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2歲的巖井俊二推出劇場公映電影處女作《情書》。電影一經上映便在日本引起轟動,以至於電影在日本部分影院放映長達半年,依然滿座。在臺灣,少男少女們以"藤井樹"為筆名,尋找知音;在中國,文藝青年們紛紛許下願望:有生之年,一定要和另一半去日本的北海道看看小樽。
對於巖井俊二,人們總是不吝讚美之詞,有人說他是 "歌詠青春的映象詩人 ",有人說他是"日本新電影運動"的旗手,也有中國影迷稱他為"日本王家衛"。以影像清新、感情細膩著稱的巖井俊二堪稱日本年輕一代導演中的佼佼者。
《情書》是一部講述青春、愛情、記憶與離喪的故事,其實它更像是一部散文詩。
電影《情書》
電影安排現實與回憶兩條故事線:現實是渡邊博子對男藤井樹的難以忘懷,回憶線是女藤井樹與男藤井樹的青春往事。以來往的書信為紐帶,電影含蓄、委婉而克制的講述關於初戀的往事,構建青春與愛情、創傷與治癒、記憶與時間、生命與死亡的永恆主題。
青春的意象,時常與陽光清風相伴。站在窗邊看書的美好少年,在隨風揚起的窗簾後若隱若現,少女偷偷的看著他,內心泛起異樣的溫暖。18歲的柏原崇(飾演男藤井樹)和17歲的酒井美紀(飾演女藤井樹)幾乎滿足了人們對於初戀的所有幻想。
窗簾後若隱若現的少年藤井樹
愛情文學最美的境界,是欲語還休,是秘而不宣。它不存在於歇斯底裡的吶喊中,卻在不為人知的秘密境地肆意開放。揭開被歲月塵封的帷幕,女藤井樹回憶起的,都是一些看似不經意的場景,以及容易被人忽略的細枝末節。然而就是這些不經意的眼神和最尋常的隻言片語,卻藏匿著男藤井樹最真摯的柔情。
巖井俊二曾說過,他拍的是那些被人所忽略的事。可正是這些細枝末節,一點點構成了今天的我們。
電影中處處瀰漫著暗戀的純真和美好,但也處處印證著愛而不得的人生常態。因為錯過,人們戀戀不忘。《情書》是一部青春與愛情的悲歌。
電影的序幕,在藤井樹的三周年祭祀典禮上,渡邊博子獨自躺在闃無人跡的雪地裡,任憑雪花飄落在少女的臉上。之後站起身,怔怔的望著天空,而後緩緩的默默離去。隨著鏡頭拉遠,她慢慢走入雪景深處,進入遠處的民居之間,最後從鏡頭中淡出,同時屏幕上打出了片名《Love Letter》。夢幻般的開局,在奠定了本片基調的同時,也道出了故事發展的基礎——藤井樹去世三年,博子依然念念不忘。
電影序幕
博子躺在雪地裡,是想感受愛人被雪冰凍和窒息的感覺,因為戀人葬身在雪山。她屏住呼吸,渴望隨戀人而去,卻終究不忍捨去生命。所以她才會給戀人讀書時的地址寄信,寄給愛人的信是為了否認他死亡,也是為了驗證他死亡。
根據秋葉茂的描述,藤井樹在罹難前,哼唱著松田聖子的歌《青色珊瑚礁》。
啊 我的愛已隨那南風遠去 啊 都到了那薰風吹拂的珊瑚礁 每次和你不期而遇 總讓我徹底忘記一切 就像個小女孩般玩鬧嬉戲 你能聽到我咚咚的心跳吧 珊瑚礁將我們的肌膚映照地斑斑駁駁 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也好 因為我喜歡你!
其實我們都明白,這首歌是男藤井樹唱給曾經暗戀的女孩女藤井樹的,這是他內心最真實的獨白。少年時代的藤井樹早已對女藤井樹心生情愫,卻因過於害羞,不敢坦白心聲,導致最終錯過彼此。
無論是渡邊博子對藤井樹的念念不忘,還是男藤井樹對女藤井樹的念念不忘,都是因為錯過而帶來遺憾。殘缺和遺憾之美,更能引起觀眾的共鳴。其實不光主角,電影中幾乎所有人都愛而不得。
秋葉茂的弟子喜歡秋葉茂,卻深知自己無法取代博子,因為秋葉茂深深的愛著博子,但博子卻無法忘懷男藤井樹;男藤井樹暗戀著女藤井樹,女藤井樹卻渾然不知;在校園停車場,小學妹向學長告白,學長卻扭頭就走;大井向男藤井樹告白也以失敗告終;郵差喜歡著成年的女藤井樹,但卻並不受待見;加上年邁的、終日與遊戲機為伍的爺爺,以及中年喪夫的母親。
這幾乎是一個孤獨者構建的世界,裡面的每個人都是一個孤獨的靈魂。無法完滿的愛情故事,事實上是對幻想的拋棄,是現實世界的縮寫。
電影表達出一種宿命般的錯過與迷失,或許因為矜持,或許因為成長,或許因為生老病死,很多人終究會錯過。但錯過並不代表消失,人們保留著曾經的美好回憶,然後帶著這些回憶,繼續新的生活。
除卻唯美愛情的故事之外,《情書》其實也訴說著關於創傷與救贖的寓言。
女藤井樹的父親因為感冒而引發肺炎,在一次大風雪之夜,爺爺自己背著兒子去醫院,卻因沒有及時趕到,而致使兒子驟然辭世。又一次大雪之夜,藤井樹也因感冒而暈倒,年邁的爺爺想再次背著孫女前往醫院。母親終於在這個時候爆發:"你想再次害死這孩子嗎?"這是母親深埋心中的、積怨已久的憤怒。她怪爺爺當年沒有聽從救護車的勸導而耽誤救治。但這一次,爺爺清晰地算了一筆帳,當年雖然沒能改變結局,但其實他們比救護車早到醫院。這一次用跑的,一定能救孫女。最終,女藤井樹獲救。
當76歲的爺爺背著孫女,在雪地裡狂奔時,正是對這個家庭的救贖。救贖的意義,不僅僅在於挽救了女藤井樹的生命,而且在於他們治癒裡心中埋藏已久的創傷:爺爺當年沒有救下自己的兒子的愧疚;母親因為爺爺不聽勸導而心生的怨恨;女藤井樹少年喪父,導致缺少父愛的創傷。
這一次,爺爺救下了孫女,他終於可以酣然入睡。母親也終於明白,當年不是爺爺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放下了心中的怨恨。而對於藤井樹,雖然沒有父親,年邁蒼老的爺爺卻依然擁有庇護的力量。
戀人去世三年,博子依然沉湎於悲傷無法自拔。當秋葉茂帶著博子前往了埋葬藤井樹的雪山時。博子終於放下了矜持,在漫天朝霞的雪地裡,對著藤井樹死去的雪山大聲哭喊道:"你好嗎?我很好。"直到最後潰不成聲,這是她唯一的一次情感宣洩。
博子對著藤井樹死去的大山喊道:你好嗎?我很好
這是一種告別儀式,她終於明白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道理。她開始接受事實,背負傷痛,重新面對生活。
在故事的結尾,母校的學妹們為女藤井樹帶來了一個驚天發現,那是少年藤井樹委託少女藤井樹交還的《追憶似水年華》。在學妹們的簇擁下,她取下借書卡,翻到背面,那是自己年輕時的素描肖像。
少女藤井樹的肖像
女樹的手顫抖著,笑中帶淚,如原著小說描寫的的那樣:
我不明就裡,漫不經心地把卡片翻了過來。 我無話可說了。 那是中學時代的我的畫像。 我突然發現,他們正津津有味地偷看我的表情。 我一面佯裝平靜,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裡。然而不湊巧,我喜歡的圍裙,上下沒有一個兜。
學妹們笑著,藤井樹哭笑著。如同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寫的那樣:
"哭和笑都是因為歡樂,但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並不知道,這歡樂是用多少痛苦換來的。"
因為男藤井樹的突然轉校,而帶來的心理上的失落和遺憾,那些無法言說的塊壘,終於被這幅肖像撫平。她在肖像中看到了自己,也在肖像中獲得了印證。雖然愛的歲月和愛的人早已逝去,但曾經羞澀純真的暗戀得到了回應,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了。
至於男藤井樹,如果他能看到結尾這一幕,我想他也可以安息了:他沒能開口的告白,最終還是讓她聽見了。
只有用回憶對抗時光的流逝,情感才能在回憶中獲得永恆。——《追憶似水年華》
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佛洛依德曾提出過一個關於記憶的理論——屏蔽記憶(screen memory) :當人們在發生某件重大傷害性事件時,會選擇性的遺忘最傷痛的記憶,轉而記住跟事件相關的平凡小事的記憶。藉由這些小事的記憶,屏蔽或者抑制對創傷的回憶,掩蓋與重大創傷相關的情感,以防禦痛苦體驗的再現。
這是一種記憶與遺忘之間的狀態:人們記得某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時刻和場景,卻遺忘了重要的事件。但屏蔽記憶並不是真的遺忘,它依然藏匿於潛意識的最深處,只是暫時被大腦屏蔽。當某件相關或類似的事件再次發生時,這一狀態就會被打破。
在電影中,女藤井樹雖然飽受感冒折磨,卻一直拒絕去醫院,因為醫院是其心靈創傷之地:父親也是因為感冒引發肺炎,在醫院去世。在被母親騙去醫院之後,她在醫院的上廊上睡著了,並做了一個夢。在夢中,醫護人員急促的推著手術車奔向手術室,車上躺著瀕臨死亡的父親,後面跟著焦急萬分的母親和爺爺。藤井樹驚恐的跟著手術車跑向手術室,打開門的瞬間,鏡頭淹沒在炫目的高光中。
電影畫面在此來回切換,夢、回憶與現實,在這裡互相滲入。
在夢中,門後顯現出的是男藤井樹青澀的臉龐。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男藤井樹來還書時的場景,那也是他們之間故事的終結。
最後一次見面,少年藤井樹來還書,兩人故事的終結
畫面切回現實中,醫院護士在不停的叫著"藤井樹"的名字;
再切回夢中,隨著鏡頭拉遠,在初中的課堂上,老師正在點名"藤井樹",男藤井樹和女藤井樹同時應答,之後兩人怯怯的對視。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他們之間故事的開端。
兩人第一次見面,故事的開端
這一段夢顯現了女藤井樹記憶屏蔽的時刻,那是她雙重失去的時刻:在失去父親的同時,也失去了那個未曾承認、卻早已深埋心底的初戀。創傷之地的夢境,終於喚醒了女藤井樹沉睡的記憶。她在夢中打開了那扇門,也是打開了她自己的記憶之門。那段模糊的初戀,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呈現出它原本美好的面貌。
少年的青澀和純真,在歷經時光的洗滌後,留給人的是不甚唏噓的回憶。時光不可倒流,所以青春的回憶才彌足珍貴。記憶抵住了歲月弭滅的力量,因為有記憶,往事才能流傳至今。
臺灣導演候孝賢曾說過:"不是那些時光最美,而是這些時光已經永遠失去了,只能用回憶來找回,所以,它是最美好的。"
不要遺忘自己的歷史,喜悅也好,傷痛也罷。總有一天,當我們回想起往事,穿越時間的洪荒,我們才能記起最真實的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會成為笑中帶淚的美好瞬間,它會告訴我們當初為什麼出發,現在為什麼在這裡。它會讓我們在老去的時候,回到最初的地方,變回曾經的少年。
我們不活在回憶裡,但可以始終帶著回憶活著。
在愛情故事的表象之下,《情書》還潛藏了作者對生與死的考量。影片中有兩段關於死亡的描述:
少女藤井樹發現凍死的蜻蜓
或許中國觀眾會覺得很奇怪。在中國,死者為大的觀念由來已久,死是一件莊重的事情。電影為何如此描寫?
日本是個多災多難的國家,所以日本國民對於生死看的很淡。他們崇拜櫻花,不僅僅是因為櫻花絢麗,他們也欣賞花落之美。在日本的生死觀中,他們鍾情短暫的瞬間之美,認為死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死是生的延續。
正如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曾說過的那樣: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而看淡生死,不代表遺忘故人。
博子沒有遺忘。三年之後,當所有人都在祭祀典禮上借酒狂歡之時,博子依然難掩思念和哀傷之情。
男樹的母親沒有遺忘。當博子在男樹的初中同學錄上看到女樹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時,她懷疑男樹把自己當成了替代品。男樹的母親問博子:"博子,你是在嫉妒那個女生嗎?那孩子是有多幸運,居然能讓你在他去世之後還保持著妒意?",博子還沒回答,樹的母親卻失聲痛哭。
女樹也沒有遺忘。她痛苦的記憶只是暫時被屏蔽,當記憶之門被打開後,她依然記得所有的事。所以她們放棄搬到新公寓的打算,和爺爺一起守著故居,守著歲月和記憶。
電影圍繞著生死展開,但並未刻意去展示死亡的殘酷和哀傷,而是將這種哀傷淡化為一種緬懷和思念,這正是物哀文化中的"哀而不傷"。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與死亡和解,對生者尤為重要。
博子最後在雪地裡的痛哭問候,正是與死亡的和解,和對自我的救贖。而女樹最後對著肖像的情感釋放,也是與曾經自己的和解,她遺憾的青春終於圓滿。
人生總會不可避免的經歷生老病死。當生命中的某個人離去,我們可以感傷懷念,但生活還是要繼續。當生活被日常的瑣事填滿時,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痛,才會歸於平淡,深藏於腦海裡。那些離去的人,被深切地思念和緬懷時,會以記憶的方式在我們的生命裡延續。
青春純愛電影大多是對青春逝去之後的緬懷,它以一種迷人的、純情的、抑或矯情的白日夢,將觀眾帶回自己曾經美好的、同時又尷尬、挫敗的青春體驗中。再以一個還算圓滿的故事喚醒觀眾的共情,以懷舊的視野洗清青春歲月的傷痛。
《情書》無疑是一部成功的青春純愛電影,但巖井俊二所講述的遠不止情與愛。無論是《情書》,還是其後續作品《關於莉莉周的一切》,電影在美好青春愛情物語的表象之下,電影含而不漏的講述著關於愛與孤獨、創傷與救贖、記憶與離喪、生與死的話題。
電影中多重人物鏡像關係,其實就是當代人與人、人與社會關係的的映射:愛而不得是人生常態、生老病死亦不可避免。離別總是讓人悲傷,但我們不應沉湎於傷痛無法自拔。將往事藏於記憶裡,迎接新的生活,時間終將撫平傷口,而那些記憶也會成為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