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迎面碰頭一群人,護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做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腔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於吊腳樓的柱子上,無不擠滿了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麼多,有什麼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各處搜尋了一陣,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隻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狗,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選自《邊城》第一〇節
□解讀:
但凡是一流作家,至少是一流小說家,在創作時都要過描寫這一關,包括對筆下人物心理能夠體貼入微並刻畫得淋漓盡致。在這方面,沈從文在中國現代作家中表現突出。批評家李健吾曾稱讚他「描寫少女思春,最是天真爛漫」,可謂是中國現代最擅長描寫少女心理的作家。尤其是他的中篇小說《邊城》中的主人公翠翠,可能是《紅樓夢》之後中國小說中最經典的一個少女形象。沈從文對翠翠的心理描寫,十分吻合人物的身份、年齡和成長環境,妥帖自然,渾然天成。
小說中翠翠和儺送總共沒有見過幾次面,但卻有一根情感的絲線把雙方連結在一起。小說的主要故事發生於三個端午節,展開大規模描寫的是第三個端午節。其中,第一〇節寫翠翠和儺送「狹路相逢」,這是兩人非常重要的一次「正面相遇」。看上去只是一番平平常常的招呼,沒有擦出什麼「情感火花」,但由於敘事者緊貼人物,挖掘出了翠翠豐富的內心活動,從而寫出了這次見面對翠翠心理產生的強烈衝擊,並暗示了兩人情感關係的結局。
這次見面的背景是翠翠在二老儺送家的二樓眺望河裡的賽龍舟(儺送是比賽的主角),聽到旁人議論儺送的親事:中寨的王鄉紳想和順順(儺送的父親)結親,以家裡的一座碾坊為陪嫁,王鄉紳的妻子帶著女兒親自來看賽龍舟,但有人聽說儺送不想做碾坊的主人,而歡喜一個撐渡船的。翠翠聽到這事和自己有關,因此待不下去了,下樓回家,在回家路上和儺送「冤家路窄」,不期而遇。儺送是個非常坦率的後生,他見到翠翠十分自然,首先就問翠翠的爺爺來了沒有,因為翠翠和爺爺相依為命,形影不離,此刻沒有見到,有點異常。這本來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問候,沒有任何敏感的內容,翠翠只要據實回答即可。然而翠翠此時沉浸在自己的慌亂心事中,「臉還發著燒不便做聲」,沒有回答儺送的問話。考慮到儺送是被一群人護著的,翠翠這種當眾反應可謂有點「失禮」且不正常。更妙的是儺送明明問的是爺爺,她卻壓根不去想爺爺,而掛念家裡的那隻大黃狗跑到哪兒去了。這說明翠翠此刻心裡十分凌亂,她想躲開所有人,一個人安靜地待一待,讓自己平靜下來。儺送見翠翠不作聲,轉而邀請她去自己家樓上看賽龍舟,並告訴她自己已經替她「弄了個好位子」。這話裡含著明顯的好意和關心,簡直坐實了適才旁人的議論,翠翠當然更無法接話,同時她心裡也更無法迴避今天聽到的重大事情。此事明明可能和自己有關,但她怕想到自己,於是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似乎有意把自己撇開,因為她面對如此重大的事情心裡毫無準備。一個剛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和自己暗中喜歡的男孩還沒有任何情感表白甚至暗示,突然就聽說對方已經面臨婚姻的選擇,這消息對她的心理衝擊太大,以致讓她長時間臉上發燒,心上回不過神來。於是,面對近在咫尺的意中人,她只能失魂落魄,一聲不吭,像個啞巴一樣結束了這次重要的相逢。
儺送是一個爽朗的少年,他不是心細如髮的賈寶玉,對於翠翠這樣的異常反應沒有太多感應,兩人便分開了。分開後,翠翠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分明。接下來,敘事者以自問自答逐一排除的方式對翠翠作了一番心理分析。翠翠此刻的心情,不是煩惱,不是憂愁,也不是快樂,而是「生氣」!為什麼不是煩惱和憂愁呢?因為煩惱和憂愁來源於現實和期望的背離,而她此前身處懵懂狀態,對未來並無明確希望,也就談不上希望落空。快樂當然更不可能。但她心裡的平靜明明被打破了,仿如微風吹皺一池春水,而且一旦打破便再也回不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於是她只能生氣,「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氣」,所謂「一個人」,當然是指她無法坦然直面的儺送。然而儺送有什麼錯呢?她自己又有什麼錯呢?或許錯的只是時光與成長,令人不得不開始面對成人世界的乖謬與憂傷。正是從這一刻開始,翠翠告別了純粹明媚的天真歲月,而進入了美麗卻含著憂愁的人生旅途。
《邊城》中的這一段心理描寫,越是仔細推敲,越覺精妙無比。包括這一段末尾翠翠對黃狗的責備,既前呼後應,又像是神來之筆。讀到這樣的文字,真令人驚嘆沈從文作為一個少年入伍、青年北漂的小學畢業生,一個男性作家,竟然對少女心態有著如此深入貼切的體味和洞察。翠翠在儺送面前越是無法開口,敏感的讀者越是能夠體會「此時無聲勝有聲」,不由自主進入翠翠的內心世界,陪著這個鄉村女孩,做一個如真似幻的夢。
2020年2月18日
【原刊《長春日報》2020年4月19日《副刊·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