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成長,是從剪掉長發和不再那麼挑食開始的。
我的第一隻狗,是在記憶還沒有完全存檔的五歲。這隻狗除了小,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別的記憶,除了兩個疤:一個在額角,令我從小就缺了一撮頭髮,一個在眼皮上,老天保佑,我幸虧沒成個獨眼龍。
這兩個疤的來歷說起來並不複雜,甚至充滿了個人英雄主義。一隻成年瘋狗,就像當年提著西瓜刀從南天門砍到蓬萊東路的孫猴子一樣,目不斜視,衝殺幾十裡,從隔壁隔壁村一路咬到我們村。據說狂犬病瘋掉的狗,是只能看到眼前直線的活物的,我的小狗很不幸被它視線命中並咬的嗷嗷叫,眼看便要命喪狗口,我挺身而出,結局可想而知。
後來聽父母講,後來的經歷可謂驚險而坎坷,他們抱著滿頭是血裹著紗布的我奔波了兩座縣城,才打到了救命的血清。好在我福大命大,除了兩個疤和不能吃狗肉的禁忌,生命一切如常。
可憐的是,這隻我幾乎捨命救下的小狗,我已再無印象。反倒是那條瘋狗,終於在又咬傷幾個人之後遇到了命裡的終結者,村裡的屠戶在一群人的圍剿中,用一條鋼叉結束了它罪惡又悲涼的一生。而這個故事告訴我,不知者無畏,但無畏總要付出代價。好在傷疤,是男人的浪漫。
我的第二隻狗,是只地地道道的農村土狗。長,而且瘦,皮毛是灰色,它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仿佛永遠吃不飽,而且還是只護食到敢跟主人齜牙的狗。它幾乎什麼都吃,包括屎,以至於我很抗拒它的親熱。好在那時我尚在九年義務教育,一周也就兩日的相處。而它仿佛也是有自尊心的,面對我的抗拒,我們的距離也越來越遠。直到它最後的失蹤,據說是被偷狗的賊擄走,這讓我覺得愧疚和遺憾,它曾那樣親熱的試圖接近和討好我,而我卻嫌棄它愛吃屎,甚至在它失蹤後迅速將它忘掉。
所以不要去愛不愛你的人。
終於要說起我的第三隻狗,也是我至今為止最愛的狗。她叫花花,我之所以用「她」而不是「它」,是因為她陪伴了我最孤獨和迷茫的二十歲。
可以負責任的說,花花是當年方圓十裡最靚的崽,沒有一個不愛她。她跟農村普遍的土狗不同,據說是獅子狗和狼狗的混血,這奇怪的配合也是她體型嬌小而性格暴烈的原因。當時還在老屋,她和三叔家的大狗黑子,成了夜裡整個灣子的守護者。稍有風吹草動,便是一陣鬼哭狼嚎。久而久之,本來頗有王者風範的黑子倒成了她的跟屁蟲。花花負責撩撥生事,黑子專一打架追人,時常被三叔一頓狠揍。
但我最愛她的,還是她的伶俐和乖巧。你開心時她陪你瘋鬧,你不開心時她用各種方法逗你開心,相伴日久,我總覺得她能看透人心,以至於在她百般努力仍不能逗你一笑的時候,她會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你,這時候沒有嬉鬧,她會蹭蹭你,或者舔舔你,仿佛在告訴你不要難過,然後挨著你趴下,告訴你我會陪著你。
少年人的憂鬱是沒有來由的,有時看著天都會覺得孤獨。那年我在菇棚和木耳地裡度過了一年,身後總有這麼個小小身影,只要一聲呼喊,她立馬會歡快的蹦到你的身邊。如果外出遠行,她會在老遠迎接我的歸來,那場面幾乎是失控的,兩隻狗不管不顧的往你身上撲去,有時甚至會用牙齒捏你一把。倘若是下雨,更是不堪設想,他們才不管你愛不愛他們腳上的稀泥。
我忘記花花到底活了多久,後來我們一家南下,一年只有幾天的相見。我在長大,她也漸漸老去。中途我知道她被黑子趕進過小竹林,生下一窩小小花,後來黑子先她而去,這條陪了我們近十年的老狗,被三叔按風俗帶進山裡,葬在了一棵樹上。再過些年,回家時花花終於也不在了。奶奶說她死的無聲無息,就在屋後的水溝邊趴著睡了過去。聽到這裡我有些難過,她是我年少時的慰藉,後來我們終於分離,我希望她離開時,並不寂寞。
我愛花花。
我的第四隻狗,是很多年前,妻子從路邊撿回來的的。它是只被丟棄可能還未斷奶的小狗,妻子從路邊經過,一群小孩正惡作劇的把它卡在一根樹杈裡取樂。
它被撿回來的時候,那麼小的一隻,只有手掌大小,渾身都是泥水。母性爆發的妻子和我一起給它洗了個澡,洗出個一身雪白像個毛球般的小可愛來。她簡直愛的要命,不容置疑的給它定了個和我一樣的稱呼:小白。
面對如此可愛的小傢伙,我是不可能有任何抵制情緒的。我們一起餵它牛奶和餅乾,看著它嗚鳴著努力舔舐,吃飽就開始跌跌撞撞的在臥室裡爬來滾去。
小白是我見過最可愛的狗,唯一的缺點就是總把尿撒在臥室裡。但這當然不是問題,有了它,那個冬天都過得格外有趣。
可最後,它還是從院子的排水口溜走了。妻子急得幾乎哭了出來,我們在屋前屋後找了一圈,終於不見。
我想,總獨自在家的它,肯定是很寂寞的吧。我們大意之下留給它一個出去看看的洞口,它已經不像剛來時那麼小和髒了。如此可愛的它,想必會碰到它更想看的世界,也會遇到不是那麼惡意的人。妻子問我它會不會被一個好心人收留,我告訴她一定會的。
我們和小白的相聚如此之短,甚至還沒來得及真切的聽到它的叫聲。可就像許嵩唱的那樣,人生裡看似偶然卻又必經的告別,無約而至無人可免。
這麼多年過去,我希望它好運。
我的最後一隻狗,是一場悲劇。
我和它見第一面時,正下個早班,嘴裡啃著一條雞架。那是個陽光正好的下午,我吐著雞骨頭正要開門,一低頭就看到個不知從哪來的小東西,正蹲在我的腳邊,直勾勾的盯著我的手,它許是餓了許久,低聲嗚咽著討好的伸出舌頭舔我的腳。
我蹲下來給它一根帶肉的骨頭,它吃完,然後跟著我進了門。
我有時候尋思,這可能是老天對丟失的小白做的補償。它自作主張的進了我的門,然後長大,它不像小白那樣的可愛,卻跟花花幾乎一模一樣。那時候我租住著一個院子,早八晚八上班下班,走時它跳著蹦著送我,回時它嚎叫著跳著蹦著迎我。我在家時,它總是圍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我不在家裡吃飯,開心時,早上晚上會給它煮一碗麵條,不開心時就隨手丟點零食給它充飢。對此,我是很不負責任的,也為之後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它是一隻萍水相逢的狗,和小白一樣,也是只寂寞的狗。其實我是很喜歡它的,它和花花一樣伶俐仿佛能看懂人心,所以有了小白的前車之鑑,我把水溝的洞口堵的死死的。所以我不在家時,整個不大的院子,就是它的整個世界。它曾無聊到把裹著井水管防凍的棉絮扯的滿院子都是,還在我回來時一臉得意的邀功,被我一頓胖揍。而結束這一切的,除了無聊,還有飢餓。
那天我下個早班,照例會自己做一頓飯。它是知道的,所以格外開心,我切肉擇菜,它便在一旁興奮的觀看,不時伸手搭我一把。準備做完,我決定看完一集電視開火,再出來時,小桌子上盛肉的碗已經摔在地上,一點肉沫都尋不見。
那時它就很不對勁了,一碗醃著的生肉被它吃個乾淨。我看著它,它蔫吧吧的看著我,到了晚上它就嗚咽著開始嘔吐。那個場景讓人不忍回憶,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度過的那一晚。第二天,它仍是吐,家裡的老弟打電話給我,它好像吐的快不行了,我沒有任何辦法,只好讓他找點藥片給他吃,一直熬到我下班。
那天再也沒有一隻狗蹦著跳著迎接我開門,它就圈在門後的窩裡,看到我,勉強的抬頭。我不敢看它的眼神。天黑時它的嗚咽變成了慘叫,我這時才手忙腳亂的上網找寵物醫院的電話,但是已經太晚。
我們只能再次給它灌了一次藥,我們蹲在它身邊撫摸著它。在這之前我是不信迴光返照這種說法的,但藥餵下去,它仿佛突然好了起來。它站起來想要靠近我,我把它抱出窩,甚至以為它真的已經好了,它卻再也沒有站住,趴在地上便沒了聲息。
這是一場死別,它如此信任且依靠著我,卻死於我的不負責任和漫不經心。對於它,我是個罪人。
我們把它埋在一條河邊的土坡上,上班下班我會從那裡經過,它死掉了仍然陪伴著我。
後來忙忙碌碌,也渾渾噩噩的奔波,再也沒有也不敢再有養狗的念頭。我從青年也步入中年,生活贈與了我隆起的肚子和後退的髮際線,就像曾有人跟我說的,自己都養不活了,還怎麼養狗?
這是我和我的狗們的故事,它們曾陪著我,但註定都不能陪你到最後。回憶有傷痕有歡樂也有愧疚,它們也讓我不停成長。我們都要好好活,不要活的像周星馳說的那樣——
他好像一條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