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梁文道·八分 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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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慢慢變老、慢慢成熟,是在幫助自己完成生命意義這件事。不斷去跨越界限,不斷去突破束縛,讓我們更加自由,也讓我們完成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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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 | 梁文道
來源 | 看理想《八分》
最近總是特別能領會歲月的流逝。
一轉眼,過了這個月我就將50歲了,人生已經到了開始數得出餘下日子的時段,身體各方面的變化也逐漸能感受到。
「我所處的多倫多,在第二波疫情爆發的影響下封了城。每天所見的當地新聞都是與疫情相關,出行也不便,加上準備考試的壓力,我的情緒很難不失落,也時常失眠。我開始思考好像沒有答案的問題,比如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我透過窗戶看到街上的行人有方向的走著,好像都知道答案。我好奇他們小時候是否也像我一樣做過一些偉大的夢想,卻又不得放棄逐漸接受自己是普通人。
好像你之前在第242期《八分》形容當代大部分年輕人那樣,為了居住權,要背負三十年房貸,供出一生現金流的一大部分。我大概率也是要走上這樣的一條路的,我仿佛看到我未來很多年的身影,和大部分人一樣,結婚生子,工作買房,我對這樣無差別的生命形式感到無力,卻又無法改變什麼。
很多人口中的優秀,和富裕,不也只是基於普通人的一種優越感嗎?如果普通人的生命在歷史長河中意義飄渺,這些基於沒有意義的優越又怎麼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意義呢?作為個體應該怎麼找尋生命的意義呢? 」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自己也不太敢肯定有關生命的意義的答案。而且同樣的問題,如果在不同的年紀去問,可能意義都不太一樣。
01.
或許我從來不懂人生
很多年輕朋友留言給我,常常提到有關生命意義的問題。但是當這個問題到了你的30歲、40歲、50歲、60歲、70歲,不同的年齡階段遇到這同一個問題,可能都會有不同的答案。
這讓我想起來,文化史、藝術史上常有一些非常傑出的作品,往往是創作者在年紀很輕的時候寫出來的。有時候你很難想像,為什麼一個十來二十歲的人會寫出那麼深刻的東西,那可能是我們臨死之前才能領悟的道理。
若是沒有經歷過人世的滄桑,為何會有如此世故的人世觀察?比如我們都十分熟悉的張愛玲,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怎麼仿佛已經見證了人世間的種種冰冷與陰暗?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我常常覺得一個偉大的創作者有時候可能是通神的,在某一霎那,某一種靈感或某一種體悟能夠讓他得出一種超出生理年齡甚至心理年齡的限制,洞穿至時間隧道的另一邊。
不過,這並不表示他自己不會再老下去,他也還會有成長的空間和時間。當他老了的時候,看到自己年輕時寫的那些被人稱頌太過早熟的作品,又會有什麼感受呢?會不會也有不一樣的觀察和感悟?
就以音樂為例,一些非常著名的音樂作品,就常是創作人非常年輕之時寫出來的。但當他們20來歲完成了這部作品,經歷幾十年之後,自己再重新演繹,卻發現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同樣的歌詞,同樣的曲子,到了不同年齡階段,音樂人唱出來和我們聽起來,都有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比如有一位我非常喜愛的加拿大音樂人,瓊尼·米歇爾 (Joni Mitchell)。她被認為是20世紀晚期最具影響力的搖滾與民謠歌手之一。1969年,剛剛26歲的瓊尼·米歇爾就寫了一首歌,叫做《Both Sides Now》。
Joni Mitchell
即便不知道瓊尼·米歇爾的名字,你可能也或多或少聽過這首曲子(電影《真愛至上》中就有作為插曲)。50年來,這首歌被無數民謠歌手翻唱,據統計被翻唱過的次數高達1298次,也是美國流行樂史上被翻唱最多的民謠歌曲之一。
不過,不知道你有沒有仔細讀過這首歌的歌詞,26歲的瓊尼·米歇爾,在這首歌中談到了她關於「愛」的理解,也談到了對於「人生」的理解。
像是天使一絲絲流動的頭髮
冰淇淋蓋起的城堡
輕飄飄的峽谷這是我曾經對雲的想像
但現在 我只看到它擋住了太陽
它造成降雨和降雪
阻卻了許多我本來想完成的事
我曾從不同角度看著雲
想著它的不同面向
但不知為何
總覺得只看見它多變的身影 卻不了解它
月亮 六月 摩天輪
像是盡情跳舞的感覺
像是所有童話故事都成真了
曾經 這是我對愛的理解
但現在卻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
我曾經從不同角度去理解愛
曾以給予和拿取的角度體會過愛
但不知為何 當我想到愛
只覺得它像是錯覺
或許我根本就不懂愛吧
眼淚、害怕,或是驕傲
愛一個人就大聲說出來
做夢 做計劃 馬戲團般熱鬧的人生
我曾這樣看待人生
但現在 老朋友不再有相同的看法
他們認為我變了
但有失有得 生活就是如此
我從不同角度看人生
從贏和輸
但講到人生 我仍覺得只是一場幻覺
或許我根本不懂人生
我從不同角度看人生從高處或低處
但總覺得只是一場幻覺
也許我根本不懂人生吧
這是瓊尼·米歇爾20來歲寫下的歌曲,我以50歲的年紀重讀這首歌,感覺現在我也只是換了個角度來看人生,看愛情,看雲,只是和我小時候看待它們的角度不一樣了。
但是,是否能說我現在就比小時候更清醒、更成熟,看到了更多東西,懂得了更多道理呢?又或許,其實到頭來我也只是什麼都不懂,看到的只是一場幻覺。
到了2000年,已經70多歲的瓊尼·米歇爾重新演唱了自己這首《Both Sides Now》,這時的她已經見證過更多的事情,也將這首歌唱出了完全不一樣的韻味,這就是所謂的「成熟」。
02.
慢慢變老,去完成自己的生命成長
我們總希望自己能變得更成熟。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的確可能會變得更加成熟,但那是否意味著我們認為人的年歲越長越好呢?
現實顯然不是如此。尤其是對於女性,我們社會常常有一種奇怪的情況,比如刻意避免去詢問一位女性的年紀,仿佛這是一種冒犯。這也導致了一種既定思維,即相比於男人,一個女人的年歲好像就應該是一個不能輕易洩露的「秘密」,可是這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女性的成長就不能是更成熟,而只能註定是衰朽嗎?
我想起來20多年前的時候,曾經讀過一本很有意思的小書,叫做《Je, Tu, Nous: Towards a Culture of Difference》(可譯為《我,你,我們:邁向一個差異的文化》,目前暫未有中譯本),作者是路思·伊瑞葛來(Luce Irigaray)。
路思·伊瑞葛來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主義哲學家,在上個世紀末的時候影響非常大,當時顛覆了整個法國的拉康精神分析學傳統,甚至還要顛覆整個西方哲學史傳統,從一個女性的角度重新去思考西方思想史。(但是由於她之前常被曲解或歸類為本質主義者,受到很多批判,影響力也因此削減,很多人可能對她並不是十分了解。)
在她的這本書裡有一篇短文章,題目就叫做「How Old Are You?」(你今年多大了),開宗明義就指出,這個問題平時特別不適合用在女性身上,因為社會普遍存在一種心理,就是「認為女性年紀越大,就變得越來越不可被欲求」。
所以伊瑞葛來接著開始討論,到底在社會之中,我們對於時間,對於不同年齡階段,都有什麼樣的想法。她說,我們常常忽略了一點,其實人生是包含春夏秋冬的,如同大自然一樣,擁有不同的階段。
生活在都市之中,我們時常容易忘記自然的時間,春夏秋冬不斷流變。而在這樣的流變過程中,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不重複的。今年春天來了之後,明年其實就是另一個春天了。
四季萬物總在變化,你就去看樹木,每一年抽枝發芽、開花結果,每一年都在進一步成長,這個過程不是在簡單地、無意義地重複,而是不斷茁壯成長的一個過程。
儘管每一年重複的是同樣的步驟和動作,但是它的生命不斷在增長,這是一株植物的生命,這是自然的生命。
但是我們人類呢?長期生活在都市社會以及現代商業體系裡,我們很容易忘卻宇宙的本相。我們的生活每天無意義地重複,只是1+1+1+1+……這樣無窮疊加下去而已。
伊瑞葛來對此又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觀點,儘管這個觀點後來其實被許多女性主義學家所批判,因為認為是一種過於本質主義的傾向。但是不妨聽聽她對生命與時間的一種見解。
她說,與男人不同,女性的生命進程更接近於前面所述的那種宇宙的自然的時間。
那是一種並不重複的時間,因為是由一連串不可回頭或不可重複的生命事件所完成的。比如初潮,比如生育,每一次這樣的生命事件的發生,都是不同的。這種不同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感受,也是對自己的生命、對於他人生命的認知和理解都在變化之中。
也就是說,她的身體、她的精神、她的靈性都在不斷增長變化,而這樣的變化其實更加接近於自然中的時間。
這是一種女人的生命的成長,而這樣的生命、這樣的成長,與今天男性所主導的世界裡的這種商業體系內,那種規定每天24小時,每小時60分鐘,每分鐘60秒,而每一秒本質是基本一樣的,不斷的反覆重複,是截然兩碼事,這是兩種生命時間。
所以,女性所屬的這種成長秩序,並不是一連串無意義的反覆,而是像樹的生長一樣,靈性也在不斷發展,不斷被發現。
這種成長秩序,在精神上、思想上,包括性格上,都可以不斷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接觸到邊界,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自身的界限,一次又一次地衝破社會或他人加諸在你身上的種種想法或局限。
一輩子的時間,用來完成這樣一個過程並不算太長。我們慢慢變老,是在幫助我們自己來完成這件事情,去不斷跨越界限,讓我們更加自由,也讓我們真正完成我們自己。
03.
我坐著,看著,禁不住潸然淚下
儘管伊瑞葛來的這篇短小的文章可能沒有什麼理論養分,但我依然記得當年我讀到這段話深受觸動,到底我們的生命能否不斷變化、不斷增長?
不要以為「老去」只是一歲又一年這麼簡單。而且一個人歲數的增長,也不一定意味著他就一定比以前更加智慧,更加豐滿。
假如你的生命只是在不斷進行無意義的重複,那麼你的一輩子可能都不會有什麼變化。
有的人一輩子,都只能像他10來歲時候一樣,心胸狹隘、世界狹窄,因為他看待所有事情都僅僅是圍繞著自己的感受出發,而沒有辦法擴展自己。可能即便已經到了80、90歲,他還是沒有變成一個更成熟的人。
成熟,不因為你的身體年齡自然增長而必然到來。它是一種你需要付出一些東西,體驗一些東西,不斷學會擴展自己之後,才有可能得到的一樣果實。
這讓我想起了另一位歌手,就是英國歌手瑪麗安·費斯福 (Marianne Faithfull)。今年4月份的時候,她不幸被確診了新冠肺炎,到現在好像還是說不出話來。她也是音樂史上一位非常傳奇的人物。
在她年輕的時候,正好碰上上個世紀60年代搖滾樂的狂飆年代,瑪麗安因為甜美的長相和歌聲,在當時的西方搖滾音樂界大受歡迎。
滾石合唱團的米克·賈格爾(Mick Jagger)和基思·理查斯(Keith Richards)為她寫了一首《As Tears Go by》(當淚水流逝),這首歌很快走紅,迅速登上英國排行榜第9名,年僅18歲的瑪麗安也一夕成名。
年輕時的瑪麗安·費斯福
可令人唏噓的是,在當年那個依然延續父權社會秩序、由男性所主宰的搖滾音樂界,瑪麗安註定只能是一個配角。當年滾石樂團的一些歌曲,瑪麗安儘管也參與了創作,但在作曲作詞名錄裡基本沒有出現過她的名字。
之後瑪麗安很快嫁人並生了一個兒子,但不久之後就離開丈夫,和滾石主唱米克·賈格爾開啟了一段高調的搖滾戀情。在當時那個藥物毒品泛濫的年代,瑪麗安也不幸染上,有一次在基思·理查斯家的宴會上還被警方查獲,神智恍惚,全身上下只裹著一張毛皮,名聲很快糟得一塌糊塗,沒多久她也和米克分手,還被人諷刺是「被領導搖滾樂的男人和被男人領導的搖滾樂拋棄」。
在60年代的倫敦,瑪麗安幾度流落街頭無家可歸,顛沛流離。沉溺毒品不僅毀掉了她的人生,也使她原本甜美的嗓音完全被破壞,變得沙啞暗淡。人生、事業與尊嚴幾乎盡毀,也讓她一度企圖自殺。
終於到了80年代,瑪麗安出人意料地重回歌壇,打算用音樂救贖自己的人生。經歷如此一段跌宕起伏,她不再是當年那個青春甜美的音樂女孩,她的嗓音也已變成「像被威士忌浸泡過一般」。但她依然重新出來演唱,在音樂的路上深耕,完全轉換了一個狀態。
直到今天,她的藝術地位終於被認可,在英國、法國都拿到了音樂的最高獎項,被認為是一代「教母級音樂人」。
她熬過來了,經歷了人生低到不可再低的低谷,1990年左右,在一場演唱會上,瑪麗安再次現場演唱了《As Tears Go by》這首歌曲。
現在讓我們再看看這首歌寫了些什麼?歌詞裡寫著:
一天傍晚時分
我坐在那裡,看孩子們玩耍
我看到很多歡笑的臉孔
但都不是對我笑的
我坐著,看著,
禁不住黯然淚下
我的財富不能購買所有東西
我想聽孩子們的歌唱
但是我能聽到的
只是雨水打在地上的聲音
我坐著,看著,
禁不住黯然淚下
我坐在那裡,看孩子們玩耍
他們做著那些我曾經做過的事情
他們認為那都是新鮮的
我坐著,看著,禁不住黯然淚下。
《八分》第三季 現已回歸
配圖:《柯明斯基理論》《年輕氣盛》及網絡
原標題:《梁文道:最近總是特別能感受歲月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