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意義上的京劇,是形式大於文本的藝術,這無損京劇自身魅力,反而構成一種迷人的趣味。但若《麥克白》來到,如何用高度成熟的唱念做表去呈現「強悍」的經典故事,便成為觀看核心。不過,《欲望城國》在這一點上,做得並不夠,卻轉而在敘事上,對《麥克白》做出了京劇化的解讀。
該劇雖然名為《欲望城國》,但莎劇中的主題「欲望」,輕輕一轉,化為權謀之心,而後者正是京劇擅長表現的。如:弒君動機是麥克白擔心被誣陷便先下手為強;麥克白夫人擔心不動手會「明日出徵遭毒算」;班柯被害是江山傳嗣之爭;最終的決鬥也改為亂軍倒戈。
這些改編使故事更好地被京劇所容納,畢竟,吳興國對京劇舞臺所擁有的可能性了如指掌。但,將矛盾從內心推向外界,麥克白夫婦受困而動,嚴重消弭了悲劇的深度,也削減了原劇豐富的層次。
莎劇早期高揚「人」之旗幟,《麥克白》寫於中晚期,人性籠罩於黯淡夕陽之中,但莎士比亞屢次讓麥克白夫婦自認罪人,通過自我剖析來不斷反省,在某種程度上仍給「黑化」的主角以肯定,這層深思在《欲望城國》中沒有出現。
這種簡筆畫式的改寫,令人遺憾,但能理解。「戲曲者,謂以歌舞演故事也」,敘事示弱,也許是出於承載「玩意兒」的需要。不過,《欲望城國》劇情簡化後,京劇並未如願在這塊襯布上熠熠發光——
劇中雙人趟馬、三女巫、洗手、見鬼、中箭等都是很好的「歌舞」場次,不能出新也能借鑑成熟樣本,結果都沒好好利用。即使最後麥克白翻下高臺看似「很夠一賣」,但細想之,以麥克白之身份,群箭齊發之場景,這個「下高」的安排又太簡單了。京劇中有「大武生手不沾地」的說法,這不是一種硬性規定,而是一種橫被所有行當的藝術價值觀,不以翻撲技巧為噱頭,要以抓住人物的氣質、身份為高級。作為有意邁向「更高級」水準的「當代傳奇劇場」,竟讓將軍、爵爺、國王麥克白一翻而下再一摔,和傳統戲中,馬踏青苗、面對群鴉的曹操相比,真是高下立見。
劇中還安排了四個更夫的戲,這個場面也是京劇程式化的一部分,四個小花臉手持燈籠、梆柝,黑夜裡聚在一處,發發牢騷議論,不僅逗人捧腹,往往還能起到冷雋一筆、提點幾句的作用,但該劇得其形而失其意,當然也令觀眾我失望了。
場次的安排也嫌鬆散,加之配角的水平太低,整體看完,大有「戲是過場,人是票友」之感。
據此看來,《欲望城國》給莎劇世界貢獻了新的詮釋,並沒有給京劇貢獻一部好戲?但實際情況正好相反!《欲望城國》對京劇的價值之大,遠勝於對前者。
作為「當代傳奇劇場」的開團大戲,《欲望城國》誕生已有30年了,首演引發轟動,對該劇的討論,十餘年不歇,它不僅為京劇,也為許多其他的傳統藝術形式帶來新的希望。改編西方經典故事不自吳興國開始,而且早在1987年,上海崑劇團的張靜嫻版《血手記》藝術水準早已勝過後出的《欲望城國》。但京劇得以躋身於現代藝術視野中,吳興國此劇功不可沒。此後,他又推出了《樓蘭女》、《李爾在此》、《暴風雨》等劇,每一次都走得更遠,吸引的關注更多,連技術水平遠勝臺灣同行的內地京劇演員也有受其影響者,間接地帶來許多新的作品。
吳興國曾多次提到梅蘭芳的《一縷麻》、《黛玉葬花》,大讚這些戲是直面時代之舉,但這些創作於梅氏早期的新編戲,無論是劇目還是唱腔,都沒有留傳下來,未能增加京劇劇目的庫存。不過,如果沒有這股新戲潮流,就不會有後來那些成熟圓融的梅派經典,如《天女散花》、《洛神》、《西施》等劇,京劇觀眾也不會有從「聽戲」到「看戲」的變化。
晚輩小子我,未曾經歷過上世紀90年代傳統文化寒冬,故能在此貌似客觀,對此劇多有指摘。但吳興國帶著他的《欲望城國》出發於30年前,其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功績,並不因我的無知而消磨。30年前,吳興國和他的「當代傳奇劇場」那驚人的一鳴,仍然激蕩,而當下能再發此大願的戲曲從業者,數量上並未比30年前再多些。
據說,製作《欲望城國》時,沒有劇團支持,沒有經費,吳興國、魏海敏找了一個戶外操場排出來這部戲。今天我坐在豪華舒適的大劇場裡,雖嘆了一聲此劇老矣,更想問一聲,後來者誰?
供圖/臺灣當代傳奇劇場
文|閆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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