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陽明山,圖片來自IC photo)
小學校門外,人生道路如何的崎嶇,時代翻滾又如何的詭譎,而小學牆上的四個大字,誰會記得?能當真嗎?
一個懶懶的星期天下午,摯友YP來電話,三句話以後她那頭就開始嘆氣,沉重地說,「臺灣這樣下去怎麼辦?」
YP的電話永遠是沉重的,她舉出臺灣「沉淪」的種種實證:媒體依附政府、政府收買媒體、政治人物囂張、知識分子無力、年輕人膚淺而狹隘、高等教育短視而功利、金融制度向富人傾斜、自我封閉使臺灣經濟邊緣化……
「你看大陸進步多快,十年前我們完全瞧不起他們任何媒體,現在他們的媒體有深度,有高度,文化版動輒上萬字。他們的大學生,有國際視野,也更拼命。他們的政策,有魄力,更有延續性,我們這邊不知道都在幹什麼。」她嚴肅地問:「你覺得,我們可以做什麼?」她的「我們」指的是我們兩個。
「親愛的YP,」我認真地說,「一個社會的上升還是沉淪是有它的『共業』的。你我都一直在做我們能做的,持之以恆,盡心盡力,大的歷史命運不在我們掌握之內,不是嗎?」她很不甘:「是啊,是有共業,只是覺得該做點更有效、更積極的事……」
這真是一通「救亡圖存」的電話。
YP和我,在臺灣都是被稱為「外省第二代」的人。我們的父母,在自己都還是將滿或剛滿二十歲的「大孩子」的時候,顛沛流離,死去活來,被戰爭的颶風颳到一個萬裡外的海島上,人生從零開始。
外省人,沒田產遺產可依靠,沒家族網絡可救難,沒祖蔭和社會地位可壯膽,沒在地的語言和知識可運轉,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就會孤注一擲,投資下一代的教育。他們知道,只有教育能讓人突圍,突圍階級的、經濟的、社會的甚至政治的種種封鎖和捆綁。
於是,YP和我都考上不錯的大學,都申請到美國留學,雖然她和我都來自難民家庭,都是女孩。
本省的女孩——我們的小學同學們,在傳統的文化網絡裡,很容易就出嫁了,可能嫁給鄰村有遠親關係的「表哥」;中學的同學,很容易就被送到工廠去作女工了,賺錢補貼家用,買來黃金鐲子一圈一圈套在手臂上,累積體面的嫁妝;大學的同學們,很容易一畢業就去村子裡做中學老師,結婚生育,被納入大家族,成為任勞任怨的媳婦。
而一無所有的我們,因為被拋離了土地,拋離了附著於土地的傳統網絡,遂和男孩子們一樣讀書,一樣考試,一樣留學,甚至和男孩子一樣,被期待去贏得美國的碩士博士學位,再回到自己的土地報效國家。
一路回想YP的電話,不禁莞爾: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我們還在「救亡圖存」?我努力投入社會改造的同時,還常常自我懷疑:烈士的鮮血一定比甲蟲殼上的花彩有價值嗎?這種懷疑,使得我對自己的儒家式的努力常發出道家式的嘲諷。
YP比我「嚴重」得多。YP在社會改革的路上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在她的人生辭典裡,「嘲諷」或者「獨善其身」的詞彙,根本不列項。
我在鄉下讀初中一年級時,國文老師教到《論語•泰伯》篇: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這是我們要熟記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但十三歲的我們嘰嘰咕咕笑成一團,彷佛要用一種誇大的瘋癲來表達自己和同夥之間的聯盟情感。
國文老師的名字就叫「林弘毅」。林弘毅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他解釋,「弘,就是宏大,毅,就是堅毅。」我們又笑開了。大學剛畢業的老師故作鎮定,繼續用閩南音很重的國語講解,「就是說,知識分子要志氣宏大,品格堅毅,以國家的前途為重任,雖然路途遙遠,負擔沉重,還是要一路走下去……」
國文老師叫林弘毅,還有一個生物老師叫陳弘毅。什麼時代啊,怎麼那麼多人叫「弘毅」呢?老師,「那你弘毅不弘毅呢?」十三歲的我們只是在幼稚地笑鬧,然而在那幼稚笑鬧之際,「士不可以不弘毅」已經悄悄開始了我們價值的建構工程。
在霧氣燻燻的溫泉裡,我閉眼思索那一路的價值建構過程。
小學任何一個教室和禮堂裡,一定有四個大字:禮義廉恥。七歲的我們,開始這樣理解:「禮」是規規矩矩的態度,「義」是正正噹噹的行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別,「恥」是切切實實的覺悟。
淺白的文字朗朗上口,容易背誦。我們當然不知道這是蔣在1934年為了「救國」而推出「新生活運動」的核心概念,更不知道這是統治者「糅合中國傳統禮教、服從惟一領袖的法西斯觀念、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國家利益為重、以至基督教價值觀的元素」,用來「愚民」的哲學。
我們更不知道,「禮義廉恥」這小學生的知識其實來自深邃的遠古經典:管仲在牧民篇中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五代史•馮道傳》進一步作評:「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顧炎武對「廉恥」二字,感觸更深:「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
小學校門外,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嶇,時代的翻滾又如何的詭譎,小學牆上的四個大字,誰會記得?能當真嗎?
所以,在2006年,當一百萬人上了臺北街頭要求領導下臺的時候,打出「禮義廉恥」四個大字,把很多人給看傻了:這是開所有人民的小學同學會嗎?多久沒見過、沒想過的字眼,竟活生生具現面前。彷佛千山萬水之後,又回到起點。原來,再怎麼「後殖民」再怎麼「後現代」,人們倒過頭來還是要求你實踐小學老師教過你的公民倫理。
YP和我都是臺南成功大學的畢業生。成功大學的校訓是「窮理致知」。畢業後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到新竹交通大學擔任助教。交通大學的校訓是「知新致遠,崇實篤行」。從美國回到臺灣之後在臺灣中央大學任教,中央大學的校訓是「誠樸」。這兩年成為臺灣清華大學的教授,清華的校訓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弟弟是臺大的博士,臺大的校訓是「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哥哥是東吳大學的畢業生,東吳大學的校訓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弟弟的中學是臺南一中,臺南一中的校訓是「止於至善」。
窮理致知,知新致遠,重實篤行,誠樸,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止於至善……
是的,我也仍記得校門口、禮堂裡、梁柱上的各種標語: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倫理、民主、科學,以倫理實現民族主義,以民主實現民權主義,以科學實現民生主義.
是的,我仍背得出李密的《陳情表》,諸葛亮的《出師表》,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還有柳宗元,韓愈,蘇軾,歐陽修,賈誼。
YP和我,以及我們的同代人,都是在這樣的價值架構裡長大的。
走了多少人生歧路之後回頭,才明白這個孕育了我們的價值結構是多麼深地被儒家思想所滲透。顛覆道統的莊子《盜蹠篇》不會被我們讀到,天馬行空的《山海經》、唯物辯證的韓非、「不尚賢,使民不爭」的老子,都不在我們的主要價值結構中。要認識?你自己去找。
和西方的主要價值對比時,儒家的「道德」特質就更顯鮮明。我是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畢業生,堪大的校訓是:「謹守大自然的法則。」而每受邀到一個大學演講或訪問,我就好玩地先去找出那個學校的校訓,發現哈佛的校訓是:「與柏拉圖為友,與亞里斯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耶魯的校訓是:「光明,真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校訓是:「真理使你自由」;史丹福大學:「自由之風飄蕩」;西北大學:「凡事求真」;柏林自由大學:「真理,正義,自由」。
在這些著名歐美大學裡,突出的有兩個字,一是「真理」,一是「自由」。強調「真理」與「自由」,和強調「厚德載物」、「敦品勵學」、「愛國愛人」,存在著根本的差異。
我不認為儒家可以被簡單地解釋為只有道德而沒有真理追求的哲學。「窮理致知」難道不是一種對於終極真理的探索?「慎思明辨」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於獨立思想的宣示?但可以確定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士不可以不弘毅」的薰陶,給了我們這一代人一種深刻的責任感,責任感推動著社會進步。
頭髮沒吹乾,我就離開溫泉上路了。車窗打開,陽明山的風帶著樹的清香。陽明山,原名草山,蔣以王陽明的名字取代,同時把這條主要的山道命名為「仰德大道」。我,原來一直在「仰德大道」上成長。
轉入山坡小道時,我想:如果YP和我是在「自由」和「真理」的校訓而不是「禮義廉恥」的校訓下培養出來的人,我們這通電話的內容和基調,會是什麼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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