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3月10日,查良鏞出生於浙江海寧一個望族;1952年,他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與同事梁羽生訂下武俠小說之約,以「金庸」為筆名寫《書劍恩仇錄》;1972年,金庸在《鹿鼎記》完結後正式封筆;2018年10月30日,金庸去世,金庸作品再無新修版。雖然金庸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年已久,我們卻從未感受到他離開太遠——他的作品依然在被翻拍出新的影視版本、江湖中的俠客們依然在各種遊戲裡叱吒風雲、主人公的名字依然是人們日常交流常用的比喻……武俠世界的締造者揮揮手走了,給我們留下了屬於幾代人的集體記憶,以及遠不止於此的,影響範圍尚未可知的武俠文化。他說:「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後來,人們也只能從自己模糊的記憶中,拼湊出雲的蹤跡。
2018年10月30日下午,金庸離世。至此,金庸、古龍、梁羽生,中國武俠小說界盡失泰山北鬥。成人童話走到今天,打了一個結。我們都是站在此端的孩子,而彼端站立著孩子時的另一個我們。讀金庸時,武俠小說屬違禁品,經常被老師沒收而不可再得。我們讀金庸,是在被窩裡、書桌裡、牆角裡。每至精彩處,或呼喝出聲,或哽咽難鳴,屢遭家長突襲,豁然一張淚漣漣的臉。那時遍布中國各地縣城的,除了錄像廳就是租書屋。交30塊押金,按照每本1塊錢的價格借閱。最多一次只能借兩本,定期歸還,逾期罰款。因為總有另一個比你更心急火燎的傢伙,想知道倚天劍是不是還在周芷若的手裡,想知道別後經年,陳家洛是不是再見到了香香公主。我們很早就知道了「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也早早就知道了「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在我們還不知道什麼叫天下蒼生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嫩冰猶薄的時候。我讀金庸的第一本小說是《白馬嘯西風》,直到現在還記得開頭是「得得得……得得得」的馬蹄聲。「在黃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塵沙飛起兩丈來高」,江湖俠士,縱馬而來。這是金庸的一個中篇,通過呂梁三傑追尋高昌迷宮的地圖,寫的是江湖兒女的愛恨情仇。這是直到現在我也不敢重讀的一本書。小說最後李文秀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雖然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有金魚……漢人中有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那是一個將要放學的小縣城初中的傍晚,窗外斜陽將墜未墜,泛紅的陽光斜照在臉上。同桌凱子擋住我,對詫然回頭的同學們,連連作揖求饒。那是我初中時唯一一次大哭,後來一個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但她從沒有說過喜歡我,我也從沒有說過喜歡她的女孩,在給我的畢業留言冊上,只寫了一句話,「那年白馬嘯西風」。江湖夜雨十年燈,少年子弟江湖老,我不知道在聽到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後,她能不能想起那年北方的那個傍晚。想起曾有一個枯瘦的少年,跌坐在北方的塵埃裡,為一個流落到南方的女子痛哭失聲。我們讀金庸的時候,香港藝術正值黃金年代,不止是以武俠小說為代表的文學,音樂、影視,無不蓬勃洶湧,就像《書劍恩仇錄》中寫的那樣,「鬱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只是,那時的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早早就擁有了那個年代最好的東西,「凡有華人處,都能談金庸」。在視野漸漸寬廣之後,我們扔掉成人童話卷本,捧起了勒龐的《烏合之眾》、柏拉圖的《理想國》。後來,王朔在《我看金庸》一文中,將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和金庸小說定義為四大俗。我還記得有人說,「如果他的作品是成人童話類,那麼全體中國人沉淪在童話裡將是一場可怕的悲劇。」我們終於成了金庸小說中描寫過的「還無風霜之色」的少年,我們自以為已經「英氣勃勃」,其實一切都還沒開始。然後網際網路到來,紙質閱讀衰竭,世界天翻地覆。我們怕被時代丟下,「一步步跨將出去」,追趕另一個江湖。畢業若干年後,當初讀金庸的少年在江湖裡打滾,仍然為生存和溫飽而惶惑,人生儘是喬峰錯殺阿朱那天的,「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我們曾比虛竹還惶恐,比韋小寶還佻達,比馬春花執過,比郭襄擰過。我們最終都沒能成為我們想成為的令狐衝或是楊過,慶幸,我們也沒有成為不想成為的嶽不群或萬震山。我們只是金庸小說背景裡南宋末年牛家村裡一個村民,河南少室山下一個農人,可我們早早就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恨不知所終,一笑而泯。」,「天地四方為江湖,世人聰明反糊塗。名利場上風浪起,贏到頭來卻是輸。」「行事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心。」曾以為成人童話是庸俗,是幼稚,其實一個江湖已然道盡了一切。我們以為江湖已遠,其實,我們一直都像他寫的那樣,身處江湖,亦為別人的江湖。金庸去世消息傳來,我和一友人說,「金庸去世,真的讓我難過了」。我以為是失去了少年的夥伴,不想,是失去了一位默默仰視的長輩。
自然規律不可避免,但與敬仰的人曾同處一個時代,仍然與有榮焉。《天龍八部》裡,還叫喬峰的蕭峰,聚賢莊大戰包括丐幫、少林在內的天下英雄。「今日喝酒絕交,如果哪位朋友想殺我喬峰的,儘管上來喝光碗中之酒,從此以後,大家恩斷義絕,生死各有天命。」張無忌乾坤大挪移神功初成,孤身力戰六大門派。戰崆峒名宿宗維俠,勝少林神僧空性,斷華山鮮于通,退峨眉滅絕師太,「決與明教同存共亡」。令狐衝一柄長劍單挑黃鐘公、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江南四友,逼得禿筆翁在牆壁上狂寫《裴將軍詩》。獨孤九劍乃成,少年英豪出世。「一場大戰足足鬥了十二個時辰,四野裡黃沙浸血,死屍山積。斷槍折戈、死馬破旗,綿延十餘裡之遙。」危在旦夕之際,楊過「一聲清嘶鼓風而至」。殺死金輪法王,砸死蒙古大汗,「拾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蒙哥後心」,「蒙哥筋折骨斷,倒撞下馬,登時斃命」。就在那場盪氣迴腸的襄陽之戰裡,剛剛獲救的郭襄,於萬軍叢中,置周圍如飛蝗般的箭矢於不顧,呆呆地望著小龍女說,「楊大嫂,你真美」。那一刻,她或許知道了,16歲那年,風陵渡口初見楊大哥,已經用盡了她一生的運氣和繁華。「只恨我生君已老,斷腸崖前憶故人」。後來,郭襄出家為尼,終生不嫁。
這個和喜歡的人結拜的女子,這位七心海棠的主人,為救治胡斐所中的無解之毒,死於毒上。「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對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讀時,失神落魄,如若干年後胡斐想起藥王莊時王鐵匠唱的這首歌。小昭,這個金庸說過最愛的女子,波斯教紫衫龍王的女兒,為了母親不再被追殺,為了張無忌不因自己而與波斯教樹敵,接受波斯教聖處女一職。
《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1993
與張無忌告別時,「教主哥哥,你以後莫再記著我。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她絕不會騙你」。這個明眸皓齒、桃笑李妍的異域女子,此生不可再見之前,還在替她的教主哥哥想著以後的周全。讀到此處,心情如張無忌後來聽到類似小昭的聲音時一樣,「一陣甜蜜,一陣酸楚」。「等我大好了,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髮披在了他肩上,一動也不動了」。北宋宗哲元佑六年秋末冬初,河南信陽城西北小鏡湖青石橋上,蕭峰痛失阿朱。此後,蕭峰終生不娶,「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拒任平南大元帥,曳百萬虎狼之師於宋遼邊界,脅迫耶律洪基停兵止戈,「終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過宋遼疆界」,遂以箭穿心,一償遼宋恩怨。北喬峰南慕容的喬峰轟然倒地,享年33歲。至此,義薄雲天斷,慷慨悲歌無。後人最願意回到的年代,宋,時無英雄。後來,重讀金庸,發現少時閱讀,簡直牛嚼牡丹。「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豈一個大氣魄所能了得。「強極則辱,情深不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被稱為「武俠與國文的一個絕題」。「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都城南下窪陶然亭東北,有一冢,或謂即香妃葬處,故以香冢稱焉。孤墳三尺,雜花繞之,旁立一小碣,正書題其上曰。就連黃蓉做的菜都叫「一江紅樹亂猿哀」 ,出自韋莊的《章漢作》。就連黃藥師的武功都是,「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金庸筆下的人物,早已經跳將出書頁,是我等初遇即不再離棄的舊交。《倚天屠龍記》第39章「秘笈兵書此中藏」裡,神秘黃衫女子出手相救,隨即飄然離去。對張無忌的詢問,只回答了一句,「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頓時淚如泉湧,如失散多年,一直惦念的老友,在異鄉街頭撞遇。1954年,太極派掌門人吳公儀 ,白鶴門掌門陳克夫,相約在澳洲新花園擂臺比武,梁羽生據此寫出《龍虎鬥京華》。"事渺人遐,遙望京華,萬裡西風瀚海沙",新派武俠小說橫空問世。在中國的文學曠野裡,武俠小說從這一刻豎起大旗,在文學西化的浩浩湯湯中,保留了一股縱橫今古的文化餘脈。所以,西方媒體認為,「金庸就像是一個人構成的文學運動,相比一位作者,他更像一個文學類型。」金庸小說給了我們一個遼闊的世界,它融會貫通,縱橫開闔,是想像力和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貫穿當下和歷史,橫亙中國與西方,為通俗文學賦予文化,為武力點將以仁慈,為現實暈染以浪漫。相對於「金庸之於武俠小說的地位相當於鮑勃·迪倫之於民謠」。「金庸之於中國人就像西默農之於法國人,託爾斯泰之於俄國人」。「金庸之於中國,就好比狄更斯和他的《霧都孤兒》之於我們的維多利亞時代。」「他在中國歷史裡編織他的江湖,相當於託爾金在歐洲的查理曼大帝時期釋放他的創造力一樣。」在當代稀薄的歷史連結中,他用武俠小說維繫了傳統文化的正義性,並告訴我們,我們是誰,從哪裡來,將到哪裡去。
講者介紹
阿郎。媒體人、影評人、作家,《看電影》雜誌主編。中國影協理論評論委員會理事,中國電影評論學會會員,著有《並指如刀:阿郎看電影》《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晚安,人類:阿郎看電影私享筆記》,CCTV-6電影頻道《佳片有約》《今日影評》特約嘉賓。看理想App已上線阿郎《21世紀偉大電影》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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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編輯:蕎木
監製:貓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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