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這是最最複雜的訓練,引向曲調絕對的單純。
——《最最遙遠的路》
我曾在多年前的成都某處,隔著20米左右,看到「臺灣民歌之父」胡德夫在舞臺上,一邊彈奏鋼琴,一邊低吟淺唱。他雪白的襯衣,在鎂光燈下發出純潔的光芒。
圖據網絡
有人問,你為何尤愛胡德夫?他比其他民謠歌手強在何處?
我答:因為他多了一顆赤子之心。
與碾者阿提認識並交往以後,每次面對這個才22歲的學生馬拉松跑者,我的腦海裡經常浮現這首歌。
這首改編自泰戈爾作品的歌,也許唱的是一個男孩怎樣變成男人,在歲月中,男人該怎樣唱歌。
馬拉松是一項無比單純的運動,你只需要邁開腿,一步一步終將完成42.195公裡;
馬拉松又需要無比複雜的積累與訓練,才能將你引到最想去的地方。
而碾者阿提,就是馬拉松的寵兒,一個在奔跑中保有一顆赤子之心的馬拉松男孩,一個將確定引向確定、在不確定中尋找方向的追風少年。
2018上馬終點過線
我們一起走進大人的世界,並且一去不回。
——《艋舺》
2018年臨近冬至的一個下午,作為病友,我和碾者阿提在成都西北三環附近一家不起眼的診所碰頭。我到的時候,他的治療已接近尾聲,醫生說他的傷病正在趨好。當我紮上針閉目養神時,阿提為我關上房間刺眼的燈光,輕輕走出去。
2017年之前,「碾者阿提」這個彝族名字,對於馬拉松圈而言還顯陌生。直到2017年初,在四川都江堰舉辦的雙遺馬拉松上,這名21歲的大學生,以2:41:37的成績跑出國內第一,開始嶄露頭角。
時隔僅一年半,在2018年12月的廣州馬拉松上,他跑出了2:20:45的淨成績,位居國內第三,也將自己的成績從首馬的2小時59分多,大幅提高了38分鐘;更讓自己成為當下中國馬拉松大眾業餘選手中僅次於賈俄仁加和牟振華,跑得第三快的男子。
阿提的微信、微博ID都是「追風者」,因為跑步是刻入他骨髓的東西——
不管在山間小徑,還是紅色跑道,或者寬闊賽道,他享受每一個奔跑的過程;
跑步給他了自信。從中學時的沉默靦腆、寧可一個人聽著傷感的歌,經歷了多年曆煉後,他有了許多可信任的朋友,學會了面對眾人。
跑步更是釋放了他生活和學習上的壓力,在進入社會前就能替爸爸媽媽分擔一些家庭的壓力,這是一份意外收穫。
你可能不相信,碾者阿提節節高的成績背後,既沒有專業教練,也沒有保障團隊,甚至缺乏系統的訓練。這名來自大山的少年,獨自披著山風,腳上帶著泥土,一頭扎進漫長的馬拉松賽道,無畏奔跑。
從2017年8月開始,碾者阿提才決定認真訓練,去跑當年的北京馬拉松。而他的前幾場馬拉松,其中主要兩場——2016年西昌馬拉松(2:59)和2017年雙遺馬拉松(2:41)的成績,完全是在無意中跑出來的。
西昌馬拉松,作為四川省內的成熟賽事,是阿提很早就想跑的一場比賽。2015年他報名了但沒成行,2016年,他所在的「樂山馬幫」的群裡,許多跑友都報名了,大家也建議他試試全馬。
對「馬拉松」完全沒有概念的阿提,並不知道自己能跑出什麼樣的成績,糊裡糊塗就報名了。賽前也沒有比賽計劃,當然也不知道怎麼訓練,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就去了。
西昌馬拉松賽前,他的月跑量只有可憐的七八十公裡,賽前拉了一次當時所謂的「長距離」15公裡。
槍響後,前面33公裡,他都跑在國內前三,可謂春風得意;33公裡之後,就感覺跑不動了,一路找醫療站、補水站,停停跑跑。伴著雙腿抽筋,身體「撞牆」,精神上也堅持不住了。甚至直接躺在瑜珈墊上,讓志願者按一下腿,讓醫生噴一下藥,無數後來者紛紛超他而去。等他起身時,頭還暈乎乎的。最後兩公裡,他是一瘸一拐走到終點的。
即便如此,他的首馬仍然跑了2小時59分,成為當年「跑渣」們眼裡不可超越的「大神」。
2017年,性格靦腆的阿提開始認識一些跑圈的朋友,交往的圈子繼續走出學校。那時候讀大三的阿提比賽少,訓練量也少,月跑量一直在100公裡上下。但是經過一個月左右的備戰,北馬卻跑出233的亮眼成績。
2017年第二次跑完西昌馬拉松之後一周,他又背靠背參加了由新華網體育主辦的首屆樂山馬拉松,那是家鄉的賽事。在自己熟悉的陽光裡,在家鄉人的加油聲中,他以229拿下了中國籍第一,「家鄉馬,心情都不一樣。」
激昂衝線
2018年,是阿提正式以馬拉松圈內有影響力的人的角色,邁入主流跑圈的一年。2月份加入怡寶「夢之隊」,開始高頻率地參賽——12場全馬(其中10場是怡寶指定),一場60公裡越野賽。
正好今年學校裡只有三門課,而且沒什麼考試的壓力,上半年,他相繼跑了貴港、雙遺、重馬、武漢、大連、成都雙流、蘭州六場全馬,以及一個本地越野賽;下半年則在10到12月,連著跑了成馬、長沙、杭州、上海、廣州五場比賽。
在橘子洲頭奔跑
菲茨傑拉德說,每個人的青春都是一場夢,一種化學的發瘋形式。阿提也許就是這樣。高頻率參賽的背後,是他不斷受傷,卻又帶傷PB的歷程。
春節期間,他不小心扭傷,伴隨著跟腱痛。但3月4日的貴港馬拉松作為開年第一場比賽,阿提忍著傷跑完,2:44:08獲得亞軍。
緊接著,重馬也是帶傷跑,跑至後半程,跟腱痛發作。武漢時傷好了,訓練卻沒跟上,不過也以2:24:07的成績PB了50秒。蘭州馬拉松跑完,連狄鋆也驚訝於他的意志力,「你太能扛了」。
2018年武漢馬拉松衝線
堅持到9月,此前積累下來的多處傷病開始集中爆發,已經不是「死扛」可以扛下來的了,他不得不尋求治療。斷斷續續的訓練,揮之不去的傷病,在曾經創下階段性輝煌的北馬賽道上,這一次他只跑了2:52:52。賽後,他在朋友圈裡寫道:
「這次的42.195公裡,變得如此漫長,不敢相信能堅持到終點。雖然每一步都疼痛難忍,但我全程沒有一刻是想退卻的,無奈沒有能夠頂住疼痛,導致速度一降再降……」
漫長的旅程
從分段配速表中能看出,這是一段令人崩潰的旅程,5公裡用時從16分23秒陡降至最後的33分48秒。在9月北京灼人的日光下,阿提跑得如此煎熬,令旁觀者亦心碎。
是的,青春就是用力地奔跑,然後華麗地跌倒。
1個月之後的成都馬拉松,家門口的賽事,阿提非常想跑個好成績,畢竟北馬後進行了一個月規律訓練。
沒成想,15公裡時吃下了一根從未吃過的能量膠,他到了20多公裡就開始降速,32公裡時已經強忍嘔吐。從不退賽的他,用4分多的配速慢搖到終點,終於忍不住吐了。
長沙和杭州兩場,阿提採取的方法是先認真跑前半程或30公裡,然後「放掉」,就當一次強度拉練,還可以幫怡寶夢之隊其他隊友破風領跑,帶出節奏,自己的壓力也不會太大。
轉機出現在11月的上海馬拉松。都說上馬是PB之地,阿提原本心裡沒什麼底,厚著臉皮跟隊長說「明天儘量PB」吧,因為前一周的樂山半馬,他拼得很辛苦也只跑出了1小時11分,腳底還打起了血泡。
上馬出發後,阿提看到剛剛在宜昌PB的「重慶一哥」趙浩,就跟上去,想的是跟到幾公裡算幾公裡。「藥哥節奏太好了,我跟得特別舒服。上馬算是我跑得特別輕鬆的比賽了。」趙浩因肚子不舒服,後半程「放水」,阿提一個人衝到終點,意外PB,開開心心回家鄉過彝族年。
上馬與趙浩並肩前行
廣馬前的三峽半馬,用它又多又陡的坡道,把這個正在恢復中的青年又給跑傷了。身體狀態再一次下降,原本打算放棄廣馬,後因明年的馬拉松大滿貫規則調整,他又臨時決定去參加。當時是想先看看前半程,如果跑得不好,後面就放掉,當作一次調整。
三峽半馬,虐人長坡
帶著傷上場,出發不久他就感覺有些難受。「但是既然都到這個點上了,還是忍著跑下去。」和賈俄仁加一起,時而對方領跑,時而並排跑,直到30公裡,賈俄仁加開始提速到310。阿提頂不住了,只好一個人單幹。速度並沒有降,但心裡自己跟自己鬥氣,腿很疼,就是要咬牙忍住。
2小時20分45秒的淨成績,不算超常發揮,但讓阿提開始跑得有點信心,「給了我打開220的信心,被拼搏的自己感動了」,也給他一年來如此「作死」的比賽劃上一個還算圓滿的句號。
把不夠的補滿,把不夠的長度補齊。
——《翻滾吧!阿信》
碾者阿提就讀的學校,位於成都東南方向,距市中心30公裡左右,地鐵無法直達,通常需要轉一次車,再坐公交。
平日的訓練,他總是一個人。學校田徑隊在40公裡外的另一個校區訓練,而且訓練項目和他不一樣,他只好在田徑場獨自奔跑。所以他特別懷念有人一起訓練的日子。
和同伴一起在呈貢奔跑的日子,充滿陽光
學校裡的設施簡陋,槓鈴上兩三塊槓鈴片鬆動沒法正常使用,因此他的力量訓練多為徒手訓練。
阿提明白,科學而系統的訓練,對於提高成績多麼重要。但作為一名大四學生,他現在站在了人生的分岔口——是找工作進入社會?還是認真複習努力考研?抑或是全職跑步?
診所附近,美食店一家緊挨一家,我們挑一家坐下。在慢慢升溫的烤盤裡,滋滋冒出的魚香,混著洋蔥、香菇的氣味,瀰漫在我們之間。
這一年,在人生的徘徊中,在高密度的比賽中,在傷病的此伏彼起中,阿提仍然堅持訓練。3200公裡的年跑量、月均僅300公裡,在普通跑者眼裡遠算不上是「大神級跑量」,阿提也因自己的這種「懈怠」,感到非常惶恐,畢竟比起賈俄仁加、牟振華和趙浩的勤勉,尤其是趙浩,學生的時間應該比上班族更好把控,自己卻未善加利用。
「我大概是個假跑者。」低下頭,他說。
阿提給我看了他今年幾場比賽的訓練計劃,用籤字筆手寫在白底紅格線的本子上,時間、訓練項目、配速安排。他的訓練,沒有秘密。
一般來說,他會圍繞時間較近而重要的比賽制定訓練計劃,並以周為單位循環,主要分為有氧訓練、間歇訓練和長距離三種。
一周的強度課有兩堂,包括一次間歇和一次比賽配速跑。
間歇訓練安排在周三,分為熱身、有氧跑(以短距離衝刺跑收尾)和間歇三大段。
周五會進行節奏跑訓練,配速設定在320~325,距離不超過15km。
周末長距離會跑30km,前10公裡有氧,4分的配速;中間10公裡,345~340配速;最後10公裡,提速到330左右。如果有比賽,通常報一個半馬去認真跑。
一周一般有兩到三次核心力量訓練。但這方面做得極其簡單,也導致每次比賽後半程特別吃力。
伏地挺身50*3組+卷腹50*3組+俯臥兩頭起50*3,相對來說還是太少了,但效果很明顯,稍加堅持,下半年就出成績了。
阿提覺得,下半年出成績,也並非單一因素。年中成績遲遲沒有提高,而且頻繁受傷,他思考之後認為,自己未經專業指導的跑姿肯定需要系統改進,但這事急不得,也不能擅動,或許可以先從小處入手去突破瓶頸。
上海馬拉松之前,他重點練習加快步頻。平時,他的步頻只有175-180/分,上馬前一周,他在有氧跑時下意識將步幅縮小到1米4左右,同時提高步頻到185-190/分。
這樣適應了一周之後,上馬賽中正好用上。而且步幅縮小一點,心肺的壓力也減小了,跑起來更輕鬆,這是他上馬相對舒服地跑出PB的重要原因。到了廣馬,他的步頻也超過了190,也實現了突破。
雖然每天只能在學校田徑場裡孤獨轉圈,加入怡寶「夢之隊」後,阿提感受到了隊友的溫暖,每個人都是「雲訓練」。
「夢之隊」上馬後合影
隊長周其祥,在自己訓練之餘,關心隊裡的小兄弟們。他負責與公司層面溝通,為隊友們爭取各種訓練福利。9名來自不同省份的隊員們,平時很難集中到一塊訓練,周其祥組織大家自掏腰包,去昆明集訓。他還考察了肯亞,跟大家憧憬著,將來有機會公司送他們去那兒訓練。
周其祥這個熱血漢子時常講,我們為什麼叫夢之隊,而非XX戰隊,就是要在訓練和比賽中要有夢想有追求。實現自我價值之外,也帶動更多跑友提高馬拉松訓練水平和成績,反過來促進跑者的生存環境。
作為隊裡年齡最小的隊員,有時候阿提在電話上跟周其祥一聊就是一兩個鐘頭,跟他交流跑法跑姿以及比賽策略。
隊友李永遠也是阿提的好朋友,兩個同樣出身農村的孩子,私下裡無話不談。今年杭馬奪冠後,李永遠把獎品——一雙跑鞋立馬就送給阿提,他知道阿提正需要一雙新跑鞋。
「別人都說跑鞋只有4-5場比賽的壽命,可是我喜歡把舊鞋磨得底子光了還穿著跑,反而覺得舒服。」阿提說。
在高手們都紛紛換上那雙4%「神鞋」的時候,一年跑12場全馬的他,在朋友圈發出來的比賽照片裡,始終只有兩雙鞋:之前是一雙藍白配色阿迪達斯,最近是一雙黑橙配色虎走6代。
「那雙黑色的虎走6,成馬時都把腳磨起水泡了,磨合好了,廣馬和上馬我就穿它。底子薄,會對膝蓋和小腿保護不夠,10公裡或半馬其實更合適。我以前一雙阿迪,穿了幾十場比賽,保護性要好一些。」
2018成馬
不僅是跑鞋,阿提在2017年北馬跑出233驚人成績時,戴的竟是一塊22元的電子表,「跑的時候就自己算一下時間」。去年11月的樂山全馬他也是這塊電子表。「他們都說我配速很穩,自己能掌控就夠了。」
去年跑麗江馬拉松,組委會發了一個健康手環,後來進了汗水用不了了,換了一個,又戴了一陣兒,後來就完全用不了了。
樂山馬幫一個朋友有塊佳明620,說跑全馬會跑沒電。阿提跑得快,戴這表正合適,就送他戴著,結果就一直戴到現在。
夜幕降臨,冬至未至時,成都的夜晚還是很宜人,晚風拂面,令人沉醉。
「人家都說各項指標賽前賽後看看,用心率指導訓練,我都只看時間。」阿提按著這塊藍白色的手錶說,「能看到所有數據最好,我現在看不到自己的心率,準備弄個心率帶。」
成都蜀明東路,行道樹沒有因寒冬而減損它們的婆娑。當我問起他下一步的訓練重點是什麼,阿提眼睛往向前方,鏡片後面有神的雙眼在路燈下發光。他再一次反省自己的不足:
「我現在對傷開始重視了,之前是害怕在賽季突然加大力量訓練,會影響成績。今年冬訓要著重加強腿部力量……我覺得自己要加強的方面太多了。
我不具有典範性,人家要是學我,早就崩了。看到別人的訓練計劃,我自己也對自己無語,覺得自己就是瞎練。不過如果各方面能加強,系統訓練,受傷就會減少。」
在那個坐標「幸福路」的學校裡規律訓練的日子,有很累的時候,也有輕鬆的時候,那種認真的狀態,總會讓人感覺很好。雖然每次強度課,頂到後面快頂不住了……每次跑完以後,身心那個輕鬆。如果這堂強度課沒上,心裡會有負罪感,一天都不開心。
長距離訓練
跑者大多都注重飲食,頂級跑者更會有「小資」傾向,對自己每天吃進去的東西斤斤計較。但阿提從小學就開始住校,幾乎都在學校食堂吃飯,口味清淡。
他也知道要多吃牛肉,但學校食堂不是每天都有牛肉,即使有,也是菜多肉少,「食堂阿姨的手啊,一直抖抖抖……」我倆都默契地笑起來。不愛喝牛奶,他也說服自己常喝,補充營養。
學生總是和泡麵有著天然的緣分,他喜歡吃泡麵,雖然知道吃多了不好。今年去長沙的火車上,他連續吃了兩三桶泡麵,回來又帶了兩三桶,在火車上慢慢吃。
他還記得一個很尷尬的場面。上馬結束後,他端著一碗泡麵在棚子裡吃,有人拿著攝像機拍他,說他是第一個去吃泡麵的全馬選手,因為前幾名都沒去吃。
選擇一種生活,並且有勇氣堅持下去。
——《轉山》
不合時宜的《鬼步舞》突然響起,還好音量不大。紅棗茶端上來,褐紅色的液體在玻璃器皿裡映著燭光。
阿提似乎很喜歡喝,連著喝了幾杯。他說以前自己不怎么喝水,有人告訴他平時要多喝水,於是現在養成了隨身帶杯子的習慣。
相比過去,現在的阿提改變的不僅僅是過於內向的性格、生活中的小細節,當然還有更能拼的意志力。說起天賦,他覺得也不是從天而降的,小時候在山上放牛,初中時能背兩袋水泥,啥重活、髒活、累活都幹過,這才成了別人口中的「天賦」。
唯一一次越野賽
不過,我發現,就像基普喬格曾是卓越的5000米運動員一樣,但凡有足夠後勁的馬拉松頂尖高手,多數在青春期及之前有過類似的中長距離跑的優秀成績。
阿提也不例外。不過他只是有參賽經歷,以及少得可憐又極不專業的賽前集訓經驗。
初二上期體測時,一位體育老師發現了他的跑步天賦。
當時體測跑1公裡,200米跑道跑5圈。他穿著牛仔褲、一雙爛鞋跑完時,體育老師說還有一圈,另一個老師確定說他已經跑完了。體育老師不信,覺得他快得有點離譜,其實當時用時約3分30秒。
那位老師問小阿提,要不要代表學校參加樂山市中小學生田徑運動會?他隨口就答應了,第二學期老師真的來找他。
於是,當年3月的樂山市中小學生田徑運動會,賽前三個星期,除了周末回家幹農活,阿提每天下午都穿著牛仔褲到田徑場去晃上二三十圈,也算是給他打下體能基礎了。
賽前,老師給幾個參賽的同學測了一次5000米成績,他跑了19分,老師預測他應該可以跑18分半。比賽時,他跟著樂山體校的學生一起拼,前兩圈跟著跑,跑興奮了,就跑到前面去領跑,12圈半一共領跑了8圈多。到了最後100米,人家衝刺了,他卻不敢衝,害怕自己像跑1500米時暈倒在地。他的成績是16分48秒,當時老師就嚇著了,體校那兩人只比他快4、5秒。
開開心心拿著銅牌回家,爸爸卻說:拿個銅牌高興成這樣,算啥嘛?有種明年去拿個金牌。
第二年他又去了。有了前一次的經驗,他跑得更穩了,16分40左右拿了金牌,外加1500米的金牌。回去又被爸爸說了一頓:市運會拿兩個金牌有啥用嘛,有種去省運會拿!
他就真去了四川省青少年田徑錦標賽。那是中考結束後漫長的暑假,樂山奧林匹克運動學校的教練把他叫去,跟那裡的學生一起集訓。但他跟他們玩不到一塊兒,而且第一次離家那麼遠,他有點想家。
三個多星期之後,比賽在宜賓舉行。5000米賽中,對手搞團隊戰術,他只拿了第二名,灰頭土臉地回家,被爸爸又說了。
上了高中,第二屆省田徑賽他又去了。賽前集訓時他很認真,每天跑20圈。那次比賽他跑了16分05秒,剛好達到體育二級。然而因為種種原因,二級證沒辦下來,本想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去考更好的大學,卻失去了報考資格。
那時起,爸爸就不再鼓勵他參加比賽了,但是跑步已經成為他不能失去的親密夥伴。在樂山讀高中時,周末會從樂山坐車回家,有一次他準備提前下車跑回家。他把行李放車上,請司機幫著帶回去,他就在預定地點下車開始跑。27公裡的距離,這是那些年他跑的最遠距離了,跑到後面腿抽筋,「那時候好傻,到峨邊就快中午12點了,六月天的大太陽,32度還敢跑回去。」
從那以後,阿提沒有再代表樂山參賽。爸爸到現在也一直叫他好好讀書不要跑步,只是他還是在默默關心,周末他會打電話問兒子:今天看電視哪兒有馬拉松比賽,你去沒有?
最後一次參加大學校運會
其實在阿提眼裡,爸爸在運動上也有天賦,只是被生活的壓力埋沒了。和他一起上山,兒子趕不上腿腳有力的父親。
今年國慶,阿提回家,又一次陪爸爸上山「打筍子」。他回想起第一次的情形。
爬上家鄉的大山遠眺
還在上初中的阿提,凌晨三四點就被爸爸叫醒,跟他上山打筍子。他們要爬海拔2000多米的山,完全靠腳力走上6個小時才能到達竹林。夜空伸手可觸,山裡蟲鳴草動,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的老樹處處都是,當然還有出沒的野獸。
山上下著雨,山徑兩邊都是低矮的竹林,只有中間一條泥巴路,全變成了泥漿。小阿提走過時,陷進齊腰深的泥漿裡難以動彈。爸爸在前面走得看不見人影,怎麼喊他都不答應。哭了一陣鼻子,還是只能自己使勁爬出來,周圍全是霧,天還下雨,一個人在那兒,真有點怕。連滾帶爬走到打筍子的地方,爸爸已經到了,那些紮營收筍子的人都笑話他。
辛苦打的筍子
這是一位既喝酒又抽菸的爸爸。聽人家說,爸爸讀初一時,人家3公裡沒跑完,他繞城5公裡都跑完了。但這些年他背負著家庭壓力,一直在工地幹活。前幾年在家附近,後來也去外省。「工地上的活兒很重。我叫他現在不要去工地了,他不聽。」
說到這裡,阿提有點哽咽,眼圈發紅,眼鏡在反著光。
「和我同齡的人,村裡的,都成家立業了,過自己的生活,他們的父母就沒這麼累……有時候覺得自己不爭氣。」
那個青澀的追風少年,曾那樣輕易地揮手告別,離開家鄉的小城,以夢為馬,仗劍天涯;一時故地重遊,追憶種種,感念匆匆,淚水潸然……
跑步是生活,亦是生存。
阿提突然問我,有沒有比賽有家人或朋友在終點等你?
作為一名比賽型的馬拉松運動員,需要靠極為強大的精神意志力支撐。阿提有時候特別希望有親人在終點等著他出現。去年的樂山家鄉馬,當他站在領獎臺上,爸媽沒來,只有大姐在,有那麼一陣,阿提有流淚的衝動。
阿提的願望很簡單:自己跑步能有人在身後支持,身邊有人一起訓練,就很好了。
因為體會過一個人訓練的不易,阿提準備在畢業前和幾個同學一起,把學校的長跑協會成立起來,聚集一批喜歡跑步的同學。其實活動已經早就在做了。比如每周有一次例跑,教大家拉伸、放鬆。有周邊的免費比賽時,他會帶領大家參賽。9月份的高校百英裡成都站,我也遇到了「阿提學長」帶領的成信隊,賽後,他們用獎金製作了一面跑旗,一人做了一件跑步衣服。
帶著同學們參賽
為了這事,最近阿提一直在奔忙,去學校報備,找指導老師、推薦老師,準備掛在學生社團名下,便於以後搞活動申請場地,「畢業後就交給他們管理了」。
看了小說《轉山》,喜歡野外徒步的阿提開始嚮往朝聖之旅。書裡寫道,
「梅裡雪山是由175毫升牛奶和250毫升鮮奶油混合,最後再加上兩勺白砂糖做成的巨大冰淇淋。」
圖據網絡
是應該用青春換一場愛情,還是用生命換一段旅程?電影《練習曲》裡說,希望在20出頭的生命裡,做一件到八十歲想起來都還會微笑的事。年輕的阿提何嘗不心心念念這樣的活法?
為此,他在一周內爬了三趟家鄉的大瓦山,在海拔3200米的山頂住了4晚。「早上有一隻松鼠,總是跑上來玩,它經常在山頂吃徒步者給它的東西。」
碾者阿提,那些埋頭拼搏的時刻,希望你想起來的時候,是那個堅強的自己。
結 語
2018年的最後兩周,對我而言是不同以往的一個年終。當我決定採訪本年度中國大眾業餘馬拉松這4名頂尖選手的那一刻,立馬就感受到了來自我自己內心的激動,以及壓力。對這4個人的採訪準備與寫作中間,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他們的世界裡難以自拔,夜不能寐。
馬拉松,讓他們成為一類人。他們堅定,自律,勇敢,善思,有目標,有理想;
馬拉松,又讓他們成為非常不一樣的人。他們有的外向,有的內斂,有的豪爽,有的靦腆,有的滔滔不絕,有的惜字如金。
我自己也是一名跑者,即使我的成績距離他們很遠,我卻總能與他們在對話中產生共振。因為,我們凡人所能追求的神聖,無非是為了熱愛奮不顧身。
對這4名跑者來說,路,仍然很長。基普喬格說,「保持冷靜會讓你思考得更加清楚,保持耐心會讓你做好準備完成一場完美的比賽。」
No human is limited。
—————— 延伸閱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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