徒,他是一個寂寞的天才,這樣的天才原本就該被人捧著,被人縱著呀。問題是他這樣痛飲狂歌,誰都不會想到,他一下子就結尾了,怎麼結尾呢?「 與爾同銷萬古愁」。一下子開頭那縈迴不去的悲哀又回來了,人生是那麼短暫,世事是那麼汙濁,我們只能是喝酒再喝酒,一醉解千愁了,可是什麼酒才能解這萬古之愁呢?什麼酒也解不了。所以詩到這兒也就戛然而止了,甚至讓你要打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這首詩真如江河奔騰、一瀉千裡,卻又如五色花開、參差錯落,起得驚心動魄,收的鬼斧神工。
再讀一遍,「君不見, 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 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 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 丹丘生, 將進酒, 杯莫停。與君歌一曲, 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 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 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 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 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唐朝不止「詩仙」李白寫《將進酒》,「詩鬼」李賀也寫過《將進酒》,對照著讀,才知道什麼叫仙,什麼叫鬼,所以下一期跟大家分享李賀的《將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