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語堂
蘇東坡最可愛,是在他身為獨立自由的農人自謀生活的時候。
中國人由心裡就讚美頭戴鬥笠,手扶犁耙,立在山邊田間的農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詩,擊牛角而吟詠。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面貌吧。
在元豐三年(1080年)正月初一,蘇東坡已和長子邁離開京師,起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邁當時已經二十一歲。蘇東坡是走最近的陸路趕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顧,隨後再去。
……
家眷到達之後,蘇東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來,不過等他的錢用完之後,日子要如何過,他還沒想到。
他的兩個小兒子迨和過,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由於太守的禮遇,他們還能住在臨皋亭,此地後來因蘇東坡而得名。
此處本是驛亭,官員走水路時,經此可以在此小住。蘇東坡給一個朋友寫道:
「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夠美,但是其風景之美,主要還是來自詩人的想像。他對那棟夏天對著大太陽的簡陋小房子,情有獨鍾,別的旅客一旦真看見,就會廢然失望的。
後來,又在那棟房子一邊加了一間書齋給他用,他便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於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臨皋亭並不見得是可誇耀的,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景之人。蘇東坡是詩人,能見到、感到別人即便在天堂也見不到感不到的美。
他在札記裡寫道: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几上,白雲左繞,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一封寫給範鎮兒子的信,語調則近詼諧,他說:
「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聞範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子,上無兩稅及助役錢爾。」不過蘇東坡確是生活困難,他花錢有一個特別預算方法,這是他在給秦觀的信裡說的:
「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莘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等於美元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賈收)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由臨皋亭蘇東坡可以望長江對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時芒鞋竹杖而出,僱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消磨一日的時光。他往往被醉漢東推西搡或粗語相罵,「自喜漸不為人識」。
有時過江去看同鄉好友王齊愈。每逢風狂雨暴,不能過江回家,便在王家住上數日。
有時自己獨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發現那兒的村酒並不壞。
那個地區產橘子、柿子,芋頭長到尺來長。因為江上運費低廉,一鬥米才賣二十文。羊肉嘗起來,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賤,魚蟹幾乎不論錢買。
歧亭酒監藏書甚多,以將書借人閱讀為樂事。太守家有上好廚師,常邀東坡到家宴飲。
在元豐四年(1081年),蘇東坡真正務農了。他開始在東坡一片田地裡工作,自稱「東坡居士」。他過去原想棄官為農,沒料到在這種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農夫。「餘至黃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予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
東坡農場實際上佔地約六十畝,在黃州城東約一裡,坐落在山坡上。房子在頂上,共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間,是到黃州後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牆是由詩人自己油漆的,畫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後來他就在此地宴請賓客。宋朝大山水畫家米芾,那時才22歲,就是到雪堂認識的蘇東坡,並與蘇東坡論畫。宋朝詩人陸遊是在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十月到的雪堂,是蘇東坡去世後約七十年。他曾記述雪堂正中間掛著一張蘇東坡像,像上所畫東坡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雪堂的臺階下,有一小橋,橫跨一小溝而過,若非下雨,溝內常乾涸。雪堂之東,有高柳樹一株,為當年所手植,再往東,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頗清洌,並無其他可取之處,只是詩人當年取水處而已。往東的低處,有稻田、麥田、一帶桑林菜圃,為一片長地,另有一片大果園。他在他處種有茶樹,是在鄰近友人處移來的。在農舍後面是遠景亭,位於一小丘之上,下面鄉野景色,一覽無餘。他的西鄰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園,竹莖周長約六寸,枝葉茂密,人行其中,不見天日。蘇東坡就在此濃蔭之中,消磨長夏,並尋找幹而平滑的竹籜,供太太做鞋的襯裡之用。建築可以說是蘇東坡的本性,他決心要為自己建築一個舒適的家。他的精力全用在築水壩,建魚池,從鄰居處移樹苗,從老家四川省託人找菜種。在孩子跑來告訴他好消息,說他們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種的地裡冒出針尖般小的綠苗時,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他看著稻莖立得挺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著沾滿露滴的莖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他過去是用官家的俸祿養家餬口,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五穀的香味。在較高處他種麥子。一個好心腸的農人來指教他說,麥苗初生之後,不能任其生長,若打算豐收,必須讓初生的麥苗由牛羊吃去,等冬盡春來時,再生出的麥苗才能茂盛。等他小麥豐收,他對那個農夫的指教,無限感激。蘇東坡的鄰人和朋友是潘酒監、郭藥師、龐大夫、農夫古某;還有一個說話大嗓門兒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裡像豬一般啼叫。蘇東坡自己善於做菜,也樂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頗為高興。根據記載,蘇東坡認為在黃州豬肉極賤,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頗引為憾事。他給出一個燉豬肉的方法,極為簡單。就是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後,用文火燉上數小時,當然要放醬油。他做魚的方法,是今日中國人所熟知的。他先選一條鯉魚,用冷水洗,擦上點兒鹽,裡面塞上白菜心。然後放在煎鍋裡,放幾根小蔥白,不用翻動,一直煎,半熟時,放幾片生薑,再澆上一點兒鹹蘿蔔汁和一點兒酒。快要好時,放上幾片橘子皮,趁熱端到桌上吃。他又發明了一種青菜湯,就叫作東坡羹。這根本是窮人吃的,他推薦給和尚吃。方法就是用兩層鍋,米飯在菜湯上蒸,同時飯菜全熟。下面的湯裡有白菜、蘿蔔、油菜根、薺菜,下鍋之前要仔細洗好,放點兒姜。在中國古時,湯裡照例要放進些生米。在青菜已經煮得沒有生味道之後,蒸的米飯就放入另一個漏鍋裡,但要留心莫使湯碰到米飯,這樣蒸汽才能進得均勻。在這種農村氣氛裡,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像田園詩人陶潛的生活,他對陶潛極其佩服。陶潛也是因為任彭澤縣令時,郡遣督郵至,縣吏告訴他應當穿官衣束帶相見,陶潛不肯對上方派來的稅吏折腰,即解印綬去職,歸隱農桑。蘇東坡寫過一首詩,說陶潛一定是他的前身。這種說法若出自一個小詩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蘇東坡說出來,只覺得妥當自然。他越讀陶詩,越覺得陶詩正好表現自己的情思和生活。(來源:《蘇東坡傳(青少插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