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輝(文)
(緊接十四)
徐章華三哥的談話
時間:2010年2月17日
地點:忠縣煥燃飯店
對話人:徐章華(我的堂哥,大伯的兒子,他前面有兩姐姐,按順序排行第三,所以我們都叫他三哥),我
名老中醫徐子和的傳奇經歷
(我的大伯和二伯,戴帽子的就是二伯徐子和先生。)
晚飯閆光安(章華三嫂的弟弟,我叫他「安哥哥」)請我們全家吃飯。席間同章華三哥談起爺爺和奶奶的事。章華三哥口才很好,我只提了一句,說想跟他聊聊,請他說說爺爺奶奶的事。他便思路清晰順暢地說了下去,很少要我插話。下面是章華三哥的話。
章華三哥:爺爺是一個非常好的醫生,方圓百裡都很有名氣,而且醫德高尚,一般窮人去看病,如果說沒有帶錢,他也照樣給看病,只是記上帳,到年底統一算帳。如果人家還是交不起,他便給人免了,不要了;窮人看病時他收費的標準便低些,富人便高些。有時候,半夜三更有人來請去看病,他也是起身就走。如果有人一同走,人家給背著藥箱;如果沒有一同走,他便自己背著藥箱。
說起二伯伯徐順貴(也叫徐子和),以膽大出名,我爸爸(我大伯徐順富)叫他「徐大膽」。往往那些大醫院判了「死刑」的病人他都敢接收。如果治好了,或者說病人拖了個三五年,便說明他醫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功;如果治不好,那也沒辦法,因為連大城市的大醫院都治不好,都判了「死刑」。他從小不安分,年紀很輕就跟韓五樓的女兒談戀愛,韓家不同意,誣告他是土匪,把他抓了起來,要判死刑,後來被爺爺傾家蕩產保了出來。出來後他被宣布驅除出忠縣境內。這樣,他又去重慶讀了法專。畢業後當過袍哥,做過土匪,當過三青團的骨幹。解放後做過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真正學醫行醫是解放後。他被稱為名老中醫,生前享受了崇高的榮譽,死後也備極哀榮。
奶奶每天早上為爺爺做粑粑(編者註:大湯圓與小湯圓的統稱,忠縣人把湯圓叫粑粑兒,音ba,bao)
說起奶奶,那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爺爺行醫,從來不管家事。奶奶一個人,帶著四兒四女,還種菜打柴餵豬。而且她種的菜總是比別人種的好,鮮亮;她的屋子永遠是整潔的,從不像農村有些人家那麼髒亂。她的手還特別巧,做什麼都精緻、細巧。爺爺每天早上要吃一種手工製做的粑粑兒,她每天一大早起來為他做,幾十年如一日;晚上回家,為他打上洗臉腳的水,伺候他一直到上床。除了不識字,奶奶可說是個完美的女人,幾十年來相夫教子,把子女個個教養成人,而且個個有出息。
四伯伯
(在大姐家的地壩留下的照片)
(大姐和大姐夫)
(在二姐家的階陰上照的照片。那年弟弟在上海沒回家,所以照片中沒有他們一家人。)
時間:2010年3月21日
地點:北京,清文家
對話人:徐章華,我,清文(章華三哥的兒子)一家
說父親和么叔,父親總想蓋房子,么叔最聰明
(1953年,爺爺80歲時一家人在地壩的合影。文中提到的看照片,應該看的就是這一張。)
三哥:你爸爸這個人,可能是小時候總想攢點錢,買點田地蓋房子。當時有個人叫熊得陶,省萬師畢業,總跟我說:「徐章華,校長又扣我們的薪水呢。」 這當然是開玩笑。他當了兩年半校長,後來劃了個小業主。買了土地大概五六畝田。哦,不,是三年校長,任家一年,新生兩年。
我:還算是清廉的吧?
三哥:是的。他很清廉。他只是總想積攢點錢。
我: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他為什麼會這樣(摳門)?
三哥:他初中在豐都的傭賓中學,是結婚以後才去讀書的。當時怕拉壯丁,三抽一。爸爸(我大伯父徐順富)年齡大,么叔小,你二伯伯(徐順貴,父親的二哥,我的二伯父)常年不在家。只有他最合年齡。他初中畢業直接去省萬師。可能高小也是在豐都,畢業就直接考的初中。他讀書時很樸素,穿的是麻布衣服。寒暑假回家時,(院裡就熱鬧起來,)他吹笛子,么叔唱歌,打掃衛生,把院壩弄得很漂亮。寫對子是么叔。整個院壩都寫了。
我:么叔是很聰明的!
(我的父親和么叔,父親手中抱的我大哥)
爺爺醫術高明,被稱為徐三爺。行醫遇見過三次危險。我問道爺爺的事,特別是遇到老虎和棒老二的事,向他求證。
三哥:爺爺是袍哥的三爺,人稱徐三爺。
我:聽說他年輕時也是種田的?
三哥:他跟人一起去學醫。跟著師傅學的時候學得特別好的。周康元老師教書的時候,他父母病了,都去叫徐老先生。現在周康元還在我們學校。病人家來請他看病,有錢人會用滑竿抬他去,請不起滑竿的就走著去。早上起來先看十五人左右,然後才吃早飯,吃過早飯便出診,直到下午很晚才回來,有時候甚至晚上才回來。巴雲三天一趕場,他逢趕場便到巴雲坐診。他在巴雲場上有個藥鋪,就在那兒坐診。農忙時候他會幫忙種田。犁田、幕田他都會。
我:他的藥從哪兒來?他自己去採嗎?
三哥:藥的來源是批發。我去幫他批發過,大芭三四十的一回,一次一月左右(編者註:這裡我也沒看懂);然後是收購;也採藥,我跟他去採過藥,紫胡,天冬,……(沒有記下來)我認識一百多種藥。他有個帳本,有人看病交不起藥費,他就劃帳。他抓藥用手,很準。他醫術高明,基本上是藥到病除。他的屋裡牌匾很多,都是病人送的。他信藥王菩薩,每年四月八號(農曆),藥王菩薩生日時,他會用紅布疊起來敬拜菩薩。解放後藥王不讓拜了,那些布做了小孩子的衣服。他每年一月間去豐都還願敬菩薩。
我:聽說我們爺爺出診時遇到老虎,用長煙杆把老虎打跑了。還遇到過棒老二。
三哥:爺爺他說他當醫生的一生有過三次危險:一次是被土匪關在牛圈裡,眼睛還貼上膏藥,耳朵裡塞了松香。但他想辦法跑掉了。(他很幸運,)跑的時候門沒有響,(土匪沒有發現他跑了); 還有一次出去看病,被人綁了票,那是在興屋山,他被關在個巖前頭,看守的人粗心大意,以為他跑不了,便自己走了,不知幹什麼去了。結果有一個放羊的娃娃給他解了。他又跑了;再有一次是巴雲場上回來,晚上,天要黑了,有兩個土匪在坦口上面,在那口口兒那兒,就是從菜溝過來,進坦口的地方。那個地方地勢很窄。一個土匪從背後給他一刀,他舞起大煙杆橫掃過去,把一個土匪打倒了。當時我爸爸在場,他跑到坦口拼命喊。那兩個土匪一看,他們居然敢反抗,又怕下面來人,就跑掉了。後來他們回來了。爺爺被土匪砍傷的地方一直流血,那血從坦口一路流回來,石頭上都是血。
(三哥給我們講家史。)
三哥:遇老虎是從豹家灣回來時,經過紙廠溝。老虎從樹林裡上去,爺爺他從路上走下去,相互看見了,眼光相遇了,但最後走過去了,人虎互不侵犯。
我:原來不是用煙杆跟老虎博鬥,是跟人博鬥。那他就這麼跟老虎對視了?
三哥:是。可能當時老虎吃飽了。反正他就這樣跟老虎錯身過去了。爺爺生於光緒年間,經歷宣統,民國軍伐混戰。他擅長的一是內科,再是外科。他自己配的藥,消炎生肌,效果很好。還有內科的藥,也是自己做。我們都去幫著做,做了就偷吃。
我:為什麼會偷吃藥?
三哥:藥裡有蜂蜜,黃豆面,……(沒記下來)等做的。小孩子嘛,懂啥子?吃起來甜甜的。
我:除了內科和外科,爺爺還擅長什麼?
三哥:再有就是骨科。凡有下巴掉了,手膀、大腿等斷了(關節錯位了),他手一抬就便接上了。
我:三哥你為什麼沒有跟爺爺學醫?
三哥:我為什麼沒有學醫?當時我在上學。學校裡初一(初小一年級)新生很受氣,除了吃飯睡覺,完全沒有多餘的時間。全部生活都是按童子軍規制,住的床是三層。有兩個原因我沒有學醫:一是怕鬼,醫生常常半夜三更被叫去看病,我很害怕;二是膽小,接骨的時候聽病人一叫喚,就不敢動了。
爺爺懸壺濟世,周濟窮人,社會地位高;有許多書,平時很嚴肅。
我:哥哥寫的小說中,瞿茂興老先生就是以爺爺為原型的。茂興老先生的「戲份」佔了極大的篇幅,第一部原本就是以他命名的。
三哥:華平的書是應該把爺爺好好突出一下。當時爺爺很有名望,社會地位也很高。他既賣藥也行醫,遇到有的窮人,還會救濟一下。真正的懸壺濟世,仁心惠民。所以周圍的百姓也信服他,尊敬他。解放後,生活差了。收入少了。當時把醫生集中起來,成立衛生所。他沒有參加。他行醫的空間小了,不準賣藥了。賣藥的利潤不低,他原本的收入中有一部分是靠買藥來維持的。原來他有很多書,線裝書,醫藥書不少,文革時作為四舊抄走了。
我:你看到過這些書嗎?你還記得這些書都有哪些內容嗎?
三哥:多了去了。湯頭歌,處方歌,好些醫書,都是過去醫學經驗的積累。
我:他的書都是買的?他各人(自己)有沒有寫過?
三哥:沒有,都是買的。他那個人比較嚴肅,除了至親好友間偶爾會開開玩笑,平時都嚴肅。有一次他打我父親,那大概是三幾年的時候。我老漢兒(父親)那時當保長,那次在關天壩打牌,耍過了,沒有回去。爺爺便去那兒打了他一頓。
我:爺爺對窮人那麼大方,對家裡人呢?像我父親,對外人很大方,對家裡卻很摳門兒。爺爺是嗎?
三哥:爺爺的錢也是藏著的。奶奶要用點錢很難。他的錢放在櫃櫃兒裡頭,么叔偷,奶奶也偷。後來就不放櫃櫃裡頭了,放在鋪上的草裡頭。後來抱鋪(更換床上鋪的稻草,以新的代替舊的),抱出來時,已經過期了,作廢了。那時先用金圓券,再用銀圓券。忠縣還自己印過錢。因為紙幣太容易爛了,便改用銀圓,銅殼兒。我見過那種紙幣,白毛邊紙,一撕就爛。
我:那家裡的事他不管嗎?
(兒孫們為三哥拜壽。拿話筒的就是三哥的大兒子徐清文先生。)
(三哥80歲生日時,專程從外地趕回老家,用三哥的話來說就是「答謝家鄉親友幾十年來對他的關心」,沒收一分錢的禮。坐在三哥三嫂中間的是我母親。)
奶奶很能幹
(我的爺爺和奶奶。)
我:爺爺不管家,家裡那麼大一家子人都是奶奶管啊?奶奶好能幹啊!請保姆了嗎?
三哥:請得有長工做田地活路。平時有個幫工的。大姑是老二,爸爸是老大。大姑帶小娃娃。農忙的時候,請的有月工。祖母在我接觸的人當中,是比較能幹的。一是持家,二是人情應酬,每年過年來拜年的客人不斷,從初二直到十五。特別是,她每天早晨給爺爺煮粑粑,爺爺吃完才去給人看病,看完病才是正式吃早飯。早飯有湯圓時吃湯圓,沒有湯圓的時候,夏天吃硬頭粑。她種的莊家也好,收成比別人種的硬是高。她養了兩頭豬,地裡肥料充足。整個農村家的裡的一套活路她都得心應手。她自己烤酒熬糖,自己做曲子,過年要做兩桌酒席。農忙的時候裁秧割谷她也做。有時她做點雜酒,酸甜的。她熬糖,自己生麥牙子。苕糖,紅苕稀式糖。現在外面賣的好多糖她都會做。玉米粉的,紅苕玉米絲,金勾麻元,米花糖,包穀糖……她的珍貴的東西在樓上,過年的時候,她用小鍋熬糖,我去幫她,所以我能吃到,其他人都吃不到。
我:奶奶太能幹啦!比起她來,我們真是慚愧!那她做這麼多事,又有那多麼娃兒,怎麼忙得過來?是不是大孩子帶小孩子?
三哥:我醒事的時候娃娃(奶奶的孩子們)都大了。前兩個辛苦一點,只能自己帶。後面的幾個,大一點就可以幫著她帶了。帶四叔(我父親)的是三姑和麼姑。
奶奶餵的豬特別肯長。她捨得東西,用豆渣,酒渣。這些東西別人都吃掉了,她不吃,用來餵豬。話說回來,爺爺是個醫生,別人送的東西也多。
章華三哥的讀書生活
(1953年時候的三哥。)
我:也就是說,學校裡不只你一個人住讀。
三哥:是。
我:學費是誰出的?
三哥:是爺爺供的。條件是父親幫爺爺抓藥。這是么姑提出來的。因為么姑讓我去跟伯良(編者註:么姑的大兒子,周天高,早先的名字叫周伯良)打伴。我們在任家讀書,當時也不懂事,也有好多事情很好耍。洗衣服的時候,用一根帶子拴著衣服,在河裡拖,幾個來回就算洗好了。伯良和我去捉魚,用褲子一兜就是一條。學校旁邊是個火神廟,我們吃飯時端著碗去給菩薩餵飯。那時也沒有什麼設施,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操壩上有一個臺臺,我們便玩打擂臺,一人在臺上,另外的人去揎他,揎下來,旁邊就是 活茅草。到水田去摸蛙殼,拿到灶裡去燒,然後把殼殼拿來玩。
三哥眼中的文革
我:說說文革吧。文革的時候你多大了?你怎麼過的?三哥:文革一九六五年開始,黨政還在臺上,以為是整反革命,就像以往搞運動一樣,把那些調皮搗蛋的人,地富反壞右,拿來鬥。然後轉變成在學校普遍地揭發,相互揭發,人人自危。我們學校是一九六六年五月份工作組進校。之前就有大字報,各種各樣的大字報。針對老師體罰學生的,有對夥食團不滿的。工作組來之後就查重點,對重點對象進行批判。有十三個重點。包括校長,「四大臺柱」,還有個國民黨縣部書記,有歷史問題的,戴著地富反壞右帽子的。有一個人,有時候說一點怪話,比如,說中國教書的不如香港擦皮鞋的,蘇聯開板板車的。還有個老師,人家到他家裡,他請人喝白開水,這時候就說人和赫魯雪夫一個調調兒,攻擊中國人只有白開水喝。還有個人,愛讀馬致遠的詩,「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便被人硬說成是他從成都平原來,因為呆在巫山那個地方偏僻的地方,對地方不滿,對現實不滿。他化學課講得好,就說他整天做那些實驗,是要搞恐怖活動。
二伯伯的醫術和父親的迂腐
三哥講到了二伯伯治過的一些病例。有個船長,得了肝癌,二伯伯給他外敷內服,讓他多活了三年,還開船下宜昌。
一位女士失眠,可能是相思,二伯伯給她開的方子是早中晚散步,走得累了,晚上睡眠便好了。又讓她寫信去告訴她丈夫,讓他回家探親。
二伯母人稱劉四娘。
三嫂(插):她喜歡順手牽羊。
三哥:你外公是五老爺。
三嫂:你媽媽前世該他(這裡的他指我父親)的。
討論起媽媽和爸爸的婚姻。
三哥:1957年以前,他弄點錢就去蓋房子,要為幾個兒子準備好娶媳婦的新房。原本分給他的房子是王益香(父親的前妻,我們叫四伯伯)在住。五0、五一年,他都在建房子。他當時的工資是36.5元。無論多困難,他總要存點錢,說是要防備萬一。
三嫂:自然災害的時候,存錢是遇腐。
三哥:他原來對王益香也懷疑,說王與那長工有問題,放了一把火把床也燒了。當時他來到我那學校,我跟他講了好多。他每天天不亮就鬧,說是有人來殺他。我跟他說,你看那個人,背著背兜,明明是去趕場的。
清文:他的病結婚當天就已種下了。當天就被抓起來,又有人傳說是因為有情敵,抓起來之後,四奶奶又不去送飯。
三哥:他遇腐;人際關係處不好。他心理不平衡,覺得他有本事,但懷才不遇。他確實有才,很全面,音樂,美術,都拿得起來,對學生要求也嚴格。他是個好老師。
三嫂:子女不親他。他過年過節,還是孑然一身。(編者註:因為父親母親鬧矛盾,其中有一兩年的時間過年過節他們都走不到一塊,更談不上一大家人團個年之類的活動。記得有一年過年我不知道他哪裡去了,只有把媽媽和從北京回來的細妹也就是本文作者叫到我的嶽父嶽母家一起過年。也就在這年大年30吃年飯時,細妹端起飯碗傷心傷意的哭了一場。是後來我們才知道父親跑到巫山也就是我三哥家過年去了。父親和母親把關係處理成這樣,子女們都無所適從。)
清文:四爺爺就是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不幸生在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