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沐
幾乎沒人否認喬峰是金庸筆下數一數二的大英雄,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一座奇峰。他智勇雙全、俠肝義膽、義薄雲天、豪氣幹雲、氣吞山河、膽略過人、勇敢果斷、頂天立地、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敢作敢當、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等一系列關於對英雄的讚譽,用在喬峰身上都不為過。
喬峰是英雄,毋庸置疑,且不說喬峰武功如何高強,也不說喬峰如何在千軍萬馬之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也不說喬峰如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就說喬峰那種超越民族界限和個人榮辱,以犧牲自己為代價換取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這種「和平」和「人道」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就足以讓我輩望塵莫及。
只可惜,喬峰倡導的這種以「和平」和「人道」為核心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是超越當時的時代認知的,在當時並沒有得到肯定和承認,所以喬峰只能選擇在雁門關外拋灑熱血——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以自己的毀滅來提醒世人的覺悟。
喬峰這樣一個光輝偉岸凜凜一軀的大英雄,怎能沒有一段盪氣迴腸的愛情?
於是,金庸老爺子給喬峰安排了阿朱。
「小粉絲」愛上「大偶像」
阿朱是典型的江南採蓮女,泛舟遊於太湖之上,淺唱吳歌,天真爛漫,明豔照人,本該安穩地在江南泛舟採蓮的少女,卻在遇見喬峰之後,人生發生了巨大的轉折。
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阿朱初見喬峰,喬峰是江湖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高高在上,江湖人人敬仰,他舉手投足英氣逼人,豪邁不凡,智勇雙全,凜然天神,讓阿朱一見傾心,一眼萬年。
阿朱是姑蘇慕容家的一個婢女,她愛上喬峰,正如「小粉絲」愛上「大偶像」。
在很多人看來,喬峰是叱吒風雲的大英雄,阿朱是低三下四的小丫頭,不管是身份還是地位,兩人絕無相提並論的可能,更遑論談一場生死相隨你儂我儂的戀愛了。
但是偏偏金庸老爺子用他的如花妙筆,將喬峰和阿朱牢牢地綁定在一起,生死相依,禍福與共,演繹了一段悽美的愛情。
為什麼悽美?因為這段愛情最終走向悲劇,為什麼成為悲劇?因為兩人的不對等,因為阿朱的卑微。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阿朱的一廂情願,就是阿朱以「小粉絲」的卑微姿態對「大偶像」的追求。
有人說,喬峰從人人敬仰的丐幫幫主淪落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的身份甚至還不如阿朱,阿朱有什麼好卑微的呢?
有一種人,天生就是主角,不管身處什麼環境下,都能讓人在千萬人中一眼便可認出,並且讓其他人都黯然失色,毫無疑問,喬峰就是這樣的人。
喬峰被誣為「殺師殺父殺母」的敗類,受盡武林人士的鄙視和辱罵,人人慾殺之而後快,這一段是喬峰生命中最艱難、最屈辱的至暗時刻。
若不是這一段至暗時刻,阿朱未必有機會走進喬峰的內心。除了身份的差別,更多是喬峰的性格,眾所周知,喬峰眼中除了憂國憂民的大事,只有兄弟和酒,君不見康敏自負美貌無雙喬峰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喬峰對阿朱,一開始是沒有愛情可言的。雖然阿朱身受重傷,喬峰不顧生死相救阿朱,也不是因為愛情,而是愛情之外的兩個因素。一方面「北喬峰,南慕容」齊名於世,喬峰對慕容復神往已久,愛屋及烏,對慕容復家的婢女自然不會怠慢;另一方面,喬峰覺得阿朱受此重傷,有自己的責任,所以更加義不容辭,一定要將阿朱治好,這是一個德道高尚的江湖大俠的基本行為準則,這談不上愛情。
「小粉絲」製造機會邂逅「大偶像」
聚賢莊大戰,喬峰死裡逃生,之後來到雁門關亂石谷尋找自己身世的秘密,心中鬱怒難伸,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同時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
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個少女倚樹而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正是阿朱。她向喬峰凝視片刻,突然之間,縱身撲入他的懷中,哭道:「喬大爺,我……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佑,你終於安好無恙。」摘自《天龍八部》第二十章
阿朱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話語之中充滿了喜悅安慰之情,喬峰一聽便知她對自己不勝關懷,心中一動,問道:「你在這裡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我會到這裡來?」
這次邂逅,很明顯是阿朱刻意製造的,她冰雪聰明,知道喬峰一定會來雁門關亂石谷查看,所以一脫離險境,就立刻千裡奔波來到亂石谷等候,製造了這次邂逅。兩人劫後重逢,一陣寒暄之後,喬峰突然神色一變,抓住阿朱手腕,厲聲喝道:「原來是你,你受何人指使,快快說來。」原來喬峰聽阿朱說到了假扮薛神醫脫身,以及假扮喬峰去解救丐幫群雄之事,以為阿朱喬裝成自己的模樣冒充自己去殺害養父養母以及恩師玄苦大師。他滿臉殺氣,目光中儘是怒火,右掌微微抬起,咬牙道:「你為何冒充我去殺我父母?為何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此時他臉上布滿了殺氣,只要阿朱對答稍有不善,這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登時斃了。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殺得了他?」阿朱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自己錯怪她了,說道:「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聽喬峰這麼一說,阿朱立刻破涕為笑,拍了拍胸口,說道:「你險些兒嚇死我。」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說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語,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隨即收起笑容,柔聲道:「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喬峰搖搖頭,淡然道:「我雖然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從這一情節來看,毫無疑問阿朱已經愛上了喬峰,不管喬峰什麼樣,也不管喬峰對自己怎麼樣,阿朱已經認定此生非喬峰不可了。阿朱的這句話「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看似無限深情,但是怎麼看都有卑微討好之嫌。如果換做是一個男人對女人這麼說,可能會被認為是舔狗。阿朱將姿態放得很低很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阿朱已經失去了自我成了喬峰的附庸。
而喬峰呢?他從來不會將女人和愛情放在眼裡,他的眼裡只有道義。不管是對國家,還是民族,還是丐幫,江湖,兄弟,師父,父母,喬峰都儘可能做到言出必踐,唯獨對阿朱做出的承諾,要讓位於他心中的道義。喬峰要報仇,阿朱就跟著他報仇,為他報仇奔走,無條件的支持他。而喬峰此時英雄末路,虎落平陽,他的內心也需要一個無條件支持自己的人,阿朱恰逢其時的出現了。喬峰做幫主的時候,呼風喚雨,身邊圍滿了朋友和幫眾,時常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無話不談,甚是熱鬧,但是如今喬峰落寞,有誰還會聽他訴說家國情仇以及內心深處的驕傲?
只有阿朱,阿朱愛上了喬峰,她放下一切,卑微地、拼命地追逐喬峰。阿朱對喬峰敬若天神,崇拜之至,她對喬峰愛得太卑微,太小心翼翼,太全力以赴,以至於失去了她自己。在喬峰面前,阿朱永遠是低姿態的。喬峰要報仇,說要殺了那個帶頭大哥全家,雞犬不留。阿朱聽了這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個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放了他全家罷」,但是這句話到了嘴邊,卻不敢說出來,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不敢有半點拂逆。兩人行走江湖的時候,阿朱起初只敢叫他「喬大爺」,喬峰叫她改口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我怎麼配?」阿朱想表達和喬峰去塞外牧馬放羊的心願,也不敢明說,只能拐彎抹角的說,說之前還得先問喬峰:「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別見怪。」
阿朱愛上喬峰之後,愛和奉獻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這是她的偉大,也是她的悲哀。阿朱說:「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煎熬,也是歡歡喜喜」「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起抵受屈辱」。喬峰心動了,但是這種心動和男女之情並沒有太大的關聯,只是感動和感恩。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阿朱說的這些話,一直都在強調「共苦」,忽略了「同甘」,與其說是忽略,不如說是不敢,阿朱不敢說「同甘」。為什麼不敢說?因為她把自己的姿態擺的太低。她能和喬峰江湖同行,是發生在喬峰一生最屈辱患難的時刻,她不能確定喬峰在風光的時候是否還能接受自己。喬峰此時並沒有愛上阿朱,而阿朱卻卑微的追逐著她仰慕的大英雄,這種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也註定了兩人的不幸和悲劇。
喬峰什麼時候愛上阿朱的呢?是在阿朱死前的那一刻,阿朱被喬峰親手打死之後,喬峰才徹底愛上阿朱,才是那種男女之情的愛。阿朱的死,給喬峰的心靈帶來極大的震撼,自從自己落魄以來,阿朱是唯一一個願意拿命對她好的人,阿朱用自己的死徵服了喬峰,用徵服這個詞可能不合適,折服或許好一點。阿朱死前那一刻,喬峰從阿朱的眼神裡看出了柔情無限,驀地裡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在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阿朱其實為了自己而死。阿朱的死給喬峰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阿朱死後,喬峰的心也死了,此身雖在,此生已了。
試想一下,如果阿朱不死,喬峰和阿朱一起來到塞外牧馬放羊,但是這種平淡的生活,喬峰能感到幸福和心滿意足嗎?未必,他天生憂國憂民,道義是他的命脈,他不屬於某個人,某個家庭,他屬於天下,屬於蒼生。而阿朱不一樣,阿朱如果和喬峰到塞外牧馬放羊,自然滿心歡喜,但是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塞上牛羊註定空許約。所以阿朱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愛喬峰,這份感情她要不起,她只能將自己變成愛情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