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謝謝你
記者 陳小向 發自香港
2月15日下午兩點,在香港見到阿欣時,她抱著5個月大的寶寶,背著一個雙肩包。
這次她一個人從珠海過來,帶寶寶去油麻地母嬰健康院打免疫接種。
她說:「寶寶之前在珠海打過一針,花了700多塊錢。後來想想乾脆來香港打好了,這邊完全免費,用的疫苗也都是一樣的。」
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一個可愛的男孩。這個男孩是去年在香港出生的88500名嬰兒中的一個,他跟這8萬多嬰兒一樣,都能獲得香港的戶籍。這意味著,這些嬰兒一出生就可以享受到香港的社會福利、醫療保障、教育資源等。
阿欣的寶寶活波、白淨,喜歡張著大眼睛打量身邊的世界。
這個孩子現在不知道,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雙非兒童。這是香港人用寶寶父母的身份來給他下的定義,所謂「雙非」是指在香港生寶寶的夫妻兩人都來自大陸,沒有香港戶籍。
2001年,香港高等法院和終審法院相繼裁定,1997年在香港出生、但父母皆為內地人的莊豐源勝訴,獲得香港戶籍。這讓在香港出生的雙非嬰兒獲得香港戶籍有了法律依據。
港澳自由行在2003年開啟後,赴港生子成為越來越多大陸夫婦的選擇。
2011年,在香港出生的雙非嬰兒接近35000個,佔了香港整體出生嬰兒的40%左右。阿欣的寶寶就是這40%中的一員。
赴港生子的陰影
跟阿欣以及她的香港朋友朱小姐見面時,在香港電視新聞裡正在播放一則消息:2月14號,一名助雙非孕婦赴港產子的女中介被判囚10個月。
這是第一個因為協助內地孕婦衝關生子而被判刑的中介。這一個判決在許多赴港生子的大陸孕婦、中介公司心裡蒙上了陰影。
衝關生子,是指一些內地孕婦沒有拿到香港醫院的分娩預約,在羊水已破,就要生產的時候趕到香港入境處的管制站;或者提前到香港住下,等待生產的那一刻;只要在香港的管轄範圍內,香港的救護車便會緊急將孕婦接往醫院進行生產。
現在接生意時,專做赴港生子的中介顯得異常謹慎。
「現在衝關生子我們絕對不敢,哪怕是帶過關去預約,我們不願冒這個風險。」中介張小姐說:「我們要是被發現,會被判刑10個月的。」
顯然香港方面的嚴厲打擊,收到了震懾效果,做赴港生子的中介已經風聲鶴唳。
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中介告訴新快報記者:「最近深圳那邊的中介都銷聲匿跡了,抓到要坐牢的。香港那邊民意大過天,那邊的老百姓不讓去,你就來不了。」
中介張小姐告訴新快報記者:「以前在香港協助孕婦去預約的價格是5000元,現在已經漲到6800元。許多中介都不願意冒險幫助內地孕婦赴港預約生子了,風險很大。」
但帶著孕婦過關入境的事情,中介都不願再幹了。採訪中,幾位中介都不斷提起幾天前被判刑10個月的先例,語氣中儘是寒意。
衝關引發的矛盾
阿欣的香港朋友朱小姐說:「有些衝關孕婦生完孩子後,甚至都不給錢就走了。」
「不過這是香港人引以為驕傲的一點,」朱小姐說:「這就是我們比較人性化的地方,先把人送到醫院保證孩子和孕婦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由於衝關生子屬於政府和醫院控制之外的一種突發情況,衝關的孕婦經常會打亂政策的預約分娩,而被緊急加入醫院的生產病房。由此導致本地孕婦生產受到影響,擾亂預定秩序等而引起香港本地孕婦的不滿。
只要有香港醫院發出的預約確認書,並在產前到香港醫院進行檢查,便可以合法地在香港生子,在懷孕期間憑確認書可以自由地進出香港。
2011年出生的雙非嬰兒中97%都是通過合法程序到香港生子。衝關孕婦的比例佔到內地孕婦3%左右,佔整體孕婦的1%左右。根據入境處提供的數據,大約有1100例。
正是這1100例的衝關行為,成為部分香港人和本地孕婦投訴、指責的對象。最近幾年,針對內地孕婦赴港生子的抱怨一直散見香港網絡。
1月15日,一則「火車內罵戰,香港人大戰大陸人」的視頻被上傳到Youtube,視頻內容為,香港人制止內地遊客在地鐵裡吃東西,香港人在視頻裡的言論傳回內地後引起爭論。
散見於網絡的抱怨立即被整合成一股強大的反對力量,赴港生子,以及其中3%的極端衝關行為由此成為香港人與大陸人之間的矛盾焦點。
此時,洶湧的民意也推動香港政府採取行動,首位因為協助內地孕婦衝關生子而被判刑的中介在此背景下產生。
一位內地「衝關」父親的道歉
根據香港政策,沒有預約而經急診室緊急入院分娩的收費為4萬8千元,中介每做成這樣一個案例收費在10萬左右,幫助一個孕婦衝關成功至少能賺5萬左右。
2月7日,位於內地的王先生把他的衝關經歷貼到了天涯網上。
他在老婆懷孕4個月後才想到要去香港預約。
在天涯的帖子中,王先生說:「我作了一個令我極其後悔的決定,上網找中介公司來諮詢此事!」
一個長期從事內地孕婦赴港生子的中介對王先生說,衝關生子只需10萬元錢,並且保證在入境處有熟人,衝關萬無一失;而如果選擇私立醫院則需要23萬元。
王先生選擇了10萬塊的衝關生子。
在衝關時,王先生才發現中介並沒有所謂的熟人關係,只是叫他把老婆要生了的情況告訴入境處工作人員。入境處根據香港的法律只能叫來救護車把產婦送到醫院。
在衝關之前,王先生根據中介建議先找了一位醫生在衝關前先進行人工破水,造成要生了的事實,最終成功衝關。
但是衝關成功的王先生卻感覺非常痛苦。
他的妻子在產房裡生了23小時才把孩子生出來,孩子一生下來就進了重症監護病房。這讓他對醫院始終沒有採取剖腹產耿耿於懷。
王先生向醫院的醫生和護士表達自己的不滿時,引來旁邊一位本地孕婦老公的抱怨,兩人迅速由口角衝突,爆發到打架互毆。王先生說:「(他)侮辱我就罷了,傷害我的小孩和母親。我衝過去就打了他。」
打架時還刮傷了一位女醫生的耳朵,他們在警方介入下相互和解。
這成了第二天港媒的一則新聞:「雙非惡爸掌摑女醫生」。王先生說:「看了之後我無語,嚴重的扭曲事實。」
不過王先生在網幟一開頭就寫了自己的道歉。他說:「我為我此次愚蠢的行為道歉,首先向香港的善良同胞道歉,我並不知道問題的嚴重就選擇了這種方法去生孩子,嚴重的佔用了香港同胞的資源,對不起。」
香港人很Nice,謝謝你
在洶湧的罵戰背後,兩地更多人努力地發出冷靜的聲音。在新快報記者的採訪過程中,許多雙非媽媽覺得在香港感受到更多的是接納和幫助。
在港生媽媽交流群裡,一位媽媽在群裡說:「香港人挺Nice的。」
一位自稱「中國公民」的網友,於2月9日在香港的《太陽報》刊登了一則「謝謝」廣告來回應2月1日香港網友的「蝗蟲」廣告。
「謝謝」廣告直接打出:「香港人,謝謝你」的主題,回應「香港人,忍夠了」的「蝗蟲」廣告。
廣告的內容為:「香港人,謝謝你。兩地同文同種,都是龍的傳人。因為明白你們所做的貢獻,所以歡迎你們來深圳生活;因為明白你們心存大愛,所以感謝你們每一次捐款;因為明白你們愛這民族,所以期待你與我們並肩前行。因為了解你們用的是繁體字,所以下面也用繁體字;『來深圳仍尊重你的習慣,要不是香港我們會更艱難。強烈要求公民能互相尊重並自我約束,媒體要彌合兩地歧異而不是誇大地域矛盾!"
登廣告的這名深圳網友解釋說:「因為看到香港反內地的『蝗蟲』廣告後,想儘快回應,就自己出錢,花了10萬元左右。」
他說:「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我想對香港市民說的一句話,我們就是你們,你們就是我們。(我)總體希望通過這份廣告表達一份善意,一份普通內地公民對香港市民的善意,希望能起到化解雙方的戾氣,重新回到理性寬容的道路上來。」
應儘快增加醫療資源
2011年,3萬多赴港生子的家庭,給香港帶來接近40億的收入,他們都是得到香港政府認可的雙非兒童。
即使在洶湧的民意反對聲中,香港入境處表示會加大巡查力度,增派人手在各管制站加強對所有非本地孕婦的入境檢查。但是這一措施也只是針對沒有預約確認書的非本地孕婦有效。
香港大公報港聞部副主任呂少群告訴新快報記者:「以前內地孕婦沒來的時候,香港的醫療資源完全能夠滿足本地孕婦的需求。現在香港政府定出名額讓內地孕婦來港生子,收取了費用,香港政府把香港戶籍當成商品來賣,完全商業化。香港政府就應該相應地增加醫療資源。但是政府收了錢卻沒有在這方面有所投入,醫療資源沒有增加,導致醫療資源緊張,這是香港政府的錯。」
從這一點來看,即使入境處再如何努力地將那1100例衝關生子的內地孕婦攔下,他們也只佔香港總出生嬰兒的1%,佔全部雙非嬰兒的3%,對問題的解決幾乎沒有實質性幫助。
37個「雙非」孩子
一群特殊的兒童,一段特殊的經歷香港人把他們當成內地孩子
內地人則把他們視作香港兒童
記者 郭曉燕 文圖發自香港
挺著肚子在羅湖火車站轉上一圈,不一會就能收到各種各樣的小卡片,也許其中一張背面就寫著這樣一句話,「香港永久居留權,送給寶寶最好的禮物」,對於準媽媽而言,這句話大概能一擊即中,直抵內心深處。他們做起了「香港夢」,嚮往著在這所繁華的城市落戶生根,嚮往著那本「去138個國家不用籤證」的護照,嚮往著「香港人」的各項福利。
但這真的是最好的禮物嗎?根據社會福利署(以下簡稱社署)提供的資料,從2007年開始,共接獲37宗內地父母為他們的「香港」孩子申請入住兒童院舍的「託孤」個案,其中去年一年就有13宗。經社工評估符合條件的孩子,才會被安排入住散落在香港各處的兒童院舍。同年,申請領取綜援(綜合社會保障援助)的個案也增至388宗,增幅達53%。
媒體把這樣的孩子稱為「雙非童」,原意指在港出生、但父母均非香港人的兒童。但民間也流傳著另一種解釋,這些孩子就和新移民一樣,既非香港人也非內地人。他們是內地人眼中的香港人,香港人眼中的內地人,他們或許要一直在這樣的矛盾中成長。
自閉「雙非」孩子入住兒童院舍
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助理教授鍾劍華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內地父母把「雙非」孩子養育到2歲時,才發現孩子患有自閉症,因內地欠缺教育及復康治療等配套,只能委託在港朋友照顧。不過,朋友難以長期幫人「湊仔」,最終孩子要申請社署資助的兒童院舍,「雙非」父母定期來港探望。
還有一個個案更為極端,一個身體殘障的孩子被留在街上,根據口音判斷是一個內地孩子,但父母不知所蹤,孩子同樣入住兒童院舍。
鍾劍華說,目前為止,內地父母申請入住香港兒童院舍的「雙非」孩子數量不算太多,也就30多宗,也說不上有明顯增長趨勢,「就是去年一年好像有20宗,(實際數據為13宗),但已經構成了一個群體。」
按照鍾劍華的分析,這些孩子大多來自內地的普通家庭。
在港出生的內地孩童雖有居港權,但在內地沒有戶籍,若要返內地生活,要承擔很大的生活開支。按照香港的法律,若想在港一家團聚,需等到孩子18歲,或父母雙方年滿60歲,卻孤苦無依,這時提出申請才有可能實現。否則,父母亦不會因為港生孩子直接擁有永久居留權,除了不能長期留港外,亦不得在香港找工作,父母在發現無論生活在香港還是內地都無力承擔撫養費用時,才會狠心將孩子留港。「有的內地父母還會自我安慰,送子女去兒童院舍,其實和送孩子去寄宿學校沒有什麼區別。」
但據部分兒童院舍年報的開支推算,照顧一名孩子的平均開支每年約須11萬港元。當內地孕婦來港產子人數遞增時,有長期病患或智力問題的孩子會隨之增加。
香港一工會,華員會社會工作主任職系分會主席梁建雄曾估計,需要入住兒童院舍的「雙非童」大多為傷殘或智障、或其父母不想負起供養責任。
繁華鬧市裡的兒童院舍
創立於1878年的香港保良局是這些「雙非」孩子們的其中一個容身之所,它位於銅鑼灣禮頓道66號。這座慈善機構看上去像是廣州的城中村,被高聳的豪宅、奢華的寫字樓以及香港最大的電訊公司包裹下,顯得格格不入,但它卻沒有遭遇城中村的改造命運,始終安靜地屹立於這片繁華的鬧市。
攀過一段陡峭的斜坡後,兩個顏色鮮豔的兒童遊樂場映入眼帘,除了附近的居民偶爾來坐一會外,這裡大部分時間被用作父母和孩子團聚的場所。
採訪期間,我遇到了這樣一幅團聚的場景。
簡易的滑梯上,一對母女並肩坐著。母親一直操著一口不太正宗的粵語和女孩聊著天。嚴格來說也算不上聊天,因為女兒始終低頭看著媽媽帶來的小禮物,一袋曲奇餅乾。「媽媽帶了你最喜歡的曲奇回來,你可以回去分給小朋友吃了。」女孩沒有回答,開始往嘴裡塞餅乾,但黑黑的眉毛彎彎地掛在臉上,明顯帶著笑意。母親看了一會又說,「還是不好,你食(吃)夠才進去!×××(一個小朋友的名字)最中意(喜歡)搶零食,一會把BB的都搶光了。」
這對母女正對著的白色英式建築就是香港保良局,兩層樓高,遠看設計有點像美國白宮。除了一層右側有一個百來平方米大的保良局博物館外,這棟建築禁止陌生人隨便出入。步入大門,如果不能目標明晰,一臉淡定地找到博物館,門口的保安、工作人員會一層層詢問陌生的來訪者。
所有生活在兒童院舍裡的孩子,必須培養獨立自主的能力。清晨起床,小小的洗手間裡,擠滿了小腦袋,洗臉,疊被、吃早餐,以及承擔一定的家務:洗自己的碗筷、衣服等。保良局旁邊還有兩座分別高8層及5層的育嬰樓及小學,孩子可以在這裡完成他們的基本學業。
「雙非」孩子兒童院舍裡的敏感話題
穿過博物館即是孩子們的飯堂,紅棕色的長條桌椅一排排擺放著。飯堂出來是一條樓梯,牆壁上貼著醒目的警示:孩子宿舍,遊客止步。
保良局的工作人員說,為了保護孩子,記者絕對禁止與孩子交談。對於孩子們怎麼來到這裡,父母是哪裡的人這類問題,也被視作絕對隱私不得詢問。
「這裡各種類型的孩子都有,對我們而言,他(她)們都一樣,不會因為任何背景而區別對待。」保良局裡一位梳著齊劉海、戴著眼鏡的年輕女老師瞪大眼睛說道。
社署的新聞署主任黃泳鍶對我說,「關於兒童院舍裡『雙非』孩子的話題,比較敏感。」被安排入住兒童院舍的「雙非」孩子,大多缺乏父母照顧,有的甚至被父母遺棄。對於透過各方努力仍未能聯絡上其父母的孩子,法庭會發出保護令,委任社會福利署署長作為「雙非」孩子法定監護人。經社工評估個案後,安排入住兒童院舍,並等待領養。
香港居留權
給孩子最好的禮物?
父母均非港人的「雙非」孩子,在過去10年間急升45倍,由2000年的709人,大增至今年的32653人。
香港居留權對寶寶而言真的是最好的禮物嗎?香港有什麼好?為什麼要跑那麼老遠生孩子?一個母親,為什麼要在香港莫名其妙背上一個「內地孕婦」的罵名?
一位已經成功在香港產子的內地媽媽說得很樸實:香港當然好一點。上學、看病都可以不用錢,英文也可以學好一點,不用像我在廣州這麼辛苦。
中介的宣傳單張上則說得更玄乎:「香港永久居留權—高福利、免費教育、健全醫療、130多個國家出國免籤;第二胎;優秀的醫療,生產更放心……」
但有不少內地民眾對此仍心存疑慮。豆瓣網「安非」說,之前看《北角》(一部反映內地孕婦赴港產子的電影)的時候我就在想,你說那個大陸夫婦吃飽了撐的來香港生孩子,不是有病嗎?就算戶口落在香港了,你們又不在香港生活,你不是還得回大陸上學生活嗎?以後孩子上學還有各種借讀費,這個費,那個費的。生活當中肯定還要辦各種繁瑣的手續。還不夠麻煩的呢。您不是那個金剛鑽,您也就別攬那個瓷器活。
另一個網友跟帖:「人家不歡迎我們,我們就不要去。人家也是辛苦建立的,憑什麼你去坐享其成?最後把孩子弄成個『雙非』,雙非是什麼,不就是非香港人又非內地人嘛?」
在香港,我遇到了一位10年前從廣州移民到香港的阿Yan,如今她已是香港一家媒體的記者,操著一口夾雜著英文的純正香港口音。
她說,自己雖然不是「雙非」孩子,但和他們的經歷頗為相似,也是在成年後,才回到香港:「其實我很理解這些孕婦。香港社會真的有許多比內地完善的地方。比如醫療制度、養老制度、教育制度,還比如一些公共福利。這些對於普通百姓的生活很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
但在香港的這些年,她卻忍不住常常要回廣州,每次都會和朋友感嘆一番,「我總覺得要是我留在廣州一定能有更好的發展。」如今她正在為買房發愁,月入一萬五的她面對香港遙不可及的房價十分絕望。「廣州的朋友說,40平方米的房子太小,我真的不能理解,在我們這邊可以住5個人了!七八十平方米簡直是豪宅。」
對於這個問題,香港社會福利署新聞主任黃泳鍶說,「這是個敏感問題。」但她還是以官方的口吻給出了答案,「其實我們都知道父母的愛、關懷和支持對兒女是極為重要的。所有父母均有責任妥善照顧和引導子女走過不同的成長階段。希望打算赴港產子的內地父母們,慎重考慮子女的福祉及在港的照顧、養育和監護問題。」
家住天水圍
在導演許鞍華拍攝這部電影的數年前內地人陳永康也曾經遙望對岸的深圳思念他在大陸的兒子
記者 鄧娟 發自香港
「你是從內地來的吧?」
「你也是吧?」
「對啊,是啊,其實按我說啊,在天水圍這裡住,環境還真不錯,地方又大,空氣又好,你說是吧?你有沒有聞到從溼地公園那邊傳來的泥土味,還有草香,你看,再過一點,就是大陸了……」
這是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的一段場景,年輕的大陸女子曉玲嫁到香港,丈夫卻是個脾氣怪異的失業港伯,一家四口只能靠政府的援助生活。在一個遭到丈夫虐待的夜晚,身心受傷的曉玲跑到河渠邊落淚,路過的保潔阿嬸先用粵語同她招呼,之後兩人用普通話進行了這番交談。
故事發生的天水圍,香港著名的悲情市鎮,因為貧窮和混亂,這裡是事故多發地。也因為廉價,成為來自大陸的新移民的聚居地。
在導演許鞍華拍攝這部電影的數年前,內地人陳永康就已經是曾住在天水圍的新移民。他也曾經遙望對岸的深圳,思念大陸的兒子。
儘管家鄉的地方更大,空氣更好,但更多像陳永康這樣來自大陸的移民,還是努力著通過各種途徑,實現讓一家人居住在香港的理想。
一個大陸移民的香港夢
深圳羅湖關,43歲的陳永康走進口岸大廳,朝著通往香港的箭頭方向,他左手邊的「內地居民通道」因為周末而行人擁擠。但陳永康無需浪費時間,他走的是中間寬暢的「香港居民通道」。
其實陳永康不是香港本土人,走左邊通道的很可能就有他的老鄉。分道揚鑣的區別在於,他擁有一張「HKidcard」,這使得他在出入境時能享受順暢。
這樣的便利並非一開始就有,從他第一次過羅湖關後的整整5年,陳永康一直走的都是左邊通道,碰上春節前後,排隊常常得耗上一個多小時。
數年前,陳永康和大陸的妻子離婚,同一個親戚介紹的香港女人辦了結婚手續。
5年後,他再次離婚並同前妻復婚,現任妻子開始往返香港探親,等另一個5年便可以像丈夫一樣拿到香港身份證。
對於許多生長在大陸,希望移民香港、但又達不到人才引進和投資移民條件的普通人,能夠讓他們成為香港公民的方式便是跨境婚姻。
結婚,「到香港搵錢」
陳永康的家鄉在南方某沿海省份,有不少在解放後從東南亞回國的歸僑,對僑鄉人來說,家裡有點海外關係,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他的舅父上世紀60年代從印度歸國,80年代又攜家移居香港。以後每逢舅父回來的春節,陳永康便能分到幾塊曲奇,或者一小抓用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著的,吃起來酸酸甜甜的瑞士糖。
家裡人接待舅父的態度也讓他感受深刻,畢恭畢敬,是那種「窮親戚看富親戚」的羨慕。
他後來動了去香港的心思,是在1997之後。陳永康現在還會唱,那一年有電視和廣播的地方幾乎都在播的那首「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東方之珠,我的愛人……」
香港回歸前,陳永康已經聽說村子裡有壯年勞動力去了香港,但怎麼去,去做什麼工,他沒打聽得很清楚,那時他已是一名孩童的父親。
香港回歸後,「出來」變得更容易,隨著越來越多人議論,誰誰出去幾個月,「裝了一皮包錢回來蓋樓」。而實現這個美夢的途徑也不再是秘密:找香港人結婚,過去打工搵錢。
陳永康坐不安了。他讀書少,但腦子活泛,想著在小地方打工,錢賺不到幾個,「有幾多前途?」
等待了一年多,在舅家的出力下,一名年長於他的香港女性來到大陸,和他在當地進行婚姻登記。申請到每次最多停留三個月的探親證,陳永康開始在兩地往返。而他的前妻,仍帶著兒子在陳家生活。
新界新移民
「她講我靚仔,又唔怕苦,肯搏」,雖然不願多談那樁跨境婚姻,但陳永康還是忍不住笑笑說,那個香港女人對他很中意。不過他在過渡期後就搬了出去。
在老鄉的指引下,他住進相對便宜的村屋。「其實都不便宜啦,合住一個棚千幾蚊(元)。」陳永康來了才知道,他在香港的親戚家原來也很大壓力,而找工也沒想像的容易。
天水圍位於香港新界北部,與寸土寸金的繁華市區的距離,遠遠大於它和深圳之間的距離。這塊偏遠的市鎮,和周邊的荃灣、屯門,聚居了許多大陸來港的人,有陳永康這樣拿探親證來的,還有一些是探親往返已滿五年,拿到香港居留權,但還不能拿永久居留權的「新移民」。
即使是「香港的鄉下」,這兒也比陳永康老家的城市更現代化,哪怕專供出租的簡陋私屋邊,道路也平整乾淨,並且香港政府已經開始興建廉租房性質的高樓,當地叫做公屋。
但周圍的口音又讓陳永康一度感到不是「正宗」的香港,除了帶著兩廣口味的普通話,這裡也聽得到重慶四川的方言。不過,帶著何種口音的新移民都在學著講儘量地道的白話。
這裡的大陸客都來自二三線的小城鎮,有很多真正嫁了香港人但生活依然困難的女人,也不缺少陳永康這樣為了掙錢而來的勞動力。但香港法律規定,在拿到香港身份證之前,他們不能出去工作。
「你們那裡有肉吃嗎?」
「在香港這種地方,不工作,吃咩(什麼)?」陳永康說,除了全職師奶,大家都會去找工,因為身份和文化的限制,女人們多做髒累的保潔、家政,男人們則是運輸、裝修一類的重活。
他們打的算是「非法黑工」。但不少港人還是願意私下聘請他們,因為賣力、低廉。
陳永康第二份比較穩定的工作是搬運,給一個東莞籍的老闆做事,這份工是先出來的老鄉介紹,每個月能拿5000元,他很滿意。
工作的地點不定,如果隔得遠,他得早起搭輕軌去九龍城,因為工作體力消耗大,而香港的飲料比大陸貴上兩倍,一開始老鄉就告訴陳永康要用大塑料瓶灌水帶去。
3個月的探親期滿,他要去海關那蓋個戳,然後返回大陸的家鄉,呆上十幾二十天,重新申請探親後,繼續下一次3個月的循環往復。
每次在家和香港之間往返,雖然車程並不遙遠,但陳永康總有切換在兩個年代兩個世界的感覺。
曾經他去排隊等公共電話,和旁邊士多店的老闆娘閒聊,那個香港女人問:「你屋企有冇食肉呀?」
「我們殺雞殺鴨,吃肉比你還大方,」陳永康腹誹。但他沒有解釋,「費事睬你,睬你都傻!」
他更賣力地幹活,舅家的表哥曾來工作的地方找他,對他肩背上的重物和腰椎彎曲的角度,表哥嚇了一跳,勸他換份工,這樣做遲早身體「頂唔住」。
陳永康沒捨得換,其實也不知道能換什麼。只要能送回家的錢,越來越多。
香港福利
就像以前舅父的禮物,陳永康回家也帶上一些新奇的玩意,剛開始是糖果,後來是衣服和生活用品,他還給兒子買過一個很多香港小孩手上都戴的卡通電子表。
「過完5年,爸爸就可以帶你到香港。」他經常對兒子說。
最初去香港是衝著高工錢,而在幾個往返之後,陳永康堅定了全家移民的念頭。
「香港什麼都貴,但是福利也好,政府有保障」,在天水圍時陳永康第一次聽說「綜援」這個詞,新移民們有時談論,「有的香港人自己有錢,照樣找理由向政府申請綜援,有的老人子女明明有能力,還騙政府無力供養父母,讓社工援助」。
值得玩味的是,在一些港人看來,新移民給他們的印象正是「好吃懶做,甚至多生孩子來爭取兒童綜援」。
事實上,能真正享受綜援的新移民不多,受惠群體主要是兒童和香港的老人。但打動陳永康的是,在「香港福利」中,孩子在大學前可以免費上學,上大學也很容易貸款,公立醫院收費實惠,大病有政府救助,等他60歲後,可以申請每月兩三千的綜援。香港的社工甚至每天為有需要的孤寡老人送飯菜。
這些,對他這樣沒有穩定工作為保障的人來說,都是拿大陸身份不敢想的福利。
陳永康說,他其實不是為了自己,但是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完整獲得香港人的待遇。
下一代
到現在,陳永康乘坐港鐵時,還是偶爾會忘記要靠電梯右側站,留一半的通道給需要趕路的人。但當過年回到老家,他也看不慣隨處可見的吐痰和插隊。
曾經難熬的時間也日漸飛快,陳永康在獲得香港身份證之後順利離婚,兒子隨遷香港,之後孩子的媽媽也開始過來。
陳永康早已搬離天水圍,那裡現在大部分是政府修建的公共屋邨。
從小就過來的兒子融合的速度遠比上一代人快,壓力再大,陳永康也堅持每年為兒子購買一萬多元的保險。租住屯門另一處私房的他現在希望,公屋的申請能早點下來。因為他發現,儘管兒子的說話、愛好和同齡的香港學生沒太多差異,但卻從來沒有把同學邀請到家裡來。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新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