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房間裡碼字,窗外蟋蟀叫個不停,錄了一段作為 bgm。
昨日秋分。不論你是否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節候的變化,看眼手機,總有人會告訴你——這個秋天已經過去一半了。
一年 365 天,把它切成 4 份的做法粗獷且狂妄。除了 24 節氣,古人還有很多感受自然的方式,來抓住節候的微妙變化。比如聽蟲鳴。
下圖將幾個不同時間的場景繪成了連續的故事,看的時候請注意觀察畫中昆蟲的位置。
(請橫屏欣賞)
南宋 李公麟(傳) 詩經·豳風·七月局部 大都會博物館藏
「五月螽[zhōng]斯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詩經·豳風·七月》五月螽斯兩股相切發聲,六月莎雞振翅而鳴;七月它們還在戶外撒野,八月就躥到了屋簷下;九月跳進家門,十月蟋蟀出現在了床底。
莎雞是螽斯的俗稱,它和蟋蟀、蚱蜢同屬與直翅目昆蟲。入秋後氣溫慢慢下降,為了取暖,夏日活躍在田間野地的它們一步步靠向臥室,而床底則是最保暖的地方。
反之,現在是初秋還是深秋?今年冬天來的早還是晚?人們也可以通過分辨這些昆蟲的位置來判斷。
在那個沒有手機甚至紙筆的年代,黃土高原上的豳地百姓用這種最直觀、原始又浪漫的方式感知時間的流逝。
距離豳地不遠,黃河東岸的唐地有位更加敏感細膩的詩人。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詩經·唐風·蟋蟀》看到家裡的蟋蟀,主人感知到了時節的偷偷變換,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光陰如逝的傷感。秋蟲並非是沒有感情的報時工具,中國人千年來的悲秋傳統,就是在這聲蟋蟀的鳴叫中開啟的。
蟋蟀多在傍晚和清晨開嗓,而當夜深人靜,聽得便更加清楚。意難平的嶽飛就曾將失眠的黑鍋甩在它身上。
1137 年,嶽飛正準備乘勝北上中原,而此時宋高宗趙構啟用秦檜為相,停戰求和。這裡到了三更還長鳴不止、勾起詞人愁緒的「寒蛩」,正是深秋的蟋蟀。
奇怪的是,寒蛩擾了嶽飛的清夢,又在異時異地撫慰著另一顆愁心。
安史之亂爆發的第 3 年,杜甫孤身在外,家書斷絕。深夜難眠之際能得促織(蟋蟀)聲相伴,感動得竟要落下淚來。
不只是蟋蟀,廣義上的秋蟲還有很多。它們叫聲不同,喚起的情緒也不盡相同。
清軍入關的那一年,樊圻 29 歲。而他現存最晚的一幅作於康熙 50 年,那時他已 96 歲高齡。雖然超過 2/3 的時間都在清朝度過,改朝換代後的樊圻始終以明遺民自居。
清 樊圻 山水花卉冊之暮蟬 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生活在那個文化嚴控的年代,手無縛雞之力畫家將不容啟齒的故國之思、滿腹牢騷反覆揉捻,最終以一種極溫柔婉轉的音調,借秋蟲之口唱出,遊蕩在尺幅之間。
柳梢上明月又圓了一輪,美好的時光終難挽留,聽著高枝上的蟬鳴,心知秋天還是到了。夏季的蟬鳴洪亮雄渾,秋天則幽咽悽厲。因此只靠聽覺,就可分辨時序。
這讓我們想起兩鬢斑白,在獄中詠蟬的駱賓王;都門外,伴著悽切的寒蟬聲執手相看淚眼的柳七。雖然時空、情境有異,一聲暮日蟬鳴,卻是永恆的催淚劑。
題畫詩的後四句脫胎自唐代盧仝的《新蟬》,講的原本是夏日裡如日中天、氣勢正盛的新蟬,這裡卻被用來形容如形容枯槁、病中呻吟的暮蟬。
因為畫作沒有留下年款,我們無法確定完成的具體時間,或許當時的南明小朝廷尚有一息堪殘喘。
又或許,那如怨如訴的暮日蟬鳴只是詩人和畫家心中,無法被時光剪斷的綿綿哀思。
樊圻還有一幅小品畫的是絡緯,也就是開頭提到的莎雞。因為聲如紡線,又得名紡織娘。
清 樊圻 山水花卉冊之絡緯 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秋日江南的田間水畔,蓼草黃了。紫紅色的蓼草花慵懶無力的垂著頭,一隻蜜蜂正從畫外趕來覓食。蓼葉的末端已經被咬得坑坑窪窪,青綠色的絡緯只好轉頭啃食葉根。沒有蟋蟀和秋蟬牽惹起的複雜情感,詩詞中的絡緯,似乎總跟男女之間的相思綁在一起。
秋涼滲透進房裡,月光映在白露上,窗外清風送來了蘭花的香氣和絡緯的低吟,一同進入了幽人的夢鄉。一個關於洞房秋思的夢。
744 年,李白離開長安,雖然那裡有著他曾經嚮往的功名利祿,和朝思暮想的戀人。他們曾經在金井闌邊相會,如今關山阻隔,只能空對孤燈明月,仰天長嘆。
南宋 梁楷 李白行吟圖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9 年後,詩人重回長安。本想重頭再來,奔走了大半年一無所獲。事業沒有奔頭,相隔這麼久,當時的佳人是否依舊?縱使依舊,她也無法把這個仙人留在身邊。同年秋天,仙人離開長安,再也沒有回頭。
1923 年,30 歲的葉聖陶離開蘇州吳縣老家,來到上海商務印書館成為一名編輯。
秋天,困守於「井底似得庭院,鉛色的水門汀」,他十分想念老家的田野裡,寫下《沒有秋蟲的地方》。品嘗過都市的生活,他說秋蟲之味固然酸酸麻麻,卻總勝過淡漠無味百倍。
南宋 李迪 草蟲秋卉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4 年後的又一個秋天,戰火紛飛,31 歲的徐志摩寫下一首《秋蟲》,開頭就迸發著火焰:
酸酸麻麻的秋蟲之味早已變淡成為沒用的詩材畫題,節氣時序也逐漸褪去了背後的意義,剩下一個代表時間的軀殼。
我們少的,不只是一個聽得到蟲鳴的房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