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中國電影《少林寺》轟動世界,把我也轟瘋了。
那年我十六歲,是真正意義上的山裡娃。父母是水電工人,我出生在山溝裡,雖沒當過水電工人,卻從未離開過大山。當時父母忙著修遵義烏江電站,我忙著看《少林寺》,練武術。
烏江江南電影院,方圓幾十公裡,算最標準的電影院。這個建築沒特點,用紅磚砌個大框,鋼筋扎頂,蓋上石棉瓦即成。演《少林寺》那會,票價為甲座一毛、乙座五分。五分錢固然是個問題,就算有了五分錢,也未必能買到票。得找熟人,要麼得託身強力壯的人擠。擠票的不論是否買到,只要從人堆裡出來,必然臉膛紫紅,兩眼充血。這情形,我只能望而卻步。
《少林寺》好看,因此每天要演五六場,已經破了當時的紀錄。我幾乎每場必到。沒票也去,在剪票口耐心守著。這幾乎是我做過的最沒骨氣的事。運氣好時,電影開演,剪票員退場,出入自便。運氣不好時,只能看個結尾。一個有辦法的老兄介紹說,九點鐘的散場後,他根本就不出來。躲在廁所裡,接著看十一點半的。可我沒他那個膽量。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傑都來把你敬仰……片頭曲響起,未入場者,會對著電影院的紅磚牆亂踢一氣。轟——有人衝場。皆大歡喜!
為了三班倒的工人,後來安裝隊、廠房支隊等片區都演《少林寺》。好幾個地方破天荒,第一次演露天電影。膠片有限,不得不幾個地方同時上映時,先播的一方直接演《少林寺》,後演的一方先播加演(新聞簡報),等著跑片。我家住江南,但不論哪裡演,包括江北、董家坪、養龍司,六七公裡走著路也要去。為了看《少林寺》,我還跑過二十多公裡以外的刀靶、南北鎮等地。電影看了好多遍,臺詞都記住了。李連杰、計春華、丁嵐、於海、于承惠、胡堅強、王珏,演員的名字更是爛熟於胸。
《少林寺》讓我著迷的是,李連杰的一招一式剛柔相濟,於海的螳螂拳出神入化,胡堅強的地趟拳騰落舒展,于承惠的醉劍遊龍似鳳。那武戲的對打,更加精彩了得,值得琢磨。何時練得這一身功夫?此前,父親一直逼著我和弟弟練武術,但習武苦,弟弟甚至不予理會。看了《少林寺》,我情緒大增。父親傳授武術,套路極少。全是單調的技擊招數,還讓拳打三寸三,不許伸直。他只管姿式標準與否,從不破解玄機。能做旋子空中三百六十度轉體,這個動作讓我出盡風頭。但父親說這是花架子,沒用,最多為表演助助興。一次,和弟弟鬧著玩,他一下反擰了我的手。順著他用勁的方向,我返身一肘,把比我高大得多的弟弟重重地擊倒在桌子下。父親看得直樂,他曾逼著弟弟習武。這下你懂了吧,父親對我說,這個搶背為何要用高中低三個馬步?高馬襲胸,中馬襲腹,低馬襲襠。因為地方小,你蹲不下矮馬,高馬正好中胸,這叫拳打臥牛之地。事先給你破解,不會這麼準,也不會這麼上手。我突然明白,《少林寺》的武戲全是技擊散打的對練,其以六合抨手和梅花樁為主。翻閱父親的手繪少林拳譜,無文字說明,全是單個的人像圖。父親說,不給你破解,是因為動作的一招一式,有無數個用法。這叫無極變有極,有極生四象,四象變八掛,八八六十四。其中的變化無窮盡,根本沒法講解。有人一打一個準,有人卻不能。什麼叫基本功,這就叫功到自然成,日久見功夫。
《少林寺》片頭說,日本拳師宗道臣根據少林拳法壁畫,自創日本少林寺拳法。簡直是胡說八道,那其實就是少林小擒拿術。練過此術,方知拳打三寸三的道理。這個招數,專擊關節,金庸在《射鵰英雄傳》中自創一名,叫挫骨分筋手,倒也有趣。
《少林寺》轟動世界,掀起了世界武術熱,成了功夫片難以逾越的經典,是因為演員、拳腳都是真功夫。曾以為香港影星郭富城懂南拳,身形像,架式也足。但我在市西路的廣告牌下發現了破綻,他握拳的小指是個蘭花指。若和他過招,只需找準空擋,專鎖那個指關節,穩勝。現在我已不練武術,也不看功夫片,現在的功夫片都是狗屁。我始終相信,再好的演員也演不了專業武戲。
那個時代過去了,但當年的心結卻解不開。二十六年前,《少林寺》在我心裡打上了烙印,成了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