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獨守空房53年,一個信守承諾57年,就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生於斯,死於斯,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簡單平凡的人生……歡迎您關注微信公眾平臺:北方故事會,更多精彩故事等著你)北方故事粉絲回饋中心歡迎您!(點擊藍字進入驚喜多多)
作者/梁孟偉
我的家鄉地處浙東新昌,一個叫查林村的地方。這裡山環水繞,風景秀麗,已有1600多年歷史,聚居著四百多戶人家。
小姑家在村西的大道地,我們那裡把天井稱作道地。大道地中央有口水井,因為井水冬暖夏涼,所以總是門庭若市。母親也常常肩挑手提著蔬菜衣被,前往大道地洗洗汰汰,幼小的我常跟著媽媽上小姑家玩。
道地中一戶朝西的人家,牆上掛著一個大鏡框,鏡框裡一張黑白大照片。照片裡的男人很年輕,白皙皮膚,細長眼睛,梳著分頭,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微微笑著,親切自然。
這戶人家的門口,進進出出著兩位老太。媽媽悄悄告訴我,高瘦的叫梁小芬,按輩份我應尊稱小芬姑婆;較胖的叫陳蓮珠,我應該尊稱柏臺婆婆。
兩位婆婆裹著小腳,梳著盤頭。小芬姑婆臉上已長起老年斑,灰白的頭髮,高高的顴骨,細細的眼睛,講話聲音快而尖。柏臺婆婆滿頭銀絲,面色紅潤,目若朗星,說話聲音平而緩。
年幼好奇,自然要問長問短;小時好動,整個道地跑來跑去。
「柏臺婆,照片裡的人是誰?」一天,我指著大鏡框裡的男人問。
「梁柏臺!」柏臺婆笑著望望照片又看看我。
「梁柏臺是誰呀?」我歪著頭問。
「按輩份你要叫爺爺!叫柏臺爺爺。」柏臺婆柔聲相告。
「那柏臺爺爺在哪裡呢?」我天真地繼續追問。
「在很遠的地方……」柏臺婆沒有說完,就忙別的事去了。
這年冬天,我上梁柏臺家玩,這時柏臺爺爺的事已知個大概,於是又向兩位老人問起了梁柏臺:「柏臺爺爺結婚七天後就走了,你們吵架了嗎?」柏臺婆笑笑說,「他在上海外國語學社讀書時,就和劉少奇、任弼時、蕭勁光等人約好,要去蘇聯留學。臨行前,我倆拜堂成親。結婚當晚,他就和我約定,七天後要離開,最多三年就會回來。我說,只要你好,再多三年也無妨。想不到一等這麼多年。」柏臺婆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漣漪。
小芬姑婆插話道:「你柏臺爺爺1921年3月3日,農曆正月廿四結的婚;3月10日,農曆二月初一離開家。這一天早晨我送他到大嶺腳(查林通往新昌的一條山路)。你柏臺爺爺拉住我的手說,『大姐,我這一走,父母和蓮珠託付給你了。』我說,『柏臺,你放心走吧!弟不回家,姐不出嫁。』他接過我塞給的兩個銀角子,開始向大嶺頭攀登。他沒走多遠,又回身向我揮揮手,說了句,『待世界大同之日回家團聚。』」兩位老人的敘述,如淙淙溪水,流過我幼小的心坎。
第二年夏天,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坐在大道地井邊納涼。月光照著鄉親們的滄桑的臉龐,也照著兩位老人的滿頭白髮。我突然問小芬姑婆,為什麼不把柏臺爺爺叫回來。小芬姑婆用芭蕉扇拍拍我的屁股說:「寫了好多封信到蘇聯,告訴你柏臺爺爺,村裡他的親朋好友,誰誰發了財,誰誰做了官,家中生活怎麼怎麼艱難。你柏臺爺爺回信說,要我們別仰慕人家的富貴,他最不喜歡提錢財兩字。就是你柏臺爺爺的爸爸去世,他也沒有時間趕回來。」
後來我才得知,梁柏臺也有過回國後幫助妻子走上革命道路的設想,但一次廣州之行差點被捕徹底斷絕了這樣的念頭。梁柏臺知道自己所從事的革命事業,不但自己有隨時犧牲的可能,甚至還有滅門九族的危險。後經組織批准,在海參崴與周月林結成革命伴侶。並寫信回家向陳蓮珠提出離婚。收信後的陳蓮珠,只說了八個字:「夫不回家,決不改嫁!」就一直侍奉公婆,陪伴小芬,等著柏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先輩的英雄事跡,如潤物無聲的春雨,滋潤著少年的情懷;如暖人心懷的豔陽,朗照著青春的天空。
家鄉是純樸的,兩位老人是純樸的,純樸得如同家鄉的泥土。從來不曾誇誇其談丈夫兄弟的光輝業績,從來沒有狐假虎威高人一等的神氣表情,以致村裡人大都不知道梁柏臺在蘇聯幹什麼工作,更不知道梁柏臺在蘇維埃政府曾身居要職。小芬姑婆穿著土布舊衣,柏臺婆穿著陰丹士林,都腰系圍裙,細腳伶仃,整天忙裡忙外。有時看見兩位老人抬著一個糞桶,挪著兩雙小腳,到自留地裡鋤草施肥。
直到1955年,她倆才得知梁柏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犧牲……
梁柏臺的父親梁開錢早在1925年就離開了人世,等不來兒子柏臺「少則二年多則三年就要回返」的承諾。遺下三個女人艱難度日,生活酸辛可想而知。農村家庭沒有男人,就等於沒有了支柱。常年的重擔誰來挑?天大的事情誰來擔?三個女人的肩膀實在太纖弱,三個女人的小腳實在太纖細,三個女人的地位實在太卑微,一些外族外姓根本瞧不起,就是個別本族無賴也常來欺侮。母親胡玉蘭帶著滿腔的幽怨和期待,於1946年8月19日喊著「柏臺」「柏臺」的名字離開了世界。梁小芬料理完母親的後事後,把梁柏臺讀書時的課本、作文、日記、信稿和簿冊及學習用品100餘件,連同自己的無限思念,珍藏進一個竹製的書箱。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梁小芬與陳蓮珠得知後興奮不已,徹夜難眠。她倆一次次佇立村口橋頭,站在公路旁邊,迎送著一支支解放軍部隊,希望隊伍中突然走出一身戎裝的梁柏臺,揮著手微笑著向他們奔來。梁小芬一次次清理著弟弟的物品,等待著愛弟的歸來;陳蓮珠則一次次對鏡自照著容顏,想像著梁柏臺又將會是怎樣。
1950年2月17日(大年初一),政府首次派人來到梁柏臺老家,送來慰問糧,掛上「光榮」匾,還貼上了年畫春聯。到了1953年,梁柏臺一直沒有消息,到底算「烈屬」還是「軍屬」?那年開始建立農業生產合作社,國家機關幹部實行工資制,梁柏臺的優撫待遇也被取消。陳蓮珠和梁小芬開始尋找梁柏臺,和他第二任妻子周月林及他們的子女。先給毛澤東主席寫信,不久收到了中組部的回信,回答是「不詳該同志下落」。(原件存中共新昌縣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
梁小芬又找到新昌縣委辦公室,請求組織出面幫助尋找梁柏臺、周月林及其子女的下落。1955年8月上旬,新昌縣委辦收到中共中央辦公廳的回信:「我們從檔案中查到,梁柏臺、周月林都到蘇聯學習過,都在1934年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上當選為蘇維埃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梁柏臺擔任過蘇維埃中央司法人民委員,已犧牲,但關於他的情況我處無材料,以後有材料,可續告。周月林在一九三五年三月在福建被國民黨軍隊俘虜,以後下落不明。」(原件存中共新昌縣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
1955年12月中旬的一天,當梁小芬和陳蓮珠聽完新昌縣委辦回復的信函,兩位女人呆呆地坐著,泥塑木雕一般。雖然早就有過傳聞,終究未被證實。而現在,最後一盞希望的燈,已被現實吹滅;最後一片信念的帆,已被無情吞沒。她們滄桑的臉上流下兩行熱淚,然後轉為輕輕地抽泣,開始時如琴弦凝澀,如幽咽泉流,繼而像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那種肝腸寸斷的嚎啕大哭,那種撕心裂肺的聲聲呼號,石人也會掉淚,鐵人也會動容。梁小芬任憑涕泗滂沱,聲聲呼喚著「柏臺、柏臺」的名字;陳蓮珠則捂著手絹,更多的是哀哀而哭。哭吧哭吧,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辛酸,太多的期待,都付與這淚珠一串串。1956年,新昌縣委派人來查林村進一步了解情況,並給陳蓮珠落實了烈屬待遇。
等到1957年,新昌縣人民政府頒發的革命烈屬證也已兩年,算命先生說梁柏臺「59歲的命數」這一年也已期滿。已經66歲的梁小芬和61歲的陳蓮珠含淚理出梁柏臺穿過的衣衫,裝進一具小小的薄棺,一路哭喊,聲聲呼喚,「柏臺,歸來!柏臺,歸來!」直抬到橫巖頭等的安山下葬,陳蓮珠則在梁柏臺的衣冠冢旁,營建了自己的壽壙。生不能同床,死求能同穴;生不能白頭到老,死求相愛到永遠。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已是海軍軍官的董岐山在蘇聯聖彼德堡學習,1956年7月回到查林探望父母。一天梁小芬和陳蓮珠來到他家中,陳蓮珠告訴董歧山,梁柏臺在蘇聯還有兩個小孩,一個叫沙沙,一個叫娜佳。「儘管孩子不是我生的,總算也是梁家的後代呀……」陳蓮珠和梁小芬懇求董岐山幫她們尋找一下蘇聯兩個孩子的下落。望著陳蓮珠、梁小芬淚眼婆娑的悲傷表情,董岐山母親沒等兒子開口,就「應該,應該」地滿口應承。董歧山心中暗暗叫苦,蘇聯這麼大,當時通訊又不發達,何況「沙沙、娜佳」這些小名,同國內的「阿明、阿毛」乳名一樣,任何院落都能聽到這樣的呼喚,要尋找他們簡直是大海撈針。可面對老人那種執著的精神,迫使董岐山第一次用善意的謊言承諾,回蘇聯後一定幫她們找尋。休假期滿回到聖彼德堡,董岐山雖然託人多方打聽,但梁柏臺兩個小孩還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這成為董歧山後來的一塊心病。(董岐山:《緬懷一位革命先輩》,新昌縣新四軍歷史研究會會刊《沃洲春雷》2010年第2期總第28期。)
為繼梁家香火,陳蓮珠將年幼喪母的侄兒梁志洪收為嗣子。1959年12月,16歲的梁志洪聽說有個叫王明的人長期住在蘇聯,於是給他寫了一封信,試圖打聽梁柏台子女的下落。想不到時隔三個多月後竟收到了王明的親筆回信。這封署名為陳紹禹的回信也不詳知梁柏臺回國以後的情況,更不要說梁柏臺留在國外的子女。但他建議可以去信「中共中央辦公廳楊主任尚昆同志和林老伯渠、吳玉章等同志。」(原件存中共新昌縣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
梁志洪又以梁小芬的名義給林伯渠、吳玉章、許之楨等人去信,諮詢梁柏臺3個子女(其中一個系梁柏臺與周月林回國後在瑞金所生,紅軍長徵送人後染病夭亡)的下落。不久,梁小芬又收到中央組織部辦公室的回信:「至於梁柏臺同志三個孩子的下落,我部已給有關單位去函設法查找,但恐短時間不易查到。一旦查有結果就立即去信告訴你。」(原件存中共新昌縣委黨史研究室檔案室。)除了中組部的覆信,梁小芬陸續收到許之楨、吳玉章、林伯渠的回信,但都不知梁柏臺周月林子女的下落。
直到周月林平反昭雪定居新昌,也一直尋找著當年留蘇的一對兒女,仍至死都未曾找到,那又是後話。
由於家中沒有壯男,培養了梁小芬頂天立地的性格,說話辦事風風火火乾脆利落。她能端著百斤麥籮上樓,挑著人糞豬欄下田。一次她到溪對面馬路邊上買菜缸,賣缸人看她身材瘦弱、細腳伶仃的樣子,說她能把缸背走就白送。梁小芬二話沒說,扛起一口大缸就走,走過長長木橋時小腳一步不顫,背到家裡一次沒歇,看得大家目瞪口呆。梁小芬背回家後,又返身送去了買缸錢,賣缸人再三推辭,梁小芬正色說,「玩笑歸玩笑,買缸歸買缸,不然我梁小芬成了貪小之人。」梁小芬堅決地留下了買缸錢。
與梁小芬相反,陳蓮珠的性格更多的是溫良恭儉讓,烹得一桌好飯菜,做得一手好針線,還養得一年好蠶繭。用梁志洪的話說,大媽燒出的飯,即使沒有菜,也會吃三碗。這對姑嫂,一個主外,一個主內,把一戶人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一點不賴。
鄉親敬重柏臺為革命光榮獻身,更同情兩位堅強的女人,凡有什麼重活都爭相幫著她們。梁小芬和陳蓮珠屬於查林村第十生產隊,當時每家的口糧豬食都分在山上地邊,同一個生產隊的梁煥千等人,主動承擔起了幫挑回家的重任。兩位女人也知恩圖報,梁煥千家或者其它鄰居借錢應急,陳蓮珠二話不說,從箱底裡取出送給所借之人。江南的夏天說變就變,大道地人就不用擔心,因為梁小芬與陳蓮珠總會趕在大雨之前,把各戶曬在窗口或道地上的糧食衣被統統收回。到了晚年,兩位女人雖然每月有幾元撫恤金,但仍堅持參加勞動,飼蠶、養豬、種菜,樣樣都幹。
1973年11月的一天,陳蓮珠端著一畚鬥玉米上樓安放,不料一腳踏空滾了下來,端著不放的畚角牴破了脾臟,梁志洪連忙把老人送到了縣級醫院。從昏迷中醒來的陳蓮珠微笑著告訴梁志洪,自己夢到與梁柏臺新婚的洞房花燭之夜,夢到新婚期間梁柏臺教自己識文斷字的情景,夢到梁柏臺帶著她來到陌生的國家蘇聯……彌留之際,她終於回到了老家,抬進門時看到梁柏臺的遺像,那無神的雙眼一下子煥發出奇異的光彩。她示意取下梁柏臺的遺像,一個已是人老珠黃、病入膏肓,一個是西裝革履、英俊瀟灑,她把遺像緊緊抱在懷裡,幾滴混濁的老淚湧出了眼角。這是與梁柏臺時隔53年後的再一次擁抱。陳蓮珠,新婚七天,獨守53年,於1973年12月5日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遺願,永遠地躺在了自己夫君的身邊,享年77歲。
相依為命相伴一生的弟媳先自己而去,梁小芬自然悲痛萬分,但性格剛烈的她說了一句,「閻王殿報到總有個遲來晚到!」「我也會馬上跟來,生不能等來弟弟柏臺,死了一定能在天上相見。」1977年9月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樣,坐在椅子上吃中飯,突然頭一歪就不省人事,她的生命恰似她的個性,一個星期後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去世前,老人示意帶上梁柏臺穿過的幾件衣衫,這樣她就會感覺到與愛弟永遠相伴。信守著一句「弟不回家,姐不出嫁」 57年的梁小芬,1977年9月27日離開人間,享年86歲。
兩個女人用柔弱的肩膀支撐起一個家庭,珍藏著一份信念。如果說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的仁人志士值得大書特書,那麼那些默默無聞為之奉獻為之犧牲的千萬家庭,難道不可歌可泣,讓人肅然起敬?
用世俗的標準衡量,她們肯定算不上英雄,兩位傳統的農村婦女。一個獨守空房53年,一個信守承諾57年,就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生於斯,死於斯,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簡單平凡的人生。然而在她們簡單的履歷中,卻濃縮著作為女兒與媳婦、妻子與姐姐等多重角色的人生責任,也包含著一個東方女性真善美的動人故事。
她們沒有驚天動地轟轟烈烈,像泥土小草那樣默默無言!
她們沒有縱橫激蕩波瀾壯闊,像巖溪山泉那樣毫不起眼!
她們沒有豪邁動聽的只語片言,只是絮叨每天的柴米油鹽!
她們不曾侈談崇高的理想信念,只用一生信守一個曾經的諾言!
陳蓮珠和梁小芬,她倆告訴我們什麼叫平凡,什麼叫偉大!
她們看起來那樣普通,其實也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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