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洋:虛幻的真實

2021-02-18 澍雨畫館

每個人都會做夢,有美夢,也有噩夢。夢中的世界是虛幻的,難以捕捉,但有時留在記憶中卻真真切切,難以忘懷。當我們從夢中醒來,發現那些夢境,源於我們生活的真實世界,夢中的情景就在身邊,或者是這些情境的延展與想像。生活中的事也和夢相聯繫,我們形容美好的追求是夢想,我們形容糟糕的經歷如同噩夢一般。夢境與現實,編織著我們的生活。

藝術家李洋,專注於畫夢,幾十年來無數次將夢境用圖像真實地記錄下來。他描繪夢境,夢成為他的繪畫題材,非常獨特。中西繪畫都可以題材分類,中國畫有人物、山水、花鳥畫科之分;油畫則可以分為風景、靜物、肖像等等。以夢為題並不簡單,夢無所不包。我們用語言描述夢境,有時都會表達不具體,說不清楚。如果用繪畫來表現,必然需要巧妙的構思經營與綜合的技術手段才能做到恰如其分。《美術觀察》[案邊點滴]欄目採訪藝術家李洋,聽他講述如何將虛幻的世界轉變為真實的圖像。

——陰澍雨

虛幻的真實

——李洋畫夢解析

文 / 陰澍雨 李洋

陰澍雨(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李洋你好,關注你畫夢很長時間了,也看到你近期在「一席」平臺的演講。[案邊點滴]欄目注重探討藝術創作中的方法與技術手段,廣大讀者也想知道夢中的世界是怎樣轉換為真實圖像的?首先還是想請你談一談你是何時開始畫夢的?你記錄夢,一開始就用繪畫嗎?

李洋(藝術家):我最早開始畫夢,還能找到記錄的是1990年,十六七歲,那個時候我在上初中。在日常生活學習狀態下,不時被記憶中浮現的一些深刻而強烈的夢境打動,這件事就促使我將它們畫出來。

我記錄夢,好像一開始使用的是文字日記的方式。那個時候,我在鐵路子弟中學上學,初三語文宋老師要求大家每周交三篇日記,我悄悄地把一些夢就夾雜在日記裡記錄下來,沒想到還得到了宋老師的肯定,她給我很高的評價,我至今都很感念。到了高中之後,我變得不那麼受到新老師的重視,但是用日記記錄夢的習慣卻保留下來,反正他只是寫一個「閱」字,並不會細看,我就有機會大量記錄夢了。所以說其實我是從文字開始記錄的,可是很快便進入了同時用繪畫記錄夢的狀態。

李洋  少年夢:高空大魚  紙本油彩  39×37.5cm   1993年

開始畫夢的時候,我的經驗包括:畫夢首先是一種基於回憶的繪畫。很多人可能誤以為夢是來自於想像,是無中生有的虛構。可是在我看來,畫夢更像是到一個陌生地方,一個時空當中旅遊,歸來後憑記憶呈現出來的。既然是根據記憶,就大量基於平時所進行的寫生訓練,還有對種種世間形象與意境的主動記憶。所以說,畫夢雖然看上去是憑空的,但其實它和回憶和寫實之間有很多密切的關聯。

還有一個經驗是,我會反反覆覆修改一幅畫,以期讓它不斷地接近夢中所看到、所感受到的那種真實,以至於一幅畫上往往會有許許多多反覆修改的痕跡,疊加在一起,反而增加了這幅畫的層次感。

很多時候我以畫草圖、塗鴉的方式去記錄夢,而這些記錄的痕跡,這個記錄的過程對我來說也是非常具有挑戰性,是個戰戰兢兢,前途未卜去探險,但又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狀態。於是在本子上留下了一些非常凌亂狂躁的線條,從它們當中隱約透出一個夢來。好在後來我並沒有因為潦草丟掉這些本子,它們一直被留到了現在,再看當時的很多回憶,就保存在其中了。而所有的畫夢,恐怕以當時我的技術,都很難百分之百地將這個夢的意境展現出來。我就安慰自己說,一開始能夠表達出30%在夢中的所見所感就足夠了,以後慢慢再增加。

李洋  ①內在繪畫的基本內容形式②夢的繪畫方式(初步設想)  紙本墨水  21×29.7cm  2014年11月27日夜

陰澍雨:如果將夢境用語言來描述,想像空間會非常大,但如果落實到畫面上,它就變得非常具體,非常直接,想像的空間就會縮小,這是不是一個短處呢?你畫夢時是如何考慮的?

李洋:這個問題可以接著上一個討論。的確夢中的情境與意境有時非常宏大,其所跨越的時間與空間非常寬廣,而繪畫本身是很難充分表現夢的全貌的。這可以說是一種局限,但也可以說是另一種可能性的開啟,我是這樣理解它的:畫夢的過程,或者說夢的繪畫本身並不等同於夢。夢是一個靈感的來源,是一個引子,而畫夢的這幅畫對於那個夢來說是一個對應物。這有點近似於維根斯坦所謂的語言和世界的對應關係,它不可能替代對象那個事件,但是它的存在,有一種提醒作用。它相當於指著月亮的手指,而不是月亮本身,但是這個手指可以引導我們去反思、反省我們內在經驗中的世界。

而另一方面,一個畫畫的人會盡其所能地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繪聲繪色地描繪出夢中的意境與情景。所以我覺得這二者(局限與所能)是相輔相成的。過去曾經看過一套民間版畫插圖,描繪佛教中的西方極樂世界。我們可以想像民間畫工所雕刻出他想像中的極樂世界,當然不能跟佛經中生動描繪的西方極樂世界,或者存在於我們想像中的宏大美好的那個世界相提並論。可是就是這樣簡單粗陋的版畫,卻增加了人們閱讀的興趣,給人們留下了更加廣闊的聯想空間,可以說是一個聊勝於無的有用的工作。

李洋  一九九八年的夢:紅星公社  布面油彩  109.5×65cm   1998年

陰澍雨:夢的題材太豐富了,你是否有一些夢的分類,從內容來區分?

李洋:畫夢久了之後,的確對它們所明顯屬於的不同領域與主題會產生分類的衝動。確確實實不同的夢所表達出的主題內容是有明顯的不同。我目前展現的這一件作品:《17歲,我確實夢到了這一切》,是我在童年之後,17歲之前所做過的近三百個夢的系統分類圖。這個作品呈現的工作主要是從內容元素上來區分的,當然有些夢的情節複雜,主題元素之間有彼此重疊,非常難以簡單地區分開來,只能按照它最主要的內容傾向來進行歸類。

在這幅大的圖像當中,我們看中間的部分,我叫它已知領域夢。所有這部分的夢是有關親情、鄉愁、原生家庭和原生社區的主題,而且都可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做夢的地點。它涉及到了我的父母、親人、鄰人,涉及到了從小成長的院落與社會環境,以及小學和中學的記憶等等。

李洋  17歲,我確實夢到了這一切(繪畫集群全觀圖)  紙本水彩、鉛筆、丙烯、布面油彩、電腦繪圖與排版  尺寸可變  1990-2019(請翻轉觀看)

而畫面左邊的這一大團區域和右邊這一團,我叫它們未知領域夢。為什麼呢?如果已知領域夢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話,而左右兩邊的夢卻與日常經驗較為遠離,也並不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明確對應的地點的。左邊的那部分主要體現了大自然的元素:關於山林川原,關於動物、植物,關於男性和女性。而右邊的部分主要有關人類社會歷史,包括城市、國家、社團、機構、集體、道路這方面的內容。

本來這些夢都是雜亂記錄在日記本上的,但是經過長時間的歸納整理,它們似乎呈現出一種井井有條的有機序列結構。於我而言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工作,它可以帶給我們某些新鮮的看待夢與自身內在精神世界的方式。至少這表明在一個看似平凡普通的17歲少年的心裡,他的內在世界中,是包含著一個如此廣闊而宏大的圖景的,這種包含可能在青少年中也是一個非常普遍的存在。

李洋  前路悵惘·宏大的機場風景  紙本鉛筆  39.5×54.6cm  2010年

陰澍雨:豐富的內容必然要有豐富的手段來表現,你畫夢的方法看上去很多樣,你是如何選擇的?請具體舉例解析一下畫夢的方法。

李洋:這個問題我最近愈加明確了,我畫夢的入手處其實並不太適合以固有的傳統畫種來進行歸類,它更像是以一個方法與內容的考察為線索展開的工作。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約十年以上吧,我為一個問題所困擾,當別人問起我:你是畫油畫的?還是做版畫的?還是畫國畫等等的時候,我都很很難充分回答這個問題,只能敷衍一下。因為從繪畫的材料上來說,從鉛筆、水粉、水彩、油畫、丙烯、版畫、拼貼乃至於數碼繪畫都曾經被我用來畫夢,因此在畫種畫家上很難歸類。李洋  大山小度  紙本水彩  28.5×40.5cm  2013年

而現在我更傾向於將這個畫夢的過程,看作一個長期進行的行為藝術,使用傳統的繪畫材料所進行的,一種具有個人探索與社會參與性質的行動的藝術。但是具體說到畫夢的方法,比如現在舉出了一個早年的例子,一般是要經歷幾個步驟:有時先是有文字的記錄,然後我從這個文字記錄裡面去進行回憶,有的時候還先畫草圖,然後再正式的畫出這個夢。有時則是直抒胸臆的繪畫。

在繪畫的過程中,我特別注意的一點,是儘可能不參考照片、圖像資料,也不做專門的寫生。這與很多以畫照片或者畫寫生為主要創作方式的藝術家是明顯不同的。但是有人可能就會問,你作畫的根據是什麼?我的方法大體上可以稱為一種目識心記——博聞強識的方式,就是平時會先通過留心觀察去記憶很多形象與意境,當然伴隨著一些寫生的過程。有的時候純粹的就是通過眼睛看,然後心裡默默記下眾多自然與人類社會種種的現象與形式,畫夢過程中再從這個記憶庫裡面去提取與夢中所出現的那個形象最近似的,也可能進一步演繹、渲染,再組合成這個夢。李洋  披冰斬雪  紙本水彩  28.5×40.5cm  2013年

我覺得這有一點近似於我們傳統繪畫的方式。據說張擇端在畫《清明上河圖》的過程中,是白天出門溜達,看似閒來無事,其實處處留心觀察記憶,積累了大量的素材,晚上回家之後再憑記憶描繪出白天所看到的這一切。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創作者的主觀意識就自動將一些次要信息過濾掉了。這和我們現在對景寫生的方式有點像,但又有很大區別,畫夢與這個方法是非常類似的。

我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就是我早期畫夢的這兩幅素描。我先在草稿本上畫了一個非常潦草凌亂的夢的瞬時記憶草圖,然後再根據它更加深入和具體地將這個夢描繪出來。當然不可避免的是在這麼具體的描繪過程中,會有不少推理性質的以及為了完整性的演繹成分。但是大的內容、氛圍和形象是不會變的。

李洋  1995年的夢:暴雨將至  紙本鉛筆  32×21cm  1995年

李洋  1995年的夢:暴雨將至  紙本鉛筆  1997年(原作遺失,僅存照片)

陰澍雨:你用了新的技術手段來畫夢嗎?比如說數位技術、虛擬技術、人工智慧等等。一般來說,這些手段給人的印象是很適合夢境表現的。

李洋:的確如此。大約三年前,我接觸到了iPad繪畫這個方式,之後就不斷地練習。最開始用iPad畫畫,還僅僅把它當成是一個記錄素材和畫草圖的方法。因為那個時候每天上班要坐很長時間的地鐵,其間我就隨身攜帶iPad,只要找到機會,就拿出來畫幾筆。因為我們這個年齡從事畫畫的人,大都有早年在公開場合畫練習速寫的經歷,所以於我而言這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可以旁若無人地畫,反正也沒有妨礙到別人,有的時候甚至還能給辛勤坐地鐵上下班的人們帶來一點瞬間的樂趣。但一開始我的技術很粗糙,逐漸就發現了iPad繪畫的妙處,技術上越來越純熟,漸漸的它也從一個僅僅是作為草圖和記錄功能的工具,變成了一個我正式進行創作的工具載體。

李洋  夢的繪畫增長:一個不斷生長的繪畫網際網路項目  數字繪畫  尺寸可變  2019年

英國大畫家大衛霍克尼晚年也開始用iPad進行繪畫,他對於繪畫發展史有著非常深刻的研究。他提出一個觀點:用iPad繪畫,其實質就是在一塊玻璃上繪畫。言下之意似乎是,在這塊二維的玻璃平面上,可以包含無限深遠的三維的景深空間。我很欣賞,也特別受啟發於他這個理論。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想呢,對我來說,在iPad上畫畫就是等於用光在畫畫。而且我也不用觸感筆等任何輔助工具,都是直接拿手指觸摸著這個玻璃屏幕作畫。而電子設備中的光線,不僅是一種對於自然世界的光線的一種模擬和象徵,它更象徵了我們在夢境當中的那種視覺現象。夢是「向內看」的,我們一般閉著眼睛睡覺(偶爾有睜眼睡覺的情形),但夢裡我們仍會有非常強烈的視覺體驗。似乎在夢裡面也有一種神秘的光芒,照亮了我們所能看到的一切。用iPad,用電子設備裡面的光線,去比擬與象徵這個夢裡的光,我覺得再合適不過。李洋  少年夢山(局部)  紙本水彩  2011年
李洋  少年夢山(局部)  紙本水彩  19.5×13.5cm  2012-2018
再給大家舉一個例子,就是我先用傳統的紙本水彩描繪了一批少年時代夢中的山,然後我又將它們組合在一起,用iPad重新畫過一遍,就形成了大家目前看到的這個樣子。由此可見,通過不同的媒介,描繪同樣的題材,所呈現的視覺印象與效果,乃至於時代氣息都可以是非常不同的。

李洋  少年夢山  數字繪畫  尺寸可變  2019年(請翻轉觀看)

陰澍雨:介紹一下你的夢研所吧。

李洋:「夢研所」這個概念的產生,起源於四五年前有一次我參加了邱志傑老師組織的藝術創作課程。在課上,我向各位師生較為詳細的介紹了我的畫夢工作,並提出一系列相關藝術計劃的暢想,其中有一個概念叫「夢研究所」。隨後邱老師很快提出建議說夢研究所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概念。我也一下子意識到通過這個概念,可以將關於夢的不少探索領域歸納統合在一起。具體而言,夢研究所包含了四個部分。

第一個是檔案部,這裡面是所有我自己以及收集來的所有人的夢的原始圖文記錄。

第二個是理論部,這其中包含了我所有多年來收集的關於夢的各種書籍,文獻資料以及與夢有關的各種學習成果。在畫夢的過程中,我也與很多心理學等相關領域的人士進行了交流與學習,還參加了某些關於夢的研究性工作坊等,這其中產生的內容都可以歸入理論部。

第三個部分叫妄想部,所謂的「妄想、分別、執著」嘛。但在這裡我把妄想當成一個中性詞,它可以包含想像、聯想、冥想、玄想……也就是基於原始的夢素材,與對夢的理解,進一步做出以想像性為主的創作與練習。典型的例子,就是長篇圖文作品《少年英雄收集站》。它是根據少年時代一個非常精彩、有寓意的夢進行推理、演繹與拓展,使其成為一個更為完整的敘事系統。

而第四個部分叫顯化部,這個是受曾經參觀北京市一個道教廟宇時所遇到的一個名詞的啟發,那是一間很小的房子,上面寫著顯化殿。而顯化這個詞對於我們藝術工作者來說,又有一種特別的意義。

李洋  少年英雄收集站·被做夢  布面丙烯、石墨鉛筆、彩色鉛筆、碳素墨水  140×140×5.5cm  2013年

也就是說個人的創作,個人的研究與種種的收穫與感悟,它逐漸的要運用於社會,運用於大眾,運用於人群,也就是說顯化部的工作是和一些藝術介入社會的行動有關。這個工作也已經漸次開展了,例如我從今年下半年正式開始的為不同的中國人畫夢的計劃。

前面說的這些,是關於夢研究所的組成部分與理念,而具體它的物質形態呢,其實就是在中央美院附近的小區,我租的一個單元樓裡面,把我所有夢的畫,夢的日記,以及所有與夢有關夢的物品和資料都收納整理在一起。在這樣一個小空間裡,讓人有一種更加真實的觀感與直接的觸感。

李洋  亞洲區動物大薩滿做夢體  壁面色粉、鉛筆  400×854cm  2017年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陰澍雨:如果畫自己的夢,直接表述會更順暢、更直接。如果你來畫別人的夢,經過語言的轉述,然後還要通過你的理解再轉化成圖像,這有些麻煩。畫別人的夢,與畫自己的夢有什麼區別?

李洋:這是一個特別切中要害的問題。首先來訪者用語言來講述他/她的夢,而並不能被我直接地通過圖像、色彩、畫面和意境去進入他/她的夢中去感受,這或許會對夢產生一些消磨。而進一步的繪者根據對這個夢的理解,將它轉成圖像,恐怕就更是跟原始的那個夢相去甚遠了?這也許是不利的方面。

可是有一句話說「凡牆便是門」,這也恰恰是畫夢這個工作最值得經受的考驗和它更大的價值所在。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夢通常會被人們認為是一個私密的、個人的、內向的,只被私人所享有的一種經驗。有一句話說:神話是大眾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可是夢的意義或者作用真的就僅止於此嗎?有沒有一種可能,夢變成一種人與人之間溝通交流的途徑呢?

李洋  少年夢的重建:少年夢體巨量爆發  布面丙烯  29.7×21cm  2017年

一個藝術工作者是可以對這件事展開想像的,也可以對它進行實踐。因為當我們做了一個夢之後,尤其是當這個夢很有意思、很巧妙、很奇妙、很獨特的時候,人們往往有一種很強的衝動,想要跟身邊的親近的人去分享。甚至當今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睡醒之後都會把自己的夢貼到社交網絡上去。事實上,我們講出和畫出夢的過程,就已不同於做夢之後,自己獨自回想了。這個講出與畫出的動作,本身就具有了一種想要交流的願望。與之相匹配、相對應的,就如同我們的傳統中注重內心體驗,或者是內在意境表達的山水畫,乃至於現代派藝術當中的抽象繪畫,這些藝術中的核心經驗往往都是些非常獨特而難以描述。可是這些繪者恰恰藉此迎難而上。他們努力去描述出那些幾乎是不可描述的經驗,通過文字、繪畫,還恰恰獲得了很多人的共鳴與欣賞。

李洋  少年夢的重建:前緣(繪畫集群全觀圖)  布面丙烯、電腦繪圖與排版  尺寸可變  1990-2019

畫夢也有相似的道理。但是我能夠為他人畫夢,首先還要基於一個前提,就是過去的二十多年來,我長期對自己夢的長期觀察與表達中,所獲得的很多經驗。有一點我到現在也不能完全解釋,就是通過長期的畫夢訓練,我發現只是自己的夢,其所涉及的內容、種類、形式、主題也已經是相當的豐富多樣,包羅萬象了。

當然,我承認有些類型的夢我可能沒有做過,但是當很多人知道我畫夢這個事情,主動來跟我溝通的時候,我常常會有一個感覺,就是你講的這個夢,我有一種很強的似曾相識,好像我也做過與你類似的夢的經驗。或許就正如康定斯基所言,人的內在的精神的感受力,也是可以通過在藝術方面的長期訓練而得以加強吧。然後我就大膽憑藉著我對於他(她)這個夢的理解,嘗試著去描繪,還常常取得一種比較而言雙方都覺得驚喜,或說是一種滿意的效果。

李洋  少年夢的重建:此生(繪畫集群全觀圖)  綜合材料  尺寸可變  1990-2019

更進一步的是,通過去描繪來訪者的夢,我好像可以在某些方面跟對方達成一種更加深層次的彼此的理解。而我也正是藉助畫夢這個事情,更好地去認識一個人內在世界的某一個方面。對於被畫的那個人來說,他也從中獲得了一種被看見,被尊重的感受,與常常可能出現的全新的啟發。

要說到畫別人的夢,與畫自己的夢有什麼區別?我覺得畫自己的夢,是一種由內而外的過程。當你把一個內在的經驗呈現為物質的圖像的時候,短時間內獲得一種滿足,一種驚喜,然後開始渴望與人交流。而畫別人的夢呢,是先從外而內,先從別人的講述進入我的認知系統,然後再要從我的內心裏面,尋找一種相似的可資借鑑的經驗,或者藉此展開聯想和想像,再將它表現於外。在這個夢表現出來之後呢,往往我們雙方都獲得了一種共同的,近似於恍然大悟的感覺。哦,原來這個夢畫出來是這個樣子呀!這是二者的不同。

李洋  少年夢的重建:父母(繪畫集群全觀圖)  綜合材料  尺寸可變  1990-2019

陰澍雨:看到你在網絡上徵集一些人的夢,和他們交流討論,這其中有哪些新收穫?你的藝術實驗有哪些新進展? 

李洋:我在網絡上徵集一些人的夢,而更多的是一些網絡上的朋友以及現實生活中的親友,也會主動請我為他們畫夢。這裡面新的收穫,是我由此拓展了自己的生命視野與藝術觀。可以說了解到更多人的人生裡這樣一個特別的面相。而且每一次給別人畫夢的時候,尤其是跟來訪者面對面的坐在那裡,我現場畫出他(她)的夢的時候,心理上反而獲得了一種踏實,一種充實感。

首先當他/她剛剛開始講述夢的時候,我也會有緊張的感覺,甚至是一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因為畢竟你面對的是一個人試圖對你充分信任,向你展開其的內在世界的這樣一個部分,而且可能輕易的不會向所有人展開的部分。那麼這個時候我要追隨其語言,努力去理解其夢中所描述出的那些意向,然後以一個試探的方式開始繪畫。畫到一定程度後,越來越多的筆觸與色彩落在畫面上後,好像這個夢越來越被賦予了一種形式,就逐漸產生了一種心開意解的感覺。而更進一步的是,在畫完了這個夢之後,我們還會對他進行一些討論。無論是夢者本人,還是我作為一個為他畫夢的人,好像都在畫之前,從這個夢與這個行為裡面獲得了更多的關於一些特定事件與關於生命狀態的啟示,它們都是一些很珍貴的感悟與記憶。

李洋  夢見小美術館票選計劃示意圖  紙本鉛筆水彩  21×29.7cm  2016年

那麼說到我的藝術實驗有哪些新的進展?可以說我從產生這個念頭,也就是為更多的人,尤其是不同的中國人畫夢的這個念頭開始到現在,已經將近五年的時間了。過去也做過一些這方面的實驗,但是進行得並不順暢。

而今年當我熟悉了用iPad作畫的方式之後,我重啟了這個為大家畫夢的項目。而且我也發現iPad是可以作為一個快速呈現不同人夢的一個非常具有及時性的工具。由此我有了更大的信心,去為更多的人畫夢。到目前為止,已經進行了兩場現場畫夢的藝術活動,一次是在國內有名的社會演講機構一席大院,另一次是在著名的文化社交媒體豆瓣總部。之後,我還要計劃推進更多這樣的現場畫夢項目,把它儘可能的融入現實生活中我能夠觸及到的不同的行業,不同的人群。當然,我個人能力有限,這個舉動更多的的是一個象徵,一種拋磚引玉。

李洋  為不同的中國人畫夢(1)  數字繪畫  尺寸可變  2019年

陰澍雨:不知我的理解對不對:李洋畫夢是一個藝術計劃,早已經不再是個體的繪畫創作。融入了公眾的參與,行為與觀念拓展,綜合媒介的呈現等等,即是當代藝術作品,也是一個科研項目。它的規模與體量越來越大,你如何規劃你的藝術實驗的?發展方向是怎樣的?

李洋:我對你的這個理解有一種心有戚戚焉的感覺。確實在過去,多年以來,我曾經為畫夢這個行為該如何歸屬,是屬於傳統的架上藝術,還是現當代實驗藝術,甚至它算不算是一個嚴肅的藝術行為,都有過長時間的困惑與求索。

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畫夢本身的意義最主要不是完成一幅多麼精美的傳統學院派繪畫,它更重要的價值是在於:對存在於這個社會上的自己與他人內在精神世界一些方面的一種儀式性的關照,一種看見,一種反映。我想這種被看見對於很多人來說也是相當珍貴的。

李洋  為不同的中國人畫夢(2)  數字繪畫  尺寸可變  2019年

我們今天的社會,整體而言還是一個傾向於外向的,強調速度,強調發展,也強調競爭的社會。而一個健康社會的發展,其實是又與人們對內在世界的關注息息相關。據最新較為權威的官方數據顯示,中國目前有各種類型精神疾患與困擾的人數已經超過了1億。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我記得華為的任正非先生在近期接受媒體採訪時,就曾經反覆強調了一個觀點:我們要想進步,要發展民族的各項事業,也必須向其他國家學習,學習他們一切先進科學技術與其他經驗的方方面面。那麼在我看來,關於心理學,關於內在心靈探索,或者是與社會性、集體性藝術表達所相關的一切科學與藝術上的成果,同樣是國際上一些先進的人類文化共同的創造物,值得我們去好好學習實踐。而在中國,有獨特的地理、人文、歷史、自然與社會環境,有特定而極其豐富的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處理的方法與人情社會,與此同時我們又處在一個新舊交替的偉大時期。那麼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所長大,所生活的人們,他們的內在世界必然有不同於其他社會形態的非常多的內容,這些內容值得我們去認真地觀察與研究,而觀察夢便是了解這些內容的重要途徑之一。

所以說這個畫夢的行為呢,我就不再困擾於它是傳統的還是當代的,它算不算是嚴肅的,還是大眾流行文化的這些問題。它都可以是,但也都不是最重要的方面。重要的在這獨特的過程中,是有人參與,有人在其中付出,人與人之間通過這樣的行為得到了一種聯結,得到了更多的理解,彼此由內而外的了解,這是更重要的。所以它既可以理解成當代藝術作品,也可以是跟心理學、醫學、社會學等領域相關的科研項目。它可以是本身過程很嚴肅的一個藝術上的探索與實驗,但同時它又可以是具有非常強的大眾性,甚至某種娛樂性的行為。

李洋  為不同的中國人畫夢(3)  數字繪畫  尺寸可變  2019年

的確,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了解這個工作,願意參與其中,它的規模與體量已經明顯增大了,通過越來越變得滿滿當當的工作室夢研究所就可以大致看出這種情形。那麼至於說到具體的對於這個藝術實驗的規劃,我覺得首先要有一個非常完善的高效率的充分的編目系統。圖像與文字整理歸納系統,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很基本的工作。

接下來就是建構一個「夢的編年史」系統,可以是自己的,更可以是更多人的。可以是以時間為線索的,也可以是以主題內容為分類的。總之,會很令人期待,但也是一個需要長期投入的工作。在這個基礎上,我希望開展更加廣闊的,更不拘泥於一般形式的某些藝術實驗。比如說從時間的體量上來說,我希望能夠做出一個跨越時間更長的,例如說一整天,24個小時,甚至是三天乃至於一周時間直至更長的,持續不斷的為很多人畫出夢的一個集體藝術項目。

又或者我們可以將畫出的很多人的夢中提取出的一些共同的元素、符號、象徵形式與集體原型,將它們以裝置的、影像的、建築的、公共藝術的方式,以更宏大的體量、更豐富的類型、更多的數量進行呈現。讓這樣一種看似虛幻的,似乎抓不住摸不著,卻又帶給人們感動與困擾的種種夢的經驗,可以逐漸將它們有價值的一些部分,變成對於日常生活,對於我們的環境有所啟發,或帶來審美愉悅,或者帶來深刻省思,以及新力量的具體物象而表現在這個世上。

李洋(李洋畫夢),1976年生於山西太原。2001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獲學士學位。2005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獲碩士學位。現為中央美術學院造型學院副教授,實驗藝術學院博士在讀。強調社會關懷與內在探索的當代藝術工作者,持續二十九年的夢工作者,夢研究所藝術—心理學項目發起人。主要社會及學院藝術教育課程「神秘美術課」「全觀性素描」「超現實方式繪畫解析與創作」等。現工作、生活於北京、太原。詳細內容請搜索:豆瓣網/微信公眾號/微博:李洋畫夢。2015年,李洋-Unicorn-夢研所(獨角獸藝術空間 北京)2010年,現實的自療——身藏(798現實空間 北京)2007年,「思無邪」——李洋作品展(上海美術館)2019年,一席演講:畫夢(第697位講者 深圳)2019年,豆瓣繪夢大賽:發起人與評委(豆瓣網 北京)2017年,少年夢的重建 夢研究所(方舟苑 北京)2017年,中央美術學院百年慶典校史壁畫(中央美術學院花家地校區 北京)2017年,第64期專題講座(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藝文志論壇」 北京)2016年,第一屆花家地雙年展(花家地小區 北京)2016年,CAFAM雙年展:空間協商(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   2015年,旋構塔——2015中國青年藝術家推介展(北京時代美術館 北京)2014年,剪刀&石頭&布——黑橋、環鐵、宋莊地區青年藝術家聯展(宋莊美術館 北京)2014年,旋構塔——2014中國青年藝術家推介展(北京時代美術館)2013年,CAFA教師——中央美術學院教師創作特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2010年,造型——中央美術學院教師作品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2009年,生化虛實之間:動漫美學雙年展(今日美術館 北京)2009年,中央美術學院素描60年(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2008年,夢蝶——第二屆上海當代藝術館文獻展(上海當代藝術館 上海)2008年,中央美術學院90周年校慶教師作品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2008年,果凍時代 臺北邀請展(臺北當代藝術館)2007年,新銳策展人計劃——頭髮的故事(TS1[宋莊壹號]當代藝術中心 北京)2006年,「談話十+十」當代藝術展,作品《降生於塵》(上海證大現代藝術館)2006年,長徵計劃:延安項目,作品《學院派巨人演義》(798長徵空間 延安)2005年,參與創作王其亨《威尼斯雙年展的風水》(第51屆威尼斯雙年展中國國家館 義大利)2003年,今日美術館首屆青年美展》(今日美術館 北京)2001年,首屆成都雙年展 作品《頭髮的故事》(成都現代藝術館)2001年,全國高等美術院校畢業生優秀作品展(中國美術館 北京)2001年,觀念及繪畫作品《頭髮的故事》獲中央美院2001屆畢業生畢業創作展一等獎及王嘉連獎學金、岡松家族獎學金(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1999年,諾基亞「我看未來」藝術大賽(當代美術館 北京)1998年,中央美術學院80周年校慶招貼畫展 一等獎(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心理月刊》《心探索》《城市畫報》《中華英才》《北京青年周刊》《美術研究》《美術觀察》《美術》《新周刊》《典藏(國際版)》《中國藝志》《中國國家地理》《博物》《中華兒女》《新報》《中華文化報》《YOUTH青春》(總第763期,2018)、中央美術學院藝訊網、暖島網、豆瓣網等。

(案邊點滴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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