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結婚的十周年紀念日,你坐在我對面,自然地翻動著菜譜,將熟悉的菜名一一報出。我停下了把玩茶杯的手,轉而雙手合十想和你聊點什麼,卻沒想到平日話不多的你先開口了。
「這家店人均多少來著?」你說了個很突兀的問題,一下子把我問懵了。我倆在魔都奮鬥多年,早已不是以前吃個飯還要關注價錢的時候了。
於是我笑著往軟皮沙發上一靠,指了指你放在桌面上的手機,「搜一搜不就知道了?」你沒有說話,還是那樣端坐著看我。「怎麼了?不就是頓飯嘛,再貴又能貴到哪去!是不是覺得我的問題很白痴?和我說話就那麼累嗎?」
我們之間的氣氛僵著,一直持續到菜上齊後的那句「吃吧。」,兩個人動筷子的聲音才打破了尷尬。
「我們這十年,到底在幹什麼?」
你突然這樣問道,也不看我,就低著頭,吃進了一大口米飯。
-1-
我沒有回話,有些無措地攪弄著碗裡的飯。
然後你側過頭,慢慢地開口了。「說起來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暮春三月,我們被分到同一個實驗小組裡面。那個實驗頗有些難度,小組五人沒一個願意接下隊長的重任,正當教授發愁的時候你卻當了那隻出頭鳥,明知是吃力不討好的活,還上趕著說自己願意,莽撞且愚笨。
那個時候你才剛剛二十。少年意氣風發的年紀啊,什麼都願意去闖,什麼都敢。
臨近實驗期限的時候是個夏初的季節,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竟然大中午給實驗小組裡的每個人不停打電話讓他們來實驗室趕進度。當初就因為你這奪命call我把手機都差點摔壞了,後來聽說黃恆讓同組的組員那一整個下午都不要接你電話。
費了好多口舌還是無果,那個下午到實驗室赴約的人就我一個,你沒有喪氣,拍拍我的肩笑著說咱倆要加油哦!我立馬轉身,可門已經被你鎖上了。
羊入虎口的感覺,當時真是深有體會。
可惜的是我們沒有成功,我大受打擊,撓著頭頹廢地坐在地上,冰冰涼涼的觸感蔓延到我的心頭,絕望和無措佔據了我整個身體。
你忽然一拍手,聲音大到窗外道路旁的聲控燈都唰的一下亮起來。你激動地把我拉起來看實驗結果,搖著我的肩不停地說我們成功了,成功了!
我一時語塞,心中的喜悅噴湧而出,看著你眉飛色舞的神態,連腳麻的刺痛都忘記了。
你成功了!——我由衷地說道。
不是我,是我們!我們成功了!
很多年後你向我求婚,多浪漫的話語我都沒有聽進去,說那句我願意前,腦海裡想的都是這個晚上——亮起的聲控燈,晃晃悠悠的腦袋,和縈繞在耳邊的那句—我們成功了。
明明是一句沒多大意義的話,我卻記了這麼多年。
原來一個人發光的時候,是那副模樣。」
-2-
紅咖喱雞塊上來了,見你沒有第一時間冒著燙嘴的風險去夾,我不由得有點震驚。
「只要菜單上有這道菜,每次你都是要點的。」
見我沒有回應你剛才說的一大段話,而是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這個,你氣得連身子都側過去了。
卻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
「好啦,我發表對鄭女士剛才演講的反饋。」
「我沒有在演講。」你平淡的口吻,像無數個日夜,悄悄壓住自己的怒氣。
「但是求婚那天,難道你不是因為我穿那套西裝超帥的才答應我的嗎?」
面對我的打趣,你終於表露出了生氣,把身子正過來對著我,狠狠踩了我一腳,才消氣地開口:「黃捷,給我好好回答!」
「還有嗎?」我舀了一勺咖喱雞塊放在你少了一半的米飯上。
「還有不要叫我女士,搞的我跟老一樣,不能因為我嫁給你了就……」
「好的好的,鄭小姐。」
我總是喜歡在你氣死敗壞的時候打斷你的話,看著你憋了一肚子話的樣子真的很好玩。有時候你也會問我為什麼,明明不是個不講禮貌的性格。但我每一次總是答不上來,嘻嘻哈哈地把話題轉走。
可我該怎麼說呢?是說很多年前遇見你後的念念不忘,還是說因刻意接近而難以啟齒的小心機。
鄭小姐,我這樣不是為了拿你取笑。
是很多年前,你因為被打斷而記住了我,你因為被打斷向我討要道歉。
然後,我們的故事開始了。
-3-
那是大學軍訓的時候,我因為腰杆挺的筆直被選為升旗手,可就像是上天給我開了個玩笑似的,那扣國旗的卡扣竟然打不開,任憑我和另一個升旗手兩個大男人摁了半天也絲毫打不開。
完蛋了,當時我想,人生第一次升國旗就碰上這事,我祖先不會以前是叛徒吧,所以就懲罰他的子孫不能把國旗升起來。
你當時正巧吃完早飯路過,見我們在那搗鼓旗子半天你就懂了,不知從哪弄來根繩子,直接走過來幫我們把旗子裡的杆子綁在升旗的繩子上,然後在我們的震驚中瀟灑地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你初中是國旗手,升了三年的國旗,碰見什麼突發狀況都能應對。
可即使你幫我解決了問題,升旗的時候我還是因為第一次升而不熟悉節奏,音樂都停了我才升到一半,紅著臉手足無措地呆著,連繼續拉都忘記了。
直到對面的升旗手提醒才回過神來,瘋狂地往下拉,在臺下稀稀落落地嘲笑聲中,在旁邊老師憤怒的目光中升完了國旗。
但在茫茫人海中,我卻看見了你。所有人憋著笑意到處說小話的時候,你直直地站在那裡,目光堅定地看著我,比了個大拇指。
你肯定不記得這事了,因為後來你和我閒聊時說過,你初中時經常帶新人,每次他們出錯你都會豎大拇指無聲地鼓勵他們。
可是就算知道了這是你習慣性的舉動,每每想起,還是止不住地心動。
現在,依舊如此。
-4-
鄭小姐,你是學校裡寂寂無名的小透明,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真的找了很多人,花了很多時間,也終於在考研時,和你報了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
你視力不好,需要坐在前排,又喜歡靠窗的位置,每次上大課的時候我就早早起床幫你去佔那個你最喜歡的座位,然後算準你進來的時間光速拿包跑到別的位置上去。
學校食堂每次湯都盛得滿滿的,而你又喜歡喝湯,每次滾燙的湯撒到手上都記不住教訓,下回還是莽莽撞撞的去拿。所以沒辦法,我只能特意去找食堂盛湯的阿姨,好說歹說地麻煩她每次不要把湯盛那麼滿。
你真正記住我,是在演講一篇得意的研究性報告時我不停地打斷你,這才使得你事後氣呼呼地來找我,從此認識我,和我加入一個實驗小組,然後在一起。
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打斷你的原因。
你的那個課題雖然拿獎了,卻和當時讓你演講的教授研究的課題內容相悖,那教授又是個小心眼的人,看不慣一個當學生的寫的又是反駁她的東西還拿獎這件事。
於是想在你演講後當眾挑你的刺,讓你無地自容,讓所有人都認為你是因為做了不正當的手段才拿獎的。
幸好結果如我所料,大家都只記住了我的打岔,沒怎麼聽進去你斷斷續續地演講,當然也使得那個教授沒法給你穿小鞋了。
雖然最後給你賠禮道歉的模樣很狼狽,但一想到你沒有被誣陷,我就覺得超值,巨值。
縱使現在被你罵說不要打斷你說話,事後道歉的樣子還是很狼狽。但我仍是在不重要的談話時偶爾打斷你,搞的你最後都被氣笑了,想跳起來打我腦袋,讓我長長記性。
鄭小姐,真的對不起。
但我肯定還會犯的。
-5-
我的鄭小姐在桌椅下輕輕踢了我一腳,「想什麼呢?叫你這麼久也不理我。」
「在想一個至今都念念不忘的姑娘。」
「滾蛋滾蛋,你沒跟我表白前,那對女人清心寡欲的樣,讓我和我的小姐妹一致覺得你喜歡男人嘞!」
我沒有說話,順便把盤子裡最後一塊紅咖喱雞塊吃掉了。「好像紅咖喱牛腩更有名些,現在做這雞塊的店是越來越少了。」
「真的……在想……別的女人嗎?」
結婚十年來你第一次不是懷著開玩笑,而是相信且忐忑地問我這個問題。
我看著你低下了頭,又抬起,苦著臉,手裡攥著餐廳送的紙巾,有些逃避地看著我。
店裡的氛圍很好,不遠處駐唱的歌手悠悠地唱到了那首《無問》,略帶悲傷的曲調伴著開頭那句歌詞,句末的「慌張」二字一時撥動我的心弦。
原先那個連教授針對她都不知道的大大咧咧的姑娘,現在卻滿臉擔憂又小心謹慎地問我一個玩笑話的真相。
就像很多年前站在國旗下呆住的那一刻,巨大的後悔包裹著我,像浪潮般撲面襲來,涼意侵蝕進骨髓,帶來痛的意味。
這次我沒有紅著臉,這次你沒有豎拇指,一切回到了開始那個僵著的氣氛。
你說道「我有時候在想,應該怎麼形容我們這段婚姻呢?
其實算起來,我們結婚這麼多年爭吵的次數還沒有熱戀期的時候多,也都潔身自好,更沒有什麼外在因素的影響,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應該氣憤地質問你,為什麼和我在一起還會想其她女人,然後無理取鬧,像個潑婦那樣;或者傷心欲絕,哭哭啼啼地求你回來。我本就是個脾氣暴躁,又膽怯懦弱的矛盾體,可是為什麼,就這樣了呢?
我們這十年,到底在幹什麼?」
-6-
鄭小姐繼續說道「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開始的那五年,你說要在魔都有個家,於是我們瘋狂的工作賺錢,過年都沒有回老家,就為了節假日多出來的錢。
然後付了首付,又要賺錢還貸款,搞裝修。再然後,賣了之前的二手車,存錢買車,找人代拍牌照,和物業周旋好久才訂下一個停車位。
本來以為可以好好的的生活了,父母又病了。於是把他們帶到這個大城市來治療,我們一個上白班一個上晚班,一個在白天守著父母一個在晚上守著父母,每天就只有交接的那幾分鐘見面,有時候連話都說不上,另一個人就趕著要在高峰期之前去上班了。
這十年我們買車買房,照顧父母,似乎是個圓滿幸福的婚姻。
但我們這十年,陪伴良多,相談甚少。上班時間不互相打擾,下班回家也各顧各的忙,有時候認真看了眼對方,竟然像是見老朋友般的陌生和熟悉。
你還記得剛談戀愛的時候嗎?咱倆都是學生,出門吃個飯會先找好這家店的大致價格,準備夠了錢才敢進門點餐。
那個時候,你也陪著我。我們走過校園裡的每一塊地,連哪個地方有狗洞都知道。現在呢?卻連住的小區都沒有完整地逛過。
我們很久很久沒有聊過天了,黃捷,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和你開口講那些無聊瑣碎的事情了,因為比起那些,家裡的開銷,父母的身體,要不要孩子,似乎這種事情,才是一個妻子應該和丈夫討論的。
娛樂八卦,家常瑣事,小歡喜或者小抱怨,我可以和你說嗎?說了之後呢?是會打擾你工作一天後難得的清閒,還是會讓你覺得自己的妻子是個又嘮叨又麻煩的怨婦?
出嫁前母親問我,為什麼和你結婚。還很早,還很小,明明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但我像是言情小說裡那種自己都討厭的女主一樣,說了個不切實際的理由。
我說,因為我喜歡黃捷,很喜歡,很喜歡的那種。
家裡很窮,父親希望我嫁個有錢人,但母親總說,要和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結婚。誰都知道這是最傻的選擇,可我還是那麼做了。
現在我們的條件很好,再也不是以前進餐廳吃飯都要先查人均的時候了,我卻還是傻子一個。
黃捷,我們,沒有以後了。黃捷,我不想喜歡你了。我們離婚吧。」
-7-
歌手又唱起了不知哪首歌,我們的故事卻好像走到了終點。
恍惚間記起十年前向你求婚時,你把手伸出來,信誓旦旦地,堅定地回答說,我願意,我願意嫁給你。
多希望那駐唱歌手的聲音再大一點,多希望之前點菜時要一份酒,那我便有藉口,無論是沒聽清還是喝醉了,我都有藉口,拒絕接收你這句話的信息。
但是周圍一片祥和,沒有噪雜的音樂和醉醺醺的人,你的眼睛盯著我,讓我現在逃跑都不行。
我避開臉躲過你的視線,慢慢地開口。
「大學軍訓的時候,有個穿迷彩服的男生第一次升旗,卡扣打不開,你拿繩子繫上了,後來升旗升慢了,你又豎起大拇指鼓勵他。
到處打聽你消息,差點被你當成跟蹤狂抓起來的男生,最後知道了你考研的信息,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學,進同一個專業。
進教室前從你常坐的位置一路飛奔往上跑的男生,每次都為了幫你佔座而早早起床,也因為總是偷偷看你,導致什麼都沒聽進去,差點掛科。
觀察到你愛喝湯後,怕你燙手,在全校人面前和盛湯大媽辯論不要把湯盛那麼滿的男生 最終贏得了勝利。
如果鄭安不想喜歡做實驗成功的那個黃捷,不喜歡一個結婚後忽視了關愛妻子的丈夫,那麼這個升國旗的,打聽消息的,幫你佔座的,怕你燙手的男生,可以有資格被鄭安喜歡嗎?
男生念念不忘的姑娘,可以原諒面前這個快後悔死了的男人嗎?
黃捷,能以一個重新的開始,再被鄭安喜歡一次嗎?」
-8-
「那你……知道這家店人均消費嗎?」
「不會了,那是以前做的事。現在你的丈夫準備下次帶你去網紅餐廳吃飯,順便請個長假出去玩。」
「啊你傻啊,去什麼網紅餐廳,又貴又難吃。」
「你拍兩張照發朋友圈炫耀就行了,東西我來吃。」
「可是我想點的蠻多耶……要不打包帶給黃恆吃吧。」
「不給他,一個弟弟總坑哥哥算怎麼回事,我吃撐死我也不給他。」
「黃恆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喜歡我?」
「什麼?什麼早知道?」
「好啦不說這個,你個笨蛋。今年我想回老家過年,這裡都不能放煙花,好想念小時候玩仙女棒的快樂啊……」
「謝謝你,鄭安。」
「謝啥,要是親戚問起來我們為什麼還沒要孩子,我可是都會怪到你頭上的哦。」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