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山@豆瓣
編輯關小奇按:因電影《黃金時代》,蕭紅熱捲土重來。想起當初那部《蕭紅》雖差評無數,卻還是引起一番街談巷議。撇開電影藝術不談,讓我們只看作家本身:命運坎坷,情路艱辛,與蕭軍的糾葛,與魯迅的關係……蕭紅顛沛流離的一生裡,還是留下了不容忽視的作品。一起讀讀《呼蘭河傳》吧。
因《黃金時代》,「蕭紅熱」果然又來了。
在這個過度現實的時代中,民國女文青算是不錯的補品:一是風乾得足夠久,因濃縮而養分集中;二是陌生化,能給剛開始閱讀的人以發現新大陸的快感。
熱,往往離不開淺。畢竟有太多「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需要發洩的藉口。他們並不關心文本,他們更關心說點什麼,以使自己看上去與眾不同。
女文青的妙處是槽點足夠多,比如相貌,比如婚姻,比如緋聞。
還好,蕭紅是真正的作家,至少比入門級的林徽因好得多。蕭紅也寫詩,但質量不敢恭維:
這其實就是汪國真體了。寫詩的蕭紅喜歡摧殘大自然,多是「紅紅的楓葉」、「這邊樹葉綠了」、「初放芽的綠」、「樹條是因風而搖的」之類,農耕民族一抒情,往往要拿植物做藉口,不如此,就顯得心靈不敏感,不詩意。目之所及,只有這麼一點點公共空間,徵用了幾千年,自然翻不出新花樣。
蕭紅詩中沒有上帝,沒有永恆,沒有遼闊,沒有絕望,因為她從沒看到過那些,也不知道它們也能感動心靈,所以談到愛,已是極致的拔高,已是所能想像到的最遙遠的烏託邦。她一生都在嘆窮,窮使人敏感,也使人屈服,因為容納了太多時代特色。蕭紅在詩歌中沒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因為詩的空間太小,需要純粹。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此論其實未妥,因為忽略了詩歌與小說的區別,這兩者需要的創作者並不相同,有的人這輩子只能做詩人,有的人只能當小說家。
顯然,蕭紅屬於後者。她的雜糅、含混與模糊,在詩歌是混沌,在小說則是多彩。她其實是不大分得清散文與小說區別的,可恰恰如此,才能用極短的篇幅納入極豐富的內容。她的故事編織得簡單,彈性卻很巨大。
蕭紅寫詩的缺點在點不透,而她寫小說的優點在不點透。
蕭紅所處的時代,人人都想寫出清晰的文本,以成為「匕首與投槍」。寫作者先定主題,再定寫法,以斧鑿為榮,作品固然更「有力」了,卻也驚人地單調。《呼蘭河傳》之所以偉大,因為它是豐富的,反封建者從中看到了黑暗,革命者看到了壓迫,文人看到了地方文化特色,女性看到了悲哀……難得的是,這種豐富絕非駁雜。不論你看到了什麼,蕭紅都站在那裡,你無法繞過。
在居高臨下、大聲吼叫之外,寫作者也可以是呻吟著的弱者,也可以不跳出來教訓一番,也可以對這世界束手無策。所以蕭紅是民國時期最優秀的女作家,她會一直被人們記住。但只有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理解蕭紅,才能真正明白她的價值,否則就會產生誤讀。畢竟蕭紅並不是為今天的讀者而寫作,她不熟悉城市生活,不知道每天有班上有月薪拿的人的痛苦,她寫小說成名,實在也是為了能當上教授,能安定下來,可惜時代掀翻了她的書桌。
蕭紅沒有後現代情感,她不知道女性解放之路如此漫長,她所需要的幸福並不太大,如果處在一個尚能吃上飯、尚能當穩奴才的時代,她也許不會去寫作。現代人喜歡蕭紅,因為我們集體患有「傳奇匱乏症」,生活太平庸,太無聊,所以需要一次驚悚,哪怕是悲劇也行。讓人們流淚的,是蕭紅的履歷,並非她的小說。
應該說,在小說的世界裡,蕭紅是幸運者。
現代小說的傳統是從西方舶來的。打個未必恰當的比方,這有點像外國人寫唐詩,古代日本人、朝鮮人仿得比較像樣子,比如「奈良歌聖」山部赤人的「河灘清且澈,上植楸木林。夜深萬籟寂,驚聞千鳥鳴」,放在王維的集中,能分辨出來的讀者恐怕不多。但仔細玩味,「清且澈」多少顯得不倫不類,看似從容,實則侷促,同樣是虛字,「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中的「竟」和「也」就顯得從容許多。
下:江戶末期浮世繪畫師歌川國芳所作《百人一首之內·山邊赤人》,山邊赤人即山部赤人。
這種具體而微的感受,並非天然得來,而是不斷閱讀沉澱的產物,任何一種文體傳統,創造者都擁有天然優勢,因為好壞的標準已經固定,則創造的方向自明。作為跟隨者,最大的煩惱在於模仿之路是走不通的,山部已經仿得這麼像了,在中國卻寂寂無聞。後發者的宿命是創新,可麻煩的是,他們往往不知道創新的方向與邊界在哪裡。
這就是為什麼現代小說進入中國後,會形成兩大迷信:故事迷信和寫實主義迷信。
故事是小說的原始形態,小說越發展,故事的地位就越下降,小說不僅要創造時間序列,更要創造價值序列,否則就無法超越「說書」的層面。可問題是現代小說之所以在中國引起巨大反響,恰恰源於它在故事方面的巨大優勢,世界名著的早期漢譯本無一例外略去了心理描寫、背景描寫等「冗餘」,譯者甚至會在原有故事的枝幹上任意添加創造(比如林琴南、蘇曼殊之流)。「好小說等於好故事」,這在我們的閱讀心理中打下深刻的烙印。
既然小說沒有自性,不過是故事的載體而已,小說家變成了「段子手」、「故事會」,那麼,「怎麼寫」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寫什麼」。有了這個前提,則小說被現實收編成宣傳的工具,不過是早晚的事,所以我們眼中的批判現實主義不再是審美範式,而是立場。
在這兩重迷信束縛下,魯迅是最可惜的犧牲品。魯迅寫作帶有鮮明的明清小品文色彩,以犀利、幽默見長,寫實則是其短板,他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遠沒有「我情願大闢——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那麼傳神。其實,藏在鳥頭先生、小丈夫、烏鴉炸醬麵、咯吱咯吱背後的,才是真魯迅。沿著《故事新編》的路走下去,未必不會寫出巨著來。可遺憾的是,魯迅始終自卑於「油滑」。
在小說藝術的殿堂中,「油滑」也是缺點嗎?如果小說都沒有權力「油滑」,當我們陷入理性主義迷狂時,誰來將我們喚醒呢?貢布羅維奇、哈謝克都因「油滑」而成功。只是在西學東漸的道路上,東歐更靠近中心,所以作家會有更多自信。魯迅的才華是足夠的,可除了現實條件不允許之外,也有自身不敢為的因素。
蕭紅的幸運在於她沒有這層恐懼與羈絆,她不需要顧忌自身的定位,也不需要站在世界文學的角度來思考,她只需將直覺全力發揮出來,所以《呼蘭河傳》的流暢與自然大大超越了時代,而更「幸運」的是死得又足夠早,她無需以「提高」、「完整」之名去損害才華。相比之下,《青春之歌》、《子夜》、《駱駝祥子》就沒有這樣的幸運。
少時了了,老來平平,這大概是中國現當代小說作家的通例了。越積累越退步,越沉澱越弱智,恰好說明,我們與世界小說藝術的主潮是背反的,少接受現實的影響,反而更加接近小說的本質。不長大,不老去,如一杯水免於塵埃的汙染,也是幸福的。
年輕時對這個世界總有太多憤懣、太多不滿。年齡大了,就會選擇媾和。把有的小說扔向人生,甚至聽不到回聲,而蕭紅則不一樣,她有一種乾脆、明澈、清晰的疼痛。爛泥總是堅硬而長久的,玻璃總是明亮而易碎的,可你永遠無法阻擋爛泥們心中對玻璃的嚮往,正如你永遠不要期待爛泥成為玻璃一樣。
喜歡蕭紅,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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