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小念
來源 | 寫故事的劉小念（ID：xgsdl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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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葉走的時候，我一直守在身邊。
可是直至他離世，我都沒能原諒他，並且從來也沒打算原諒。
對於我媽昔日被拋棄，N年後又和他破鏡重圓的事，我始終保持著冷靜與沉默。
畢竟，她除了是我媽，還是一個女人。
作為一生都陷入那場虐戀的女人，她有權遵從自己內心的決定。
老葉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5歲那年，他拋下我們母女去了上海，幫別人養孩子。
對方是他的大學同學加初戀，老葉口口聲聲是為了愛情。
據說，兩人當年因為畢業分配不在一個城市，而無奈分開。
老葉此舉，在當年掀起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
而最令大家不解的，是我媽。
人前沒有抱怨一句，並且成人之美地迅速和老葉辦了離婚。
就連老葉遠行的行李，都是她親自幫著收拾的。
最不可思議的是，家裡為數不多的那點存款，我媽也都給了老葉。
她說：「你工作沒了，到上海處處需要錢，先拿著吧，我每月有工資，和菲菲怎麼都能維持。」
所有人都覺得我媽精神不正常，可她說：
「既然人和心都留不住，那就好聚好散吧。」
話是這樣說，但這些年，我知道媽媽到底有多難過。
每年老葉生日，她依然像從前那樣做一大桌子菜，儘管只有我們兩個人吃。
他留下的那些花花草草，她百般呵護。
有一次，我不小心碰倒了一盆蘭花，她整整一天不高興。
她依然訂閱那幾本文學雜誌、報紙副刊，因為上面不時有老葉的文章發表。
而且，他走後，她開始寫日記，把自己的心情謹慎地鎖在抽屜裡。
但她騙不了一天天長大的我。
他負了她，以那麼殘忍的方式，可她依然愛他。
包括對爺爺奶奶，媽媽依然像從前一樣孝順。
逢年過節，提前為他們置辦各種吃穿用度。
爺爺奶奶罵老葉沒良心，表示永遠不會讓他再進家門。
我媽反過來勸他們：他是性情中人，不這麼做，這輩子都活得不開心。
他開心了，那我們呢？我呢？
從5歲起，我就在左鄰右舍的口水和八卦中長大。
懵懂的我曾經以為是自己不夠可愛，所以爸爸才會離開。
所以，他走後，我開始特別用心地學畫畫，學書法，大考小考都想要拿滿分。
每年生日，我也會收到他的來信和禮物。
我的所有表現，他都盡收眼底，並且在信中大肆表揚。
他知道我的所有喜好，會給我買很貴的畫筆，那些我做夢都想要的布偶、漫畫書……
直到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媽媽被臨時叫去加班。
我在她忘記上鎖的抽屜裡，看到了那些郵寄東西的存根，以及一封「他寫給我」，還沒來得及發出的信。
我這才知道，那些高大上的父愛都是媽媽編出來的。
就像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可以給菲菲完整的母愛，但並不代表她不渴望父愛，小小年紀的她看著別的孩子牽著爸爸的手，居然學會轉移我的注意力，跟我沒話找話，或者讓我看遠處的風景……
於是，除了當一個無微不至的媽媽，她還在偷偷扮演一個雖不在身邊，但愛沒缺席的爸爸。
那一年我10歲，因為這種特殊的家庭，我已然成了半個戲精。
我沒有揭穿媽媽的謊言，而是故意跑到外面去玩，直到天黑，她叫我吃飯才回家。
從此，我依然會收到來自父親的信件、禮物，我依然會表現得很開心，但第二天，我就悄悄把它們扔到一邊。
我以學習任務重為名，停掉了畫畫與書法。
因為每次只要我寫得好，我媽就會說：「你的字和畫，越來越像他。」
包括我作文寫得好，她也會同樣說：「你的文筆繼承了你爸，他當年可是文化局首屈一指的筆桿子。」
於是，在高二時，文科很好的我，默默選了理科。
我永遠都不要像他，我恨透了他的薄情寡義。
好像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跟媽媽翻臉，也是因為他。
應該是初二的時候，有天早上我跟媽媽一起刷牙。
她看著鏡子裡的我，驚奇地說：
「看你那鼻梁，已經長起來了，跟你爸的鼻子簡直一模一樣。」
那時的我正值青春期。
而且，我媽那驚喜且帶著小女人樣的崇拜語氣徹底惹怒了我。
我大喊著：「以後別再說我跟他很像，我聽到就頭疼。」
「請以後也別在我面前提他，別再冒充他給我寫信寄禮物，我沒那麼賤，沒有他，我照樣活得很好。」
那天的我媽驚呆了。
反應過來後，她哭著抱住我：
「對不起，菲菲，媽媽保證，以後再也不提他了。」
「你說的對，你是你，他是他，沒有他，咱娘倆也可以過得很好。」
那之後，老葉真的從我生命裡消失了。
媽媽再也不提他，甚至把他那些花草也送了人，還把他所有的書都打包收起來，甚至重新裝了修。
只是，房子可以煥然一新，我媽心裡依然只住著舊人。
那麼多年，那麼多人勸她再婚，甚至有非常知根知底，人品和條件都不錯的叔叔追她，她都拒絕了。
我曾以為她是怕我受委屈。
她跟那些介紹人也說：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很難再相信誰啦，一個人守著女兒，挺好。」
只是，媽媽會在日記裡說實話，被我時不時的偷偷翻看。
她在日記裡寫道：心裡住著一個人，就很難再接受別人。
她說，讀著他曾經看過的書，練習著他教過的字，跟那麼像他的女兒一起生活，於我而言，已經是遺憾裡的圓滿，夫復何求！
老葉和她相識相戀結婚一共七年，但對於媽媽來說，七年，就是一輩子。
我不知道該為她開心難過，還是不值。
事實上，我怎樣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覺得這樣很好。
可誰能想到，25年過後，我媽會與他再續前緣。
等我得知消息時，他們連復婚證都領了。
我趕回家後，還有幾個親朋在場，慶祝他們破鏡重圓。
爺爺奶奶小姑小姑父也都在，每個人臉上都綻放著微笑。
家裡的書房，又收拾回從前的樣子，就連擺放順序都跟從前一樣。
甚至那盆他曾最愛的君子蘭，也被媽媽從朋友家拿了回來。
「你媽心細，每個月都來我家照顧這盆君子蘭。」
當初，他們結婚時買回來的君子蘭只是一顆拳頭大的苗，如今，它卻足足有一米高，像一棵樹般茁壯。
據專家說，這顆君子蘭如今價值不菲。
可老葉呢，依然擁有著當年的「油嘴滑舌」。
他當著親朋好友的面說：「這顆君子蘭飽含的愛與相思，是最珍貴而無價的。」
我不得不佩服老葉的厚臉皮，出走半生，歸來依然如此心安理得。
當媽媽一臉花好月圓地把我帶到他面前時，他出神地看著我，喃喃道：
「像，真像，女兒真像我。」
這句話再次觸及我的逆鱗，我控制了又控制，但還是說：
「長得像你，我沒有選擇，但我活得跟你完全不一樣。」
結果他笑著說：「嗯，小丫頭果然還像小時候那樣伶牙俐齒。」
他一句輕飄飄的話，我聽來極其刺耳。
「別跟我懷舊，因為你並不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你沒有資格，我媽接受你，不代表我也接受你。」
說完，我摔門而去。
眼淚在門關上那一刻，傾盆而下。
心疼自己，也心疼愛到卑微的媽媽。
從小到大，我那麼努力學習，努力不讓她為我操心，努力工作，努力成為她的驕傲。
然後才發現，她最愛的依然是那個深深負了她的男人。
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我媽就是一個戀愛腦的弱智女人。
行吧，反正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後，各過各的。
當天晚上，我媽來找我，她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老葉是如何回歸的。
25年裡，他靠著一支筆和一腔摯愛，替那對孤兒寡母撐起了一個安逸的家。
三年前，他的初戀因病離世，初戀的兒子定居加拿大，力邀他去國外養老。
他卻說：「不去啦，我也該回老家還債啦。」
於是，他給媽媽打電話，話說得特別直接：
「她走了，我想回家跟你共度晚年，一起養養花，寫寫字，說說話，可以嗎？」
歸來，他依然覺得自己於媽媽而言，是一個禮物。
重要的是，命運如此安排，我媽竟喜極而泣地認為，是老天待她不薄。
我無法理解，是怎樣的深愛，才能做到如此不計前嫌。
媽媽說：「這些年，我從來都沒有放下他。」
包括無微不至地照顧爺爺奶奶，對她來說，不僅僅是出於情義，而是與他關聯的一切，她都關心。
「那天去機場接他，遠遠看著他向我走來，我激動得氣都喘不上來了，那種感覺，這輩子，只有你爸給過我，連他走路的外八字都看著那麼順眼，我覺得，都這把年紀了，什麼都不管了，守著他過完餘生，我就知足了。」那一刻，坐在我面前的，不是那個既當爹又當媽的金剛媽媽，而是一個陷入愛情的小女人。
這不是一個媽媽的選擇，而是一個女人的抉擇。
我曾經覺得媽媽愛得卑微，但那一刻，不得不承認，她也愛得勇敢且純粹。
後來，我媽又解釋：「菲菲，我之所以連復婚都沒告訴你，就是覺得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跟你無關。」
我愕然，她這是要為了他，跟我斷絕母女關係嗎？
可她接下來的一席話，讓我刮目相看。
「你不用為了顧念任何人，包括為了我而接受他，或者逼著自己原諒，這是媽媽的選擇，不是你的。」
「你恨他，不想看到他，我都能理解，很抱歉當初沒有能力為你留住爸爸，也很抱歉現在自私地為你找回這樣一個爸爸。」
「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小家了，我也想任性地做一回自己了。」
媽媽的話，令我重新淚如雨下。
這些年，與她相依為命的日子重新在我腦海又過了一遍。
說到底，我還是擔心、心疼她，怕那個男人再次傷害她。
可是，媽媽說：「我和他的初戀，差就差在出場順序，媽媽並不差，我和他餘生會很幸福，我來找你，就是希望你能諒解。」
我還能說什麼呢？
如果站在我的立場，媽媽這輩子將單身進行到底，才符合我對她的人設。
可是，憑什麼？
如果我用這樣的人設去要求她，豈不是跟老葉一樣自私！
就這樣，我媽終於擁抱了她的happy ending。
那麼低調的一個人，居然開始在朋友圈裡撒狗糧。
老葉給她做的花式早餐，給她插的花，教她臨的帖，和她比心的合照……
我不點讚，只是圍觀。
不管他是補償也好，真愛也罷，我開心地圍觀著媽媽的眼角眉梢終於有了小女人的神態，和她念念不忘的男神在一起，她真的很幸福。
我深知，那是我這個女兒無論如何都給予不了的。
我很開心媽媽終於自由自在地做回自己。
但我並不會因此對老葉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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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還是無法原諒他，也沒有因此站在道德至高點上要求自己原諒。
那句話說得特別好：
錯誤是一把鎖，有時候我們用原諒打不開，因為合理的責怪和懲罰才是鑰匙，人類的內心世界永遠是守恆的，不為錯誤付出相應的代價就會破壞這種平衡。
我需要維持我內心的秩序，依舊責怪和疏離。
所以，我會單獨給媽媽買她喜歡的東西，每年依然像從前那樣，帶她旅遊，回家見到老葉，也只是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不會橫眉冷對，但也不會表演親熱。
說到親熱，我依然心存芥蒂。
時至今日，我心中依然好遺憾，哪怕是在老公面前，我都從來不會主動親親抱抱。
甚至剛開始跟他交往，對他主動親吻的舉動，心裡異常牴觸。
可我明明很喜歡他啊。
後來我才明白，我不是排斥他，是在童年最需要父親來培養親密關係養成的時候，他不僅不在，而且拋棄了我。
這樣的他，讓我如何在成年之後，無中生有地對他產生濃濃的親情？
好在，我媽和老葉都不強求。
那些時間帶來的裂痕，索性交給時間。
但誰能想到，老葉會在回歸的第三年身患胰腺癌。
讓我心碎的不是他的病，是我媽跟死神的爭分奪秒。
從他入院第一天起，我媽便寸步不離，任誰替她都不肯。
眼見著，還不等他怎麼樣，媽媽就要垮了。
能夠說服她的，只有我。
我說：
「媽，我5歲時他就離開了，我不知道真正的父愛什麼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所以，能不能讓我替替你，你白天，我晚上，讓我也能有機會跟他相處一段時間。」我媽無法拒絕我的要求，也非常樂意於我的不計前嫌。
用她的話說：「如果你能原諒他，那這輩子，咱們家就沒什麼遺憾了。」
就這樣，媽媽白班，我值夜班。
第一次陪護，老葉受寵若驚地一會問我渴不渴，一會又拿桔子讓我吃。
說實話，我如坐針氈。
最後，不得不對他實話實說：
「我來，不是為了你，而是怕我媽熬垮了，你要是心疼她，就當我是請來的護工，有事叫我，沒事不用沒話找話。」於是，他識趣地不再說話。
每天早晨媽媽來接班，看著我給他盛飯，跟他道別，她眼神裡是滿滿的欣慰。
這就足夠了。
老葉是在手術後第九天去世的。
本來他並不同意手術，但媽媽很堅持。
醫生說手術成功率只有一半，媽媽堅持想用這一半的希望，換手術成功後的三年壽命。
而他呢，一切悉聽媽媽安排。
可是，手術中才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只好重新縫合。
術後他一直昏迷，醒來時，他的目光一一看過爺爺奶奶小姑、我媽和我。
最終，他用盡力氣握著媽媽的手，說了一句：
「下輩子，我哪裡也不去，就守著你……」
可想而知，他的話令媽媽如何肝腸寸斷。
N年前，他拋棄了媽媽一次，歸來後，他再次丟下了她。
我真的覺得，他就是老天派來折磨我媽的。
可我媽卻說，從前七年，歸來三年，這輩子，跟他的十年，夠了。
說實話，那一刻，我羨慕媽媽，這種毫無保留的原諒與愛，我做不到。
所以，我同樣羨慕老葉那個從加拿大趕來的繼子，偌大一個男子漢，在遺體告別時，哭到昏厥。
實際上，他才和老葉情同親生。
我也想痛哭一場，但我沒有眼淚。
我能夠在大家哭作一團時，特別冷靜地應對那些繁瑣程序與手續，就像局外人。
我永遠也體會不到真正的父愛是什麼樣子的，於我而言，這將是永生的情感殘缺。
所以，老葉，一路走好。
下輩子，請你履行諾言，早一點和媽媽相遇。
至於我和你，此生緣淺，來生也不必再續了。
*作者：劉小念，二胎媽媽，原創故事作者，10年情感記者經歷，出版了13餘本書；代表作有《煮婦煉愛記》《悲傷無法逆轉》《呼吸》《創業情侶》等，長篇小說《婚後36個月》被改編成電視劇《二胎時代》；公眾號主打婚戀故事，題材多來自讀者講述，有血有肉，有趣有料。開設公眾號：寫故事的劉小念，回復「目錄」，可閱讀所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