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連·葛雷的畫像》(下稱《畫像》)自序,王爾德說「書無所謂道德的或不道德的」。《畫像》的創作,王爾德與其說是發明新的觀點,不如說是展示與試圖解決內心矛盾。王爾德面對的困境在於道德與藝術的關係問題,在更深的心理層面上,是同性戀意識與基督教精神的矛盾,美與道德的不可調和在一定程度驅動了《畫像》的情節發展。
審判時期,《畫像》被作為所謂「風化罪」的證據,王爾德亦就此發表其關於社會道德、文學藝術的觀點。本文試圖從《畫像》的人物與情節入手,結合歷史文獻,解釋王爾德的藝術與道德觀在小說中的投射,及通過小說反映出的王爾德的情感傾向與身份認同的矛盾。
王爾德書信中對的道德的討論常常關涉利己與利他,享樂與禁慾的問題,他反覆聲明《畫像》所傳達出的對道德的終極看法是「所有的無節制和節制,都會給自身帶來懲罰」、「無論所有的節制還是所有的放縱,都會使其遭到懲罰」。這是一種對道德的整體的質疑,無論是傳統的道德觀念,還是放縱的行為方式,其最終都是無出路的。
(王爾德)
《畫像》中最近乎節制的人物為貝澤爾·霍爾渥德,放縱的代表則是亨利·沃登。亨利的行為邏輯更易於理解,他有一套完整的利己與享樂的理論,「擺脫誘惑的唯一方法是向它屈服」,為了實現充分展現本性(self-development)的目的,用犯罪減少犯罪的慾念,充分挖掘感官以治療靈魂。在逐漸走向墮落的道連·葛雷身上,他充分享受行使影響力的快樂。道連的墮落與自我毀滅也說明這一理論的終點是毀滅。
與之相反,貝澤爾代表一種虔誠的、淨化的力量,他始終希望道連潔身自好,維持如同其外貌一樣的美的靈魂。這種道德追求受到現實的衝擊,在「偽君子的發源地」(the native land of the hypocrite)的環境中,每個人自身都有充足的惡的動因,若道連似乎無辜,則貝澤爾的說教蒼白無力。在道連身上,惡的吸引力亦完全戰勝了道德的追求,貝澤爾死於道連之手則象徵道德教化無法解決美與惡的問題。
罪惡的吸引力非為王爾德發明,但在《畫像》中他卻充分地描寫這一問題。一方面,美與惡的一體,外在與內在強烈反差的刺激,使得兩者都更為充分。在前文的敘述中,亨利就已經道破道連的吸引力在於「凡是美好的事物,往往背後都有某種悲劇的成分」,道連的自我欣賞也能說明這一點,後期道連面對猙獰的畫像(即可視的罪惡的靈魂),「他變得更加鍾愛自己的美貌,也更加欣賞自己靈魂的墮落」。通過對自己墮落的放縱,道連加大這一對比以獲得快感。事實上,道連的種種劣行也「增強道連·葛雷奇怪而危險的魅力」,使其在上流社會更受歡迎,道連的心理是一種普遍的心態。
(亨利與道連,2009年電影《道林 · 格雷》)
另一方面,犯罪的吸引力亦與強烈的感官刺激及宗教式的體驗相關。道連曾為天主教的宗教儀式所吸引,但是為他喜愛的內容是「傲然無視明明存在的感情,並且具有原始的質樸氣息和它要象徵的人類悲劇的亙古壯美」、「跪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板上」、「神甫穿上基督受難時的裝束,把象徵著聖體的病掰入聖餐杯,並捶胸痛責自己的罪孽」、「神態莊重的男孩們穿著鑲花邊的猩紅色衣服」等。細緻的色彩、質感地描寫這些儀式具有原始的神秘色彩、原罪與受虐的形式以及強烈的視覺刺激,與其說是虔誠的快樂,不如說是瀆神的罪惡的快感。
王爾德以華美的鋪陳筆法展現道連對香料、音樂、珠寶、傳說的探索更是充分挖掘嗅覺、聽覺、視覺等各種感官的樂趣,集中體驗又淺嘗輒止,對欲望的不斷追求使其愛好愈發獵奇,最終發展到對卡裡古拉、圖密善、吉安·馬利亞·維斯康蒂、博爾賈等嗜血的可怖而美麗的形象的追求。
第十三章,道連殺死貝澤爾後,有一段從道連角度的視覺與描寫,道連細細觀看「後腦勺張開著邊緣不整齊的紅色裂口」,「心情異樣地平靜」,這種猛烈的刺激後的平靜本身也是道連的快感的來源,也即殺戮與嗜血也成為道連挖掘感官的方式。
無論是亨利的新享樂主義或貝澤爾對美的執著崇拜,其理論基礎都是古典的、古希臘式的生活。王爾德曾接受到西方古典文學的教育,審判時他亦多次提及,尤其對其詩的解釋:
「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在本世紀是一種偉大的愛,就是一位長者對一位年幼者的那種偉大的愛,就是大衛和喬納森之間的那種愛,就是柏拉圖作為自己哲學基礎的那種愛,就是你們能在米開朗琪羅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發現的那種愛。
《會飲篇》中「情人」(鍾愛的人,年齡較長的男子)和「愛人」(被愛的人,少年男子)之愛,比較明顯地反映了古希臘男子同性間的情感聯繫,也是王爾德「不敢說出名字的愛」的戀情。
於此《畫像》中不無鋪墊,前兩章的環境與人物描寫有大量古希臘相關的比喻和隱喻,如「用象牙和玫瑰花瓣做成的阿多尼斯」、「他是一個那喀索斯」、「俊秀的臉龐、白璧無瑕的童貞和大理石雕為我們保存下來的那種美」,包括道連對那喀索斯行為摹仿一樣的親吻畫像的行為。阿多尼斯是阿弗洛狄忒的情人,那喀索斯則是顧影自憐的美少年,古希臘式的描寫營造出微妙的氛圍,與讀者對古希臘式的情感的期待。
(厄科與納西瑟斯,沃特豪斯作,1903年)
在貝澤爾的話語亦如是,甚至更為袒露,「我曾經把你畫成披甲戴盔、雄姿英發的帕裡斯,畫成身穿獵人裝束、手持雪亮梭標的阿多尼斯」。隱含的情感傾向在貝澤爾對道連的情感中體現的尤其明顯。貝澤爾對道連的情感,一定程度上來源於道連的畫像。貝澤爾崇拜的是藝術和美,而畫像所代表的藝術的永恆的美留在了道連身上,故道連也成為貝澤爾的崇拜對象,後期貝澤爾的表述中:
我崇拜你。我妒忌跟你說話的每一個人。我要你整個都屬於我。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感到幸福。即使你不在我身邊,你仍然存在於我的創作之中……
貝澤爾對道連的情感複雜含混,帶有藝術氣息以及宗教式的虔誠。貝澤爾在畫中找到了自己,甚至「擔心它會洩露我自己靈魂的秘密」,他一直致力於保護自己的作品,阻止道連進一步墮落。如王爾德自己所說,「因他創作的有著怪異、荒謬的空虛靈魂的人迅速死亡」,貝澤爾死在崇拜的偶像道連手中,顯示出殉道式的悲壯。
《畫像》的三個主要人物是王爾德的投射,「貝澤爾·霍爾渥德是我認為的我個人的寫照,亨利勳爵在外界看來就是我,道連·葛雷是我願意成為的那類人」。可以說在心理層面上,即使在審判中,王爾德將貝澤爾的情感歸納為「一個藝術家對一個奇妙、美麗的人所感到的那種熱烈的忠誠、愛的崇拜」及古希臘式的情感,與道格拉斯的交往多能體現。
(貝澤爾與道連,2009年電影《《道林 · 格雷》)
王爾德的同性戀傾向在後世研究中已經無須諱言。有對年輕、美、感官刺激的追求,王爾德依然試圖將唯美主義道德化。不僅《畫像》依然有一種規訓的色彩,那封以《自深處》聞名的信中,王爾德也用大量篇幅讚頌基督,表明自己的立場。社會環境以此情感為罪惡,王爾德則以純粹的美為美,又不得不從一種古典的角度解釋,使之存在於朦朧的氛圍中。
貝澤爾的感情常常給自身帶來恐懼,「當我們的視線碰在一起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臉色在變白」,其對道連的態度更是謹慎與不安,「我要是告訴了你,你會減少對我的好感,而且一定會取笑我。這兩者我都受不了」。情感與本能的願望與符合時代社會道德的期望使得王爾德的身份認同問題及其矛盾,集中體現這一矛盾的貝澤爾的毀滅並沒有使之得到解決,或者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藝術化的美的道路,這也使得《畫像》具有自我指涉的意味。
在《畫像》中,王爾德對現存的整體的道德提出質疑,既書寫貝澤爾與亨利的道德原則的失敗,也試圖放大罪惡中的美的因素。同時《畫像》展現了王爾德的精神困境,其同性戀意識、對純粹的美和藝術的追求及其與基督教精神與社會現實道德準則的矛盾,走向藝術的審美的道路成為王爾德及唯美主義的一種歸宿。
「如需轉載,請註明來自南京大學新記者<NJUXJZ>」
文字 | 阿毛
美編 | 紀虎威
責編 | 紀虎威 彭雅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