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許鞍華獲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成首位獲此殊榮女導演的消息刷爆朋友圈。從《女人,四十。》《半生緣》到《桃姐》《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相信很多人對許鞍華導演都有所耳聞。許鞍華三度把張愛玲搬上銀幕:《傾城之戀》緊跟原著,《半生緣》略重改編,而今《第一爐香》的海報業已出爐,上映在即。
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許鞍華說許鞍華》以許鞍華的自述以及影視界的一些朋友關於她的講述組成,是了解許鞍華和她的電影必備的一本書籍。下文採擷書中許導對改編《半生緣》的想法、拍攝過程中的點滴,以口語化形式記錄的有點隨意但頗有「許鞍華」風格的一段敘述。
電影本身是一門生意,是一種感受,本身有個文化在裡面;你要在電影文化中學到什麼,有貢獻,或者可以表達出什麼,你先要搞好自己,才可以面對觀眾。
我覺得張愛玲的哲學,她對人生的看法,體現得最詳細的是在《半生緣》。誤會、無奈、時間過去的感覺,這個小說實現得最好。而且,我覺得這個故事比較適合我拍,因為它比較樸素,不用靠一些很玄妙的視覺或者影像來表現效果,而是在人物關係上體現,我想會比較容易拍。你看戲時,看人物一定好過看感覺,如果是一種氣氛、情調的話,你就很難體現,但如果通過情節、人物交代,就比較容易體現,比較實在。譬如我講《傾城之戀》,最大感覺就是因為一個城市傾覆,因而成全一對狗男女,這一點要文字才能交代,你怎麼拍?拍不到,最多拍一邊打仗一邊戀愛,其實那個背景,反諷意味難以表現,是文字領域,是一個概念。《半生緣》講兩個人沒緣分,十幾年來來去去始終都不可以一起,你可以通過情節看得到,體現得到。
我希望拍到兩個主角的戀愛關係,盪氣迴腸,還有整體上有個主題,是時間的過去。觀眾感覺到這兩點就OK,這也是這個戲本身的要求,令觀眾能從完整的劇情發展領會到這兩點。
我是在1983、1984年,第一次想過拍《半生緣》,那時我看很多張愛玲小說,覺得很好看,看到《半生緣》覺得這個故事特別吸引我。後來在邵氏拍不成《人間蒸發》,我就即刻想自己想拍的題材,一想就想到張愛玲的小說。當然最想拍的是《半生緣》,但1983、1984年不能上大陸拍實景。《半生緣》涉及很多弄堂、街景,如果沒實景,只拍搭景,我會覺得很可惜,或者根本是不能成立,所以就決定拍《傾城之戀》。其實我比較喜歡《半生緣》這個故事,但沒拍成,《傾城之戀》又拍得不太理想,我過後那十年,就時時刻刻都有個念頭想拍《半生緣》,但經過《傾城之戀》之後,找資金就更加困難,因為《傾城之戀》不是很成功,人們聽到張愛玲都暈倒。
我希望《半生緣》拍到兩個主角的戀愛關係,盪氣迴腸,還有整體上有個主題,是時間的過去。觀眾感覺到這兩點就OK。
我一直到1992年,都念念不忘想拍《半生緣》,當時可以回大陸拍實景,但同時期那些實景都改建安裝了很多空調,比十年前更加難拍。那幾年,我一直都想不通怎樣去拍這部戲,所以沒有很急去找老闆,就算找到老闆,臨門一腳可能因為預算談不定,可能大家不同意主演的人選,我也沒強求。
1992年,有一次差不多拍得成,已經寫了個故事,也勉強有些錢的時候,田壯壯想拍電視劇,叫我拍電影他就拍電視劇,我沒有贊成這個想法,覺得田壯壯拍,我就不用拍啦,而且他的條件好像比較現成,他覺得《半生緣》應該拍電視劇,我就一直覺得這故事應拍電影,可能因為我不曉得拍電視劇。總之,最後又放棄了計劃。
1996年,突然杜又陵同我講,如果我想拍《半生緣》,大陸方面可以找三百萬,香港可以再找六百萬,九百萬的資金足夠拍得成嗎?我說九百萬一定拍不了,起碼要一千萬,大約一千兩百萬。結果找到的預算有一千一百萬,就是大陸三百萬,香港六百萬,加上臺灣賣埠兩百萬。
同時,這套戲的拍法自己開始有個比較具體的想法,思想上解決了部分問題。我一直覺得《半生緣》不倫不類,不像藝術電影,又不像流行電影,因為這個故事本身很通俗煽情,但那個調子又很沉鬱和很平。到了影展人們嫌你太煽情太戲劇化,上映了人們一看到是上海40年代的戲已經暈倒,我知道困難所在。我要籌集到一千多萬才拍成這部戲,就算不向老闆解釋,也要同自己解釋,究竟這個投資成不成立,有沒有可能回本。最後,我想通了那個狀況,就是可以將這套戲的矛盾變成特色,也不知自己可否做得到,總之結果就拍了。
《半生緣》小說篇幅很大。故事主要有幾個家庭:沈世鈞家庭、曼楨家庭、叔惠家庭。每個家庭都有很多老人。那本書用很多筆墨描寫老人家的心情,他們怎樣控制年輕男女的命運,他們的心理、生活細節等,這些觀眾就一定沒興趣看,所以可以刪去小說內容三分之一。
這小說的高潮是十四年後曼楨和世鈞相見。他們分開後的十四年可以大刀闊斧,本書後面有三分之一寫曼楨嫁祝鴻才之後十幾年的生活,全部都刪去,因為那些只是長篇小說的敘事。我們再分析下結構,很奇怪,前面拍得很仔細,一分開就變蒙太奇,反而符合故事講時間的感覺:如果是重要的話,會每一刻都記得,時間就好像可以拉長;不珍貴的瞬間就忘記得一乾二淨。電影本身就是可以表現這個概念的最佳語言。電視劇不可以由頭到尾看一次,你還要分開一集一集來看,於是就沒時間這個觀念,但你在電影裡就可以用蒙太奇去直接表現這個想法。
我做得不是很成功,但是基本上這個概念都有貫徹執行,就是前面的戲,如世鈞和曼楨吃飯,我拍成很長,後來剪得比較短,因為太悶,但是到了後段就越剪越快。用電影媒介的潛力去講小說想講的,然後變成一個形式,我覺得這個點子很好,我就是想通這個點子,決定可以做一做,因為我可以在藝術範疇內有所交代。因為如果我拍這套戲一味煽情,又強姦又陷害,參展的話真是無言以對,我不可以交代為什麼拍這個情節劇,有人說不可以拍情節劇,而是你要在電影這個媒介內有實驗,才可以有所交代。我覺得這個可以交代,用這個形式去拍這個故事,到現在我都覺得可以成立。票房方面我也要考慮。我覺得這些煽情故事什麼時候都通,但要讓這個煽情故事煽得起現代人的情感,你就要改動一下原著小說。
時間的感覺很奇怪:如果是重要的話,會每一刻都記得,時間就好像可以拉長;不珍貴的瞬間就忘記得一乾二淨。電影本身就是可以表現這個概念的最佳語言。
第一,角色的性格,我不可以將曼楨寫得太善良、太被動。她嫁不成世鈞,我要寫成是因為她姐姐的緣故,她自己內心有懷疑,對所有男人亦如是,我不可以當她本來很好,被人拆散,這就太過情節劇,人們也覺得不好看。
祝鴻才在小說裡太壞,我也要將他寫得較像個人,善惡的分野不要搞得太清楚,總之不可以寫好人寫得現代觀眾沒人信,壞人也不可以壞得現代觀眾不會信。我覺得如果這故事讓觀眾可以投入,票房就不會全軍覆沒。
第二,我要找適合的演員去做,這個戲我們負擔不起太多大明星。就算投資公司都只要求找來吳倩蓮同黎明,讓這套戲可以賣埠,就肯放手讓我拍。事後我自己覺得,如果找到梅豔芳會很理想,主要是我的情意結,覺得兩姊妹很重要,要找一個很有分量的演員。我後來也找來葛優。我想主要是市場吸引力,雖然找這班演員,一方面,要委屈他們,另一方面,又會將製作負荷搞得非常重,因為他們收得一定貴,但我寧願製作有損失,也要找他們。
這套戲到目前為止是我在概念上可以交代的戲。我想通了概念才去拍。雖然仍然會有困難,在藝術上或者市場上,但我覺得可以行得通,我自己不肯定可以做得到,但往這個方向做,成不成功一回事,至少你在概念上想通了這套戲。有很多戲我沒想通就去拍:一方面,我沒想通戲想怎麼樣;另一方面,我沒想通戲怎樣才能收回成本。這套戲我至少可以有所交代,其他戲就很難講。
其實很多事,尤其是收成部分,並非導演的責任,除非導演是老闆。這是製片人的責任,他要想到這個戲怎麼樣怎麼樣……才去找導演藝術上執行這個戲。這次我必須要顧慮收成,因為是我發起這個項目。
《半生緣》的篇幅要砍,人物要改,還有對白問題,這些在《傾城之戀》都遇到過的。幸好《半生緣》文藝腔的對白不多,說話內容都比較生活化。起初有人問,為什麼《半生緣》沒全部用上海話拍攝?我說你去找人看、拍上海話。如果拍普通話,我們也有問題,演員口音全部不同,就算他們同一家人的口音也有出入,好大的麻煩,如果他們並非一家人就沒問題,因為上海華洋雜處,各處各省的人都有。另一方面,我一定要把《半生緣》的背景時代放在上海那個時期,否則很多人物關係根本不能成立。但同時我又不想讓人覺得那個時代很懷舊、仿古,或者刻意經營,重現當時上海的感覺,而是想拍到一個氛圍,令你想像到是任何地方都行,這是一個矛盾,究竟怎麼做?我要讓這個地方有氛圍,但又不可以刻意地「上海」。
我要找適合的演員去做,我自己覺得,如果找到梅豔芳會很理想,主要是我的情意結,覺得兩姊妹很重要,要找一個很有分量的演員。
每一樣事情我都先想下問題,然後逐一找人幫忙,大家談下解決辦法。我不知能解決多少,不過拍完出來,我自己看過,看上去同我心目中的要求並非距離太遠。你叫我突然整套很有創意、很驚人的戲,我想我這輩子都辦不到了,但如果在我範圍之內做到最好,就差不多……
老實講,我曾特別客觀地評價過自己的長處同短處,短處就有,長處好像沒有,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項強。我肯定拍戲電影感不算很強,又肯定節奏控制不算很強,這些都一般般,真是不知道自己哪項強。
再講這套戲,講40年代,這次會有什麼新意,讓他們覺得這個戲好看?比如說我們去外國市場,究竟這套戲哪些地方吸引觀眾呢?我自己想到就是香港觀眾一直看的上海片,都是燈紅酒綠,有大上海的感覺。這次,我希望把上海這地方,拍得美感比較自然,帶出一個城市開始發展的感覺,譬如工廠區、爛地、半郊區的上海,不要再拍一個很燈紅酒綠的上海。我希望會有新感覺,與此同時,儘量拉近觀眾的感情。對於外國觀眾,他們不懂張愛玲,所以要考慮他們會覺得什麼地方好看。如果我說懷舊,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怎會懷舊?所以行不通。如果你拍成很像詹姆斯·伊沃裡(James lvory)的戲,如《霍華德莊園》(Howard’s End),問題是他們本身有一個現代的文化基礎,才能懷舊,所以,他們看我們的懷舊事物就毫無感覺,可能只會直接當作現代戲去看。究竟哪些地方吸引他們呢?當然希望那個愛情故事吸引他們。
我覺得感情,尤其是愛情,任何時候都能感動人。如果你去講兩性開始交往,雖然會比較快,比較瀟灑,但那個過程一樣,沒特別不同之處。跟著講的發展關係,人們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可能會趕緊去結婚,但感情一定會這樣子發展下去,任何時候都如此。
我在構思時,知道這個故事一定要講得有緊迫感。我要跟著故事節奏去推動,不可能依書直說的無節奏方法,我拍攝時,當自己好像沒看過這本書,重新講過這個故事。我儘量一邊講故事一邊布下懸疑,同時要搞些意外給那些看過小說的人,有些依原著,有些不依,觀眾不知道何時依原著。這個故事我很想拍,很有感覺,所以我就拍自己的感覺出來,沒說船頭怕鬼,船尾怕賊,又怕看過的人怎麼看,影評人怎麼看,觀眾怎麼看,什麼都怕就沒得拍。
起初編劇是蕭矛。我看過他一些作品,如《藍風箏》,1992年在北京遇到他,他已經說很喜歡《半生緣》。在1992年也找過劉恆寫這個故事,寫完拿出去賣,找資金。但劉恆自己並不喜歡這部小說,說這部小說看來看去都覺得很怪。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這個小說形式不好,可能因為每天連載的關係,總之張愛玲喜歡就寫到很長,所以結構不太理想,至少《半生緣》不符合劇本的結構,只能說是一個小說的結構。
小說裡面有很多大問題,譬如說強姦,現代觀眾看一個良家婦女被人強姦會覺得很奇怪,強姦這回事在畫面上又很難表達。戲中姐姐陷害妹妹,做得太過分,我也覺得很難以置信,很難讓觀眾信服,這些全部都是問題。令劇情峰迴路轉的完全是人為因素,而非一種比較高級的命運悲劇,我沒辦法去扭轉這點,完全是肥皂劇的格局,劉恆覺得不好整得祝鴻才太壞,一個主要演員好像樣板戲一樣,真是很有問題,他不太喜歡。
我找蕭矛時,很想同他溝通,他怎樣看這部小說。他們內地編劇文字水平很高,他看完之後馬上寫,抽出部分內容寫成四十幾頁,我們後來再寫過三稿。但我同他都覺得始終走不出小說,走不出改編,沒辦法去重新組織,使得那個結構可以讓沒看過書的人都看得明白,他很難整得成,寫到第三稿就投降。之前陳健忠打過電話給我,他知道我拍《半生緣》,說很喜歡這部小說,想試著寫一下。我同蕭矛正搞得很慘,於是就找他寫一稿,他就在這幾稿的基礎上寫,事件差不多,但結構大有不同。
陳健忠加插很多旁白,解決了很多要交代的情節,他同時大幅度刪去很多場面,譬如世鈞去南京三次,他就將兩次合成一次寫,第二次完全沒交代,變了很多,我們之前幾稿跟著原著小說,根本不可想像。哇,有沒搞錯,第二次完全沒交代,但原來也沒事的。
很多場景,原來在小說裡有內心的戲,譬如講他們吃飯,只是寫他們閒談普通生活的說話內容,然後描寫他們的心情,但是你在戲中不能看到他們的心情,心情不是戲,我們一定要找件事去表達,變成一場戲,陳健忠就做得到。
香港編劇比較服從電影的必然性。第一,他會覺得戲一定不可以悶,如果戲沒事發生他們會喊悶。第二,怎樣講求藝術都不能搞到戲不明所以,這個比較重要。大陸的編劇比較重藝術性,他們很少會想觀眾的看法,香港編劇則會往這裡加些許效果,那裡留些許懸疑,讓觀眾覺得結局比較好看,比較容易明白,也就是他們比較注意照顧市場。這樣有好處,也有壞處。內地編劇就比較喜歡獨立去寫,談完他就自己埋頭做分場,不會逐場逐場同你談,有反饋,好過導演由頭到尾坐著不動,到拍戲時導演都睡著了。
導演無須由頭跟到尾,這套多少已經過時,現在拍戲應該由每個部門自己負責,然後交流,好過由頭到尾有個家長,逐個細節管住。我覺得一個人的精力不可以再作無謂的消耗,導演應該只顧著演員的交流,說話的語氣,就沒必要再看道具了。我以前那套應該慢慢改變,如果你找到一個較易溝通又容易合作的人,就應該要分工做,效果一定會比以前好。
很多場景,原來在小說裡有內心的戲,但是你在戲中不能看到他們的心情,心情不是戲,我們一定要找件事去表達,變成一場戲。
班底就非常不夠經濟。我一定要養那班人,還要給他們提供工作機會,讓他們可以繼續生存下去,但我沒有能力負擔這個方式。
我做前期時,搜集演員材料,也同他們談過,想下他們的內在氣質是否適合演這個角色,這些變成我的工作,而不再是同老闆講故事,或者去買道具。
以前有以前的必然性,以前有一套做事方式,那是時勢逼出來的,可能因為其他輔助部門不成熟。但現在你要適應當前的時勢,懂得利用這個時勢裡最好的東西,既然有這樣的人才,又何必自己煩。你一定不會是一個比藝術指導更好的藝術指導,你也不會是一個比攝影師更好的攝影師,導演也沒本事做燈光比燈光師好,因為行業發展使每一個部門都越來越複雜,要求高,你只要懂得足夠的皮毛同其他人溝通,他們知道你的要求就行。這個行業面臨太多問題,很難做成事,人們都不能夠靜心好好拍戲。現在一般戲的拍攝周期是沒可能拍到好戲。譬如你沒有劇本,手裡有兩個演員就說開戲,最多只有一個月籌備,拍二十天,然後一兩個禮拜做完後期,這樣怎麼有可能會拍出好戲?沒可能。因為講專業就需要時間,你換一盞燈都要幾分鐘啦,到了現場覺得燈要換,但又沒得換,由頭到尾都如此,那算什麼拍戲?在現場時你覺得可以改,但沒辦法改,事後你講什麼都沒用啦。就算當時人人給機會讓你做到最好,最後的製作也未必是最好,更何況拍攝時已經打幾個折扣,出來的戲又怎麼會好?
我覺得導演要注意整個戲的形式和觀感,就是應該搞好整套東西,包括注重演員之間的交流、情緒等。
《半生緣》拍了三個多月,不算很久,最多是超出十天。我們預計1月初拍完,但因為這期間演員的檔期無法遷就。總之,三個月拍這個戲是足夠的,差不多五十組。
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在於資金不足,我也很明白。我之前說九百萬沒可能,其實有一千兩百萬也不夠,尤其有這個演員陣容,應該要一千七百萬才拍得好。但是我很多時候答應的預算都低於我所需要的,譬如《女人,四十。》我說七百萬,但拍得好要有八百萬,為什麼?因為我至少應該拍同步錄音,沒拍成同步,所以就七百萬,如果我沒有壓縮成本和人討價還價,根本就開不成戲。
我同很多行內人講,自己都不想做,主要因為我總是低於標準拍片,也就是低於我自己的要求,自己要求的其實從來都沒做到過。這樣子,我為什麼要做呢?為的是希望有一天,有一個突破性成功之後,我可以要求自己的條件,也許我永遠做不到咯!但我仍有這個希望。
我不可以抱怨,推說預算不足,做得不夠,賴東賴西,因為一開始我就已經認同,預算一定不足夠,唯有希望自己少收,或者演員少收片酬,總之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可以補救這套戲技術上的不足。成天都抱這個希望、奢望,這些事不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不過就不會整天發生。
我們拍攝天數足夠,又拍到同步錄音,後期時間又足夠。時間拉長用,其實是我們員工的損失,譬如我自動多做半年,沒錢收的,再拉上很多人都沒錢收。譬如那個音效師在大陸,他有收入。這些是我們自己肯貼出來的,半年我最少可以賺十萬吧?其他工作我也在做,所有都放下來做《半生緣》,都是自己願意的。另外,之前的製作很多人都收得便宜,演員收得便宜,工作人員工錢也偏低。
之前講過人人都對40年代上海有個概念,有很多是來自港產片、電視劇集,很多時候就是外灘、夜總會、妓院、弄堂等。我們仍然保留弄堂,但是又拍工廠、市郊,想表現當時40年代的那種現實感,一種正在開發的城市感覺,反而沒拍那些十裡洋場,因為一般上海小市民根本不會時常上夜總會。
我希望《半生緣》擺脫典型,當作是拍攝日常生活,事實上,這個作品本身已經有很多細節和現實描寫,無須再搞東搞西。
現實其實是很有疑義的。每個人,就算在40年代上海生活過的,他們記得的上海都是自己見到的上海。我同好多上海人談,每個人的上海都不同,因為他們的生活範圍不同,所以主觀感受都不同,根本上,很難說什麼叫作上海。
我覺得考究是必要的,至少不能穿幫。你一定要有個界線分清楚,有些事不可以做。譬如講對白,「博懵」這個詞就不能出現。但有很多是兩可的,以前會講現在一樣會講,我們就可以用。就如我問人40年代上海的電車裡面有沒有日光燈,也就是光管,他們說有,不過電車車廂沒光管。但因為布光上有需要也為了好看,加上我們希望把那個氛圍做得冷冷清清,所以我們就在電車裡整光管。如果當時40年代沒有光管,我們就不敢亂做,但因為40年代上海有光管,所以我們決定用。
《半生緣》的色調比較自然,有一個特別的調子,我這樣做並非因為覺得以前拍舊上海的戲不好,只覺得需要有新鮮感,我要再拍另一套,就要有所不同,否則觀眾會覺得好像看一套舊戲一樣。
在拍攝方面,我是全部盯著演員怎麼做,自然就拍攝下來。總之,按照他們的動作,應該怎麼拍就怎麼拍,絕對沒有先想著一定要長鏡頭、短鏡頭,或者定好攝影機運動。我覺得只要舒服,覺得那場戲應該用這個方法拍,就順著去拍。我純粹抓住戲每一段的重心,不拘泥於拍攝方法。
這個戲的拍法必須簡單明朗,因為故事複雜,一定不能再亂折騰。我不可以搞得很隱晦、很難懂,無緣無故整個特寫,總之,一定要拍得簡單,越清楚快捷交代越好。《半生緣》陸續出場已經有三對男女,跟著三個家庭,我要在兩個鐘頭內,交代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並不容易,單單交代都要半個鐘頭,然後才等這班人發展,所以我覺得應該儘快入戲,儘快交代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會比較好。
這次用的鏡頭比較少,但並非刻意,我一向都不太喜歡太多鏡頭,或者鏡頭很碎。
我的拍攝方式不算很標準化,一切視乎情況,會拍主鏡頭,如果特寫重要,會先拍特寫,很多時候場景本身已經限制拍法。我拍戲時,永遠都是一個房一個廳,四四方方一間屋,曼璐家裡也一樣,進去四四方方一間屋、一張床。哇,你真是沒辦法,角色不是圍著臺子吃飯,就是睡覺,你說怎麼拍才好看,唯有好好地拍人物,好好拍他們之間的關係。那個景本身完全沒動感,我拍到中間頭都大了,一進去又是一個房一個廳,廳裡有張沙發,除了拍過肩鏡頭沒有什麼辦法。
我希望自己對這套戲不要期望太高,就當是一份工作,儘量好好地做。我覺得如果一開始有過高期望,希望這套戲有異乎尋常的成就,就多數失望,但如果我老老實實去做,這套戲就可能很好。你整天吹牛講要突破,要怎麼樣怎麼樣,喊口號什麼時候都沒用,包括拍戲,所以對自己不可以喊口號。
很多人總是覺得,你醞釀很久,花了好多時間去搞戲,就一定會得到值回票價的成就。這個世界是完全不均等的,有很多時候你可以一下子拍套戲出來很不錯,也有很多時候你投入很多時間,又未必好的。但我成天都自圓其說,譬如我拍了二十多年戲,沒有撈到什麼,包括國際獎項,到底自己是否甘心呢?我是否付出很多,得到很少,覺得很不值呢?但你既然入了這一行,做這工作,應該不計代價。你有得做已經是很好的事,不可以成天算這算那,只用一個月時間去做就要得到回報,不如去打劫啦,你五分鐘之內就可以發一筆橫財!這種算法不是拍電影的尺度。其實會有人可以收回投資,有人沒得收。我覺得你只要覺得值得就行,其他人可以覺得你愚蠢。
我不想再拍的文藝片預算緊張,現在就正在談一個鬼故事,為生活也要拍這些戲。我計算好,老闆出六七百萬,拍完一年半載之後,再去找投資,拍我想拍的戲。我有些厭倦這種生活,搞到佔住我的時間,真是悶死了,不想花時間累人累己,去拍一套自己不想拍的戲,但是你又怎麼可以奢望永遠都拍到你想拍的戲呢?
文藝創作同讀者是一種緣分。你覺得某作品特別有吸引力,就應該拍它,因為這肯定是你自己的看法跟作品有共鳴,你才覺得作品特別吸引人。拍它即是拍自己的體會,很值得。
老實講,《阿金》並非我原創想拍的戲,但也要拍,因為拍完《女人,四十。》之後給我的項目,最好的是《阿金》。我又想同楊紫瓊合作,但想同她合作,並不構成拍這套戲的原因。
《女人,四十。》我也想拍,但不及《半生緣》那麼想拍。
張愛玲小說你只可以改編,不可以借題發揮。你可以找部二流小說或像故事梗概的小說,用它們的情節,然後去創造你想創造的,但張愛玲很注重細節,她的視覺很精確,你沒可能說拍張愛玲,又用她的故事拍第二種主題,因為她小說的情節不允許。
訪問於1996年8月,1997年5月,1998年2月
許鞍華說許鞍華(修訂版)
作者:鄺保威 編著
定價:48 元
ISBN:9787309130935
出版日期:2017年8月
許鞍華簡介
許鞍華,1947年出生於遼寧鞍山,母親為日本人。幼年在澳門度過,在香港念小學及中學。1972年獲香港大學英國文學及比較文學碩士學位,隨後赴倫敦電影學校攻讀電影課程。1975年回港,擔任胡金銓助手,開始其電視及電影工作。1979年以銀幕處女作《瘋劫》領香港新浪潮風氣之先。從影四十餘年,兼顧商業創作與藝術表達,以關懷女性命運和社會現實著稱,代表作有《投奔怒海》《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半生緣》《千言萬語》《天水圍的日與夜》《明月幾時有》等,其人其作屢次斬獲香港金像獎、臺灣金馬獎最佳導演及最佳影片獎。2018年3月,獲第二屆馬來西亞金環獎終身成就獎。2020年7月20日,獲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成首位獲此殊榮女導演。
作者簡介
鄺保威,香港浸會大學電影電視與數碼媒體藝術(製作)碩士,曾在《明報》、《電影雙周刊》、《香港電影》等報刊發表電影評論,編著有《許鞍華說許鞍華》、《未央歌電影+讀本》,曾任電影《千言萬語》(許鞍華導演)劇本顧問、《完美生活》(唐曉白導演)策劃,編導《由零開始》(短片)、《天使吾愛》(短片)、《Dekalog 9》、《未央歌》及紀錄片《地水南音》等。
致讀者
讀者朋友,你們好!我是許鞍華,我是屬於紙、書和電影的一代,與你們屬於流動網絡的一代,可能存有一個很寬很深的鴻溝吧。感謝你們看我的電影。除了電影外,我也希望用這本書和各位交流分享,讓你們可以更了解我和我的電影。可能我有點囉唆。若你們讀完後,有什麼想法和感受,可用新浪微博或微信發給本書編者鄺保威(WeChat ID: kwongpowai),也可以寄信給復旦大學出版社轉交鄺保威。再談
——許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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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策劃 | 陳麗英
本期編輯 | 陳麗英 柴 倩
設計支持 | 半層書店
圖書編輯 | 黃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