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做完節目有很多粉絲要來送我們最後一程,在八寶山這個地界,真是要多喪有多喪。」2月3日,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CRI)五樓辦公室,剛見面小飛就開了一句玩笑。
兩天後,長達12年的廣播脫口秀「飛魚秀」迎來大結局。我早晨七點半趕到廣播臺門口,發現停車場前站了一百多號人,瑟瑟寒風裡舉著紅色橫幅「飛魚秀再見飛魚人不散」。他們中間有人一早地鐵上發微信向領導請假說去八寶山,有人從外地專程跑來送行,有人拖著行李箱到此看一眼再去趕火車。
喻舟念著最後一期要化個妝,所以提早上班。當她開車轉進廣播臺前的路,一看見那麼多粉絲,眼淚一下子衝出來了。
「飛魚秀」的聽眾群是出了名的長情和仗義,曾經為了這檔節目集體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兒。而告別是偶像自己做出的決定,他們雖傷感,又很平靜接受。在廣播臺對面守著,聊著,打開手機再聽一次小飛一本正經的開場白:「歡迎收聽Easy Morning飛魚秀,來自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輕鬆調頻,各位早上好。」
隨即躥出喻舟一聲雞血滿格、提神醒腦的「早嗷嗷嗷嗷!~~~」
喻舟陽光直爽,骨子裡還有一種「古道熱腸」。先前節目組工作人員已明確拒絕我親臨最後一期直播的請求,喻舟卻當場主動為我「求情」,拜託助理張一天幫我悄悄「順」進來。
所以,2月5日早晨,我在FM 91.5直播間現場,陪伴小飛和喻舟一起度過三小時,見證了一場旅程的結局。以二人名字諧音命名的「飛魚秀」,以節目為榮的粉絲群「飛魚人」,貫徹了回憶始終。而最後一期播放的一曲《不說再見》,成了回憶最好的註腳:
「我相信我相信的一切變成火焰
照耀彼此的臉茫茫人海相互看見」
到四樓直播區,我先走進和直播間隔著透明玻璃的導播室,張一天打開微信公號後臺,感嘆才沒多久竟已被粉絲留言刷爆了。我看見一條寫道——「今天就不應該上班,應該在家裡好好哭一場。」
按「飛魚秀」慣例,八點節目開始要播報一堆城市天氣:北京、上海、合肥、蘭州……最後一期,小飛和喻舟決定每播報一座城市,就和那座城市的聽眾講講話,分享他們倆與之發生過的緣分故事,或者心願,例如2016年,小飛計劃要把自己的吉他班辦到上海。
喻舟發現玻璃後面的我,微笑致意,對著話筒說:「今天很多人來看我們,有國際臺的同事,還有採訪我們的記者!」
放歌時段,我挪進直播間。喻舟和小飛坐在一條弧形木質長桌後,面前架有五塊屏幕,機箱顯眼位置擺著一塊「ON AIR」紅色牌子。長桌前狹窄的通道上,《飛魚秀》紀錄片團隊的四臺攝像機緊密聚焦兩人的一舉一動,其間不斷有CRI其他頻道同事進來打招呼、安靜凝視。
時間回到2004年8月2日,喻舟和小飛的第一期「飛魚秀」。兩人聯手,是因為此前喻舟的搭檔、外籍主持人Ramy離開,小飛緊急上陣支援。如今回聽第一期音頻頗為有趣,喻舟開場狂飆語速:「Ramy走後,還以為是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想到還有人願意照顧我,這個偉大的人是誰呢?」
小飛冒出來第一句:「終於發現了比Ramy更慘的人……」
首度合作,喻舟對小飛的稱呼還是他英文名字「Felix」,兩人的語氣還比較正經、「收斂」,但仍能體會到自然流露的默契感。初來乍到,嘴皮子厲害的小飛已經毫不客氣開「損」喻舟。
集資訊播報、話題閒侃和英文流行歌放送為一體,在當時的廣播圈,「飛魚秀」節目形式不算新奇,可小飛和喻舟憑藉自我獨特個性,硬是樹立起了前所未有的節目風格。這對搭檔漸漸積攢起響亮的江湖名聲,在天南海北大批晨間聽眾耳朵裡安營紮寨:小飛犀利毒舌,審視生活詼諧而深刻;喻舟陽光天真,時常炸出一長串「哈哈哈哈」,還難逃永遠被小飛調侃、「鄙視」的命運;對話內容徹底跳脫出生硬刻板的場面話,各自私下生活的樣貌一點點呈現在這個公共平臺上:家庭成員、興趣愛好、情感動態……為粉絲們所熟知和津津樂道。
「我們剛開始做節目時,面對的那個時代並不是一個大家習慣互相開玩笑的時代,反而是相對來講『你好我好』那種,是一種比較嚴肅的狀態。那時大家播新聞還屬於那種播個稿子得說兩遍title,『中央電視臺,中央電視臺』。」在相對嚴肅的大環境下,「飛魚秀」拋棄一板一眼的臺本,突破和改寫了傳統主持搭檔的關係,不再小心翼翼、「相敬如賓」,而是本色出演、釋放自我。
飛魚秀至少在北京創立了這樣一個風格,就是「互相砸掛」。小飛對我說。
全新風格撲面而來,初期有人大加讚賞,也有人接受無能,給臺裡寫投訴信。那時他們心態很淡定,認為如果大家都順著自己,代表節目的受眾面很窄了。
喻舟告訴我,她喜歡「飛魚秀」裡的他們是真實的,她討厭做作和裝的東西。高中時代喻舟做電臺節目就堅持反傳統主持,敢講其他背稿主持人從沒說過的話,公開場合的言論都是心中真實念頭的投射。「我做這份工作,發現他(小飛)也是這樣的人,不會說上綱上線的場面話,而是真實的話,我覺得這點兩人挺契合的。」
小飛接過話頭:「因為沒學過,也沒人告訴我到底應該怎麼幹。」
沒有範本模仿,全靠自己摸索,「飛魚秀」早先定位是「21世紀的相聲」,後來發展又接近於真人秀。小飛笑說,他一直琢磨這檔節目到底要做多久,忽然間十二年就過去。
資深「飛魚人」犀牛向我如是描述十年感受:「飛魚秀」教會了我們如何快樂地在這個世界上行走,也給了我們很多追尋快樂的勇氣和技巧。「飛魚秀」從不會給你灌溉美味的雞湯,小飛的詼諧和刻薄是一瓢涼水,激醒你,讓你更清楚地看這個世界。
當「飛魚秀」從沒有風格的自由談轉變為娛樂大眾的真人秀,讓聽眾習慣了有所收穫,這一過程註定伴隨著與日俱增的消耗。
2014年秋,由清華大學清影工作室製作的紀錄片《飛魚秀》上映,這部紀錄片細膩呈現了小飛和喻舟工作內外的狀態。片中小飛指出喻舟這個人很不自信。
採訪中我提起這個評價,小飛表示自己也不是一個自信的主持人,喻舟說:「我生活裡面很不自信,在主持方面,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會很自信。彼此很熟悉,套路也熟悉,說什麼他肯定能接,我很信任他。」
我現場觀察小飛和喻舟的工作,他們並不像聲音聽起來那般輕鬆愉悅,兩人的神情基本處於緊繃狀態。小飛說:「每天工作我要隨時兼顧五塊屏幕,下面有四個滑鼠隨時抓起來用,還有CD機以及對應的遙控器。沒有任何一個神經可以來負責面部表情,所以廣播主持人一旦面對鏡頭,眼睛都在飄。」
小飛出國旅遊,會一直拿個小本子寫遊記:這一趟不能白玩兒,必須帶點觀點、知識或感悟回來。
喻舟也刻意搜集點滴小事,比如頭一次發現車若逆向停會被貼條,第二天上節目讓大家一定記住。
小飛的愛人、攝影師蘇小糖在微博裡寫:「今年年初負責往曲庫挑歌的同事離職了,他主動擔起這個分外的工作,每天晚上瘋了一樣挑歌,連續大半年每天挑歌到凌晨一點多。我問他為什麼這麼累,他說他只想讓臺裡的歌更好聽,因為喜歡音樂的聽眾會有共鳴……每年他要聽上千首新歌,看至少20部劇,這些都是他節目裡的聊資。他連無聊的韓劇和怪誕的日劇都不放過。」
工作到一定年限之後,一種緊張和焦慮感開始時刻纏繞著小飛。
狀態不好的時候,到一個小時就焦慮得「在這個屋裡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他必須出去抽根煙歇一會兒。結果某天發生了「空播」事故。此後,便配備了直播助理一職。
常有聽眾詢問,為什麼小飛和喻舟每天都這麼開心亢奮?
「我不能。有時候我一早頹到不行,但是來了以後,我要預支明天的快樂和後天的體力,讓它提升到某個點。」小飛的回答很實在。
喻舟則表示,隨著我們年齡增長,生活給予我們的對有趣事情的興奮感也在下滑。
種種複雜原因,讓小飛最終作出決定,是時候充充電了。十二年,一個輪迴,翻篇兒了。「在一個大家還在乎你的時候離開,對於我們來講,算是全身而退。最難的是急流勇退,但最完美的也是急流勇退。大家還願意組織個活動悼念節目的時候,這個事兒簡直太牛了。」
最後一期,播放了聽眾回憶音頻。喻舟眼圈再次紅了,一直拿面紙擦眼睛。當有粉絲說希望喻舟找到白馬王子時,喻舟咧嘴笑了。同事開玩笑:「喻舟,你哭起來更好看。」喻舟假裝生氣丟過去一團面紙。她為離別做足了準備,右手邊有一大盒面紙,而桌上已經堆了10團。
「飛魚秀」的粉絲群在廣播圈聲名遠揚。
犀牛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飛魚人」開車途中聽節目,不小心溜車了,碰了後面的車。他趕緊道歉,說自己聽節目光樂了,忘記拉手剎……後面的車主問他:「你聽『飛魚秀』呢吧?」兩人默契對視,然後握握手就走了。
我在CRI門口和守候的「飛魚人」閒聊,一個34歲的男粉絲熱情給我聽他的「德生」收音機,才買兩年,表面已磨得很舊。他長期耐心十足地「強迫」家人和朋友聽「飛魚秀」。
犀牛就是這樣「入坑」的。十年前,博友推薦「飛魚秀」給他,他說對廣播不感興趣,於是博友堅持不懈每天給犀牛打電話「逼」他聽。「最後我從床底下找出一個長了毛的破收音機,走上了飛魚秀聽眾的不歸路。很多人都通過這樣的方式成為『飛魚人』的,這在廣播電視圈絕無僅有。」
犀牛以前在一家慈善機構上班,早晨八點零五分,「飛魚秀」播廣告起他推單車出門,八點五十七分進單位門。九點得工作了,而他的領導也是「飛魚秀」老聽眾,態度很寬容,允許犀牛在不耽誤工作情況下繼續聽完節目。
2006年底,在官方論壇混熟的犀牛覺得大家私下認識一下也不錯,於是建起一個QQ群,這也是「飛魚秀俱樂部」的雛形。組織能力強的犀牛自然成了粉絲群的「頭頭」。
一個粉絲對我說,愛聽「飛魚秀」的聽眾大多數性格偏內向,愛潛水,不太愛發簡訊互動。
可是「飛魚秀」一旦「有難」,這些「萬年潛水黨」就如飛魚一般,剎那間齊齊飛出海面,力撐這檔鍾愛的節目。
最有名的行動當屬2007年「上海頻道改版事件」。落地上海的EZ FM(輕鬆調頻)被CRI的HIT FM(勁曲調頻)取代,第二天「飛魚秀」忽然就沒了。據犀牛回憶,上海「飛魚人」鬧翻了,他們通過犀牛的QQ群挖出停播原因,幾小時就迅速成立了「保衛上海頻道工作組」,上海聽眾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抗議活動。一周後,「飛魚秀」恢復。犀牛說,之後「飛魚秀」在上海又經歷過幾次停播,粉絲簡單、橙子、光光、37.2℃等人出錢出力,只為心愛的「飛魚秀」不受任何委屈。
眾多「飛魚人」整理小飛語錄和節目歌單、為「飛魚秀」組織活動、為「飛魚」做漫畫、為聽眾義務錄製節目並上傳……有人因「飛魚秀」相愛,有人因此換工作,有人要留在有「飛魚」的城市而改變了人生規劃。「最大聽眾群體是80後,『飛魚秀』見證並影響了這一代人整個青春。」
犀牛說,「飛魚秀」決定結束之前,其實很多人擔心聽眾的反應會不會很激烈,但事實表明聽眾很冷靜。「他們理解寬容這一切,只是用各種方式表達了不舍和感激,飛魚秀粉絲懂得分寸和大局。」
「飛魚秀」直播間,牆上電子鐘流向最後一小時。他們要留給幕後的張一天和爽編。
小小房間擠了不下20人,導播室和門外還站著一撥同事,有人送上巧克力和玫瑰花,有人安靜上前擁抱他們倆。
微博和朋友圈被全面刷屏,這一期分分秒秒發生的事都勾連著懷念,哪怕播放的音樂:《灌籃高手》主題曲、《不說再見》、《山丘》……
小飛這樣看待結束:「我一直在跟喻舟以及臺領導說,我們創立的這個東西,我們要親手把它弄死,這樣就是善始善終,最起碼是我們完全自己的意願。」
「飛魚秀」時間軸上,兩人亦沒落下各自豐富的興趣愛好。小飛愛玩攝影,玩音樂,出了英文專輯。喻舟重拾畫筆,推出繪本,又勇猛奔到羅馬、芝加哥跑了馬拉松。
關於未來,兩人沒透露太多,只是準備先停下來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喻舟開心地說,鑽研營養、美食的時機到了;小飛則想學習一下單板滑野雪,春節一個人帶著愛犬「毛豆」自駕去媳婦老家。
不舍而篤定地離開,他們感激「飛魚秀」給予的一切。這檔節目是一個平臺,也因此結識了很多不同行業的朋友,讓自己站到一定高度,看得更遼闊。
十點五十七分,「飛魚秀」完結。CRI門口的犀牛告訴我,最後幾分鐘,大家一片沉默,很多人垂泣。「小飛最後一句沒說完廣告就進來了,像是『遺言沒說完就咽氣了』。之後整個場地響起了掌聲。」
而在直播間,現場同樣安靜定格了幾秒,大家都覺得結尾太倉促。技術老師問小飛:「我們拉下廣告再說兩句吧?」
小飛坦然地回答:「該說的都說完了,每次直播都有遺憾。」
喻舟猛然抬頭,頗為遺憾地說:「我忘了謝謝你!你也忘了謝謝我!」
文 沈傑群
編輯 張嚴涵
供圖 輕鬆調頻原飛魚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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