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浦公園,背著中阮的小河一出現,就被熱情的叔叔阿姨們拉進圓亭當起了伴奏。阮的琴聲融入手鼓、音箱和數十人的合唱裡,很快就像水一樣流淌起來。
幾曲終了,大家還在咿呀地討論曲調,小河適時加入話題:叔叔阿姨們還記得小時候唱的童謠嗎?我們在收集上海的老童謠。
「童謠」兩字像扔進水中的小石子,讓唱慣流行歌的大家有點面面相覷。「『篤篤篤,賣糖粥』算嗎?」有人試探著問,得到鼓勵後,叔叔阿姨們一句句接了起來。「落雨了,打烊了,小巴辣子開會嘍!」「天汪汪,地汪汪……」石子慢慢沉到湖底,老人們的記憶被一點點打撈起來。
這樣的打撈,音樂人小河已經進行了快兩年,他的尋謠計劃常駐工作人員6人,每到一地都會招募當地誌願者。2018年8月從北京前門開始,走過長沙與杭州,為每座城市留下十餘首經過改編和再創作的老童謠,現在來到了上海。
亭子裡有人哼起「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其他人自覺跟上合唱,老人們的層層疊聲溫柔親近,阿姨眯著眼睛,隨節奏輕搖,叔叔也慢拍起大腿,唱了一遍又一遍。
小河說:「真正的童謠與最真切的愛有關,在消逝之前找到它們,用今天的方式唱響,同處一個時空裡的老人、孩子和年輕人會發生自然的連接,尋謠是我目前能做的最美好的事。」
植入生命的旋律
走入一個個陌生的公園,沿著一條條陌生的小徑,與一些陌生老人擦肩而過,從一句「儂好」開始,尋謠團隊就這樣一天天聽見上海。
公園裡,樂聲可能藏在轉過的每個彎裡,小河像一個雷達,隨著聲音遊走。公園裡大行其道的舞曲,太「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樂,依然太「新」;林子裡小號聲居然是悠揚的《老鷹之歌》,有戲。
和老人搭上話後,小河抱著極大的耐心:「不急,您慢慢想,比如小時候弄堂裡哼唱的歌兒,小學音樂課上老師踩著風琴教的曲子。」
叔叔阿姨們一邊說著「你們要是不來問,還真不會去想這些」,一邊認真幫忙回憶。穿著花裙子的阿姨想到「小皮球,小小蘭」跳橡皮筋時唱的童謠,拉起身邊的老閨蜜跳了起來。說起跳房子、滾鐵圈,她擺擺手:「小辰光不要太開心哦!」從箍盆、修表、磨剪刀的吆喝,到「桂花赤豆糕,白糖蓮心粥」的叫賣聲,過去是一罐糖,旋律裡都是甜絲絲的。小河說:「童謠之所以是甜的,是大人的願望,大人們有太多生之不易的體會。」
一個公園一走就要一上午,多數時候沒有直接收穫,但分享老人獨具時代質感的記憶同樣珍貴,「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值得尋找的。」
每到一個地方,工作室裡先會貼起一張大地圖,上海市區已經走過的25個公園上,插著密密匝匝的小旗子。用這種地毯式的「笨辦法」,標記一直延伸到了嘉定、奉賢和青浦。
車窗外茭白葉翻湧,似綠色波浪,穿過時隱時現的水塘,一行人抵達金澤鎮楊灣村時,83歲的倪明生老人剛停下手中的木刻活計。唱了一輩子田山歌,倪老招呼起大家來聲音響亮飽滿。
尋謠的目標是那些大家很少聽到,又確實存在於老人記憶中的童謠,可能隨著最後吟唱這些曲調的老人一起消失。對旋律敏感的老人,對童謠的記憶也會更清晰,所以出生於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喜歡音樂的老人們就是重點拜訪對象。金澤鎮文體中心牽線,尋謠到了倪老家。
「山歌勿唱忘記多,我搜搜索索還有十萬八千九淘籮,吭嗨吭嗨……」倪老隨意開口,小河睜大眼睛,嗓音太好了。這幾句引子是許多田山歌的開頭,一旦開始,就能從東方一點紅唱到日落西山鳥歸巢,雖然不識字,但曲調早長在了老人心裡。聽到倪老哼起小調「嬌女生來白皚皚,新挑頭路兩分開,黃楊木梳當頭騎,紅頭繩扎把引郎來」,坐在門外躺椅上的老伴探頭進來笑。
這些唱天氣,唱植物,唱勞作的詞,老人唱著綿長的調子,聽到「東北角烏雲沉沉來,西北角烏雲推起來,兩塊烏雲來相會,老龍落水暴雨來」時,小河很驚喜,詞有趣,曲調悠揚,很適合唱給孩子,便央求老人教唱,配上琴聲,廳裡的大家輕輕跟著和了起來。老去的歌謠裡,有著倔強生長的力量。
商榻田裡,諸留雲前腳還在侍弄獼猴桃,拿起驚堂木開嗓後,濃眉下眼神晶亮,馬上有了當年宣卷藝人的架勢。木魚、碰鈴應和下,袖套已經磨得發亮的古稀農人,成了周身閃光的主角。
練塘東泖村,一群退休的老人自己組了小青班,缺什麼樂器就現學什麼,他們說這是「生活從退休開始」。雖然演出還不夠流暢,可每曲演罷,大家都笑著給自己鼓掌。
尋謠兩年來,小河越來越喜歡和老人打交道,他用「莊嚴」去形容他們:「老應有老的帥,老該有老的美。以前不理解,現在明白了,老人們之所以愛唱老歌,是因為歌裡有自己的青春,他們這是在體驗年輕時的幸福、力量與希望,這些旋律已經強大到植入了生命。」
尋謠難,幸在遇到詩意和美
前灘公園,樹蔭下,小孫子喊著奶奶「阿奶、阿奶」,看到陌生人,有些害羞,換成了普通話「奶奶」。阿姨說:「以前他跟著我說一口本地話,在幼兒園學了普通話後,本地話就不太會說了。」
阿姨要求孩子每次都用本地話跟自己重複一遍,小河認同這種堅持,這樣好聽的聲聲「阿奶」應該被保留。
「方言童謠有是有,一直不唱,就從記憶裡不見了。」談起現在孩子們唱的童謠,阿姨說:「現在的小孩兒哪有童謠,都開始唱大人的歌兒,三歲的孩子唱《學貓叫》這種歌,都是些什麼?」
小河覺得也不能怪孩子:「孩子的耳朵24小時打開著,大人們聽什麼,孩子自然會受到影響。雖然孩子也不一定非得要唱孩子的歌,但大人至少該讓孩子知道,還有那些帶有詩意和美的童謠存在。」
詩意和美,是小河的期待和標準,比如遇到《盧溝橋》與《秋柳》這樣的童謠,才讓尋謠不只是一個設想。
在北京第一次聽到《盧溝橋》,小河就說:「我聽到這首歌時,就想一定要讓我的女兒聽到,我覺得她會很喜歡。」
唱這首歌的何大爺已是79歲,老人一頭白髮,穿一雙白球鞋,一條白褲子,一件白T恤,聽老人唱完「盧溝橋、盧溝河,盧溝橋上走駱駝,橋上駝鈴叮咚響,橋上獅子數不清,橋下蘆花一片白」時,小河強忍著沒有哭,做了這麼多年音樂,這是他從沒聽到過的歌,雖然歌詞很少,可光是讀出來就很有畫面感和聲音,仿佛能聽見駱駝在橋上走的節奏。
這歌是何大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念小學時學會的,年歲太久,他已經記不得是誰教的了。
老人還記得一首《我們又長大了一歲》:「白雪下滿了大地,老松樹披上了白外衣,今年最後的夜晚,讓我們盡情地歌唱,歌唱這最後一夜,我們又長大了一歲。」何大爺說,學這首歌的時候,真的快過年了。「一天晚上,老師帶著我們,生起了一小堆火,在火旁邊唱這首歌。老師說,無論你幾歲,過了今天,咱們都長大了一歲,誰都佔不了便宜。」
「老人像麥子一樣是一茬一茬的,也許一位老人走了,一首歌就走了,突然覺得尋謠迫切了起來。」帶著這份感動,尋謠計劃決定去尋找下一個何大爺,下一首《盧溝橋》。
從北京到錢塘,對團隊而言,首個障礙就是語言,江南方言多樣,時常走過一個村莊就換了一種語音語調,而且不同於北方童謠,南方童謠很多是沒有旋律的念白。
查找文獻資料,聯繫拜訪方言學者、推廣民間童謠的老師,一路行走,他們發現了很多做著類似事情的人們,也收穫著驚喜。良渚的隨園嘉樹社區,幾位熱愛音樂的耄耋老人,因為唱到了央視,被很多人認識,《秋柳》就來自這次滿懷崇敬的拜訪。
「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想當日,綠茵茵,春光好,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梁爺爺唱罷,擔心這有些「無常」的歌詞不符合尋謠的要求,而大家早已被這詩一樣的語言感動,詞應景,曲也動人,皎潔歌兒灑下了一地白月光。
1945年,11歲的梁爺爺在金陵大學附屬中學讀書,在音樂課上學到了這首歌,歌詞據說為李叔同所作,旋律改編自美國經典鄉村民謠。當年的音樂教材上面有許多優美的歌,還會教樂理,識五線譜,他對音樂的愛好也是在那時養成。
學唱時可能不懂「君不見,眼前景,已全非」道出的情緒,但歷盡千帆後,感慨美好易逝時,幼時的歌裡還有慰藉。
城市的根,在春風裡有了新芽
對孫大肆的外婆而言,故鄉的船兒一直在記憶中搖著,唱著「不要怕船小,不要怕浪頭高,用力呀用力,搖呀搖呀搖」,這條小船「搖過了前村,穿過大石橋,搖出了海口,遊海島」。
外婆1930年出生於上海,這首叫做《搖船》的童謠,是她在學堂裡學到的,歌裡有她記憶中父親去世、家道中落前美好的童年時光,那是有小皮鞋、皮書包、老師誇「伊頂頂聰明」的校園生活。
大肆在史料中找到了這首歌,沈秉廉填詞,旋律取自當時傳入中國的宗教音樂。外婆學到時,這本教材已經發行了五六年了。「從童謠裡,我遙想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感受到外婆多舛的命運,以及它傳遞出來的堅韌與勇氣。」大肆說,這似乎是每個人的生命的意義,在人生的風浪中不畏懼地劃著屬於自己的小船,還有千萬葉小船與你同行。
尋謠團隊來到大肆家中拜訪,祖孫三人唱起同一個旋律時,相似的臉上有了相似的神情。小河覺得,「童謠引領著我們去復原老人們以前的童年生活,去重走老人一生的生活軌跡」,而這也足以觀照一個家族和一個地域的演變。
土生土長的上海小囡阿詩,是尋謠上海站的志願者之一,加入尋謠團隊,跟陌生的老人交流,她得以用不同的視角打量這座自己最熟悉的城市。
在復興公園的湖邊長亭,她第一次聽到了迴響。年輕媽媽帶著兩個小女孩,除了滬語童謠、說唱,小姑娘們甚至還會唱滬劇,經典唱段信手拈來。媽媽告知,街道裡的興趣班請了滬劇老師,不僅教了這些,還結合抗擊疫情改編了唱詞。
阿詩很驚喜:「原來一口地道上海話的姑娘不止我一個,她們比我紮根更深,城市的根被種回地裡,在春風裡有了新芽。」
像阿詩一樣,因為熱愛這件事情而聚集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每到一處,尋謠計劃都會遇到很多朋友。自始就參與的小鹿說:「雖然效率不高,進展緩慢,但我們一直在做,從一兩人開始,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身邊聚集了很多全身心投入的人,越來越多的人願意來了解我們,幫助我們,跟我們走一段路,這就很讓人感動。」
北京最後一次活動現場結束時,小河在會場偶遇坂本龍一。他對小河做的事情很理解,他說,小河做的事情就是上個世紀日本一些音樂人在做的事情。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歐美音樂席捲日本,很多音樂人都熱烈地模仿西方,但仍有一些人依然堅守著傳統音樂,坂本龍一就是其中之一。
小河買到過一套日本的黑膠碟片,是百年以來的百首日本童謠。「每首不僅有詞,還有旋律,編排得簡單但精緻,整理得非常好,很適合教給孩子,可惜我們沒有這樣的記錄。」
上世紀20年代,幾位學者在報紙上發布了一個搜集民間歌謠的告示,後來發展成了一個全國性的音樂行動,那是近代最大規模的一次採集行動,且相當有效,出版有北大《歌謠》。「當時沒有錄音機,損失了大半價值,錄音不僅僅起到『樂譜』的作用,而且能通過聲音,更有效地接收與連接那個時空。」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連接通道更為重要,尋謠作為媒介,有了連接才能產生迴響,此前在杭州尋到的童謠,已經有小學在給孩子們教唱。
兩年多來,尋謠計劃採集了數百份一手資料,在上海也已經收集到了116份有旋律的童謠。總有人問他們要做到什麼時候,小河說,「做到大家都留意邊緣童謠,留意與這些童謠相關的人和故事的時候」。
走在練塘村道間,小河不自覺彈唱起一首剛「撈」來的童謠:「秋風吹,天涼快,一樹桂花今朝開,香噴噴,多可愛,可惜蝴蝶不飛來。」林間的太陽沉了下去,他停下手裡的阮,「這歌多美,孩子們從小聽這些,長大以後肯定會不一樣。」
【來源:上觀】
聲明:轉載此文是出於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註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繫,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郵箱地址:newmedia@xxcb.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