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去年幾次呼籲,華語地區諸多影展,並沒有在臺灣解除戒嚴三十周年之際,做一個王童導演的作品回顧展。郎園的詞語放映,這次帶來臺灣三部曲《稻草人》、《香蕉天堂》、《無言的山丘》(這部電影還是第一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算是走出了一步。
昨天,北京郎園的詞語放映,連放了王童的臺灣三部曲(一天七個多小時)。晚上放完《香蕉天堂》,跟阿秋也簡單聊了下王童導演及其作品印象。不少朋友可能急著趕地鐵走,或者確實疲憊,所以今天索性再寫篇長文談談(提示:郎園有《浪跡》可購買,贈碟任選)。
來自山東淪陷區,最後失去家鄉的王鼎鈞,在回憶錄《怒目少年》自序寫道:
我關懷的是金字塔下的小人物,貼近泥土的「黔黎」,歷史忽略了他們,不願筆生花,但願筆發光,由我照亮某種死角。說來傷感,打開那些書,皇皇巨著之中,赫赫巨人之下,青年只是一行數字,軍人只是一個番號,縣長鄉長無論有多大貢獻,總司令也不知道他姓張姓李,少將以上的部隊長才有個名字,下級官兵只在「傷亡過半」或「全體壯烈犧牲」之類的官式用語中含混提及,無定河邊骨向來不設戶籍,更無論老百姓的汗和淚了。那些書裡有天下,沒有蒼生。
我覺得,沒有比這段話更適合評述《香蕉天堂》和王童的電影。原因也絕不僅是鈕承澤飾演的角色來自山東煙臺,語言指導更赫然寫著:山東青島餃子館。
作為重要的臺灣導演之一,王童一直很少被大規模曝光。一方面是《紅柿子》後,他幾乎中斷了嚴肅,有資金保障,產生較大影響的創作。無論試水動畫片,還是試圖回春的《風中家族》都沒能激起水花。倒是獻禮民國百年的短片《謝神》,我個人很是喜愛。
另一方面,王童橫跨了製片廠體制由繁榮走向解體的階段,他遊刃於諸多類型創作,從政治宣教片,到古裝片,再到帶有黑色喜劇的風格三部曲,自傳色彩的《紅柿子》,似乎很難以單一的電影風格或美學語言來概括他。簡言之,他的作品,似乎受到了臺灣電影時局變化的深刻影響。
《稻草人》、《香蕉天堂》、《無言的山丘》三部曲,是可以按照時間先後順序來編排的一組電影,日本殖民時代的1920s、1940s,以及跨度最大的《香蕉天堂》,從1948年,講到了1988年。
三部曲帶有相似的說書人、講故事的口吻,底層民眾和普通小人物的人生經歷,可謂慘烈荒誕,電影卻苦中作樂。淘金的兄弟倆,差不多是把自己往土裡送。送炸彈的兄弟倆,命懸一線並不自知。自學英語的李麒麟,糊塗亂來,讓人失笑。再多心酸委屈,都變成無可奈何的逆來順受,只因在大時代面前,炮灰不值一提。
無言的小人物,是王童這三部作品的特質。導演要做的事情,是替他們說話,好比那顆從天而降的碩大啞彈。《稻草人》和《無言的山丘》的底層民眾,聽不懂日語。《香蕉天堂》的大頭兵,又操持著老家的方言。田野上的稻草人,九份的雄壯山巒,它們是以大地為背景物的存在,與電影人物形同一體。唯有《香蕉天堂》比較特殊,門栓莫名其妙變成了甲、乙、丙,頂著別人的身份在苟活。他的口頭禪,是大呼「莫名其妙」,「豈有此理」。只有到了電影結尾處,他才在電話這頭,陷入了「假如我是真的」情境,大呼爹娘,孩兒不孝,真正說出了屬於自己的話。
《稻草人》的開頭,觀眾可以聽到日軍的銅管樂,與臺灣民眾的嗩吶,是如此不協調的衝突存在(《無言的山丘》亦是如此)。鄉間的封閉與農民的純樸,見證了那場戰爭的無意義,也凸顯了臺灣命運的尷尬。到了《無言的山丘》,王童的作品又引入相隔不遠的琉球人,在日本人的內部,分化出同樣弱勢、找不到身體認同歸屬的小人物。
黃金夢會破滅,戰爭會結束,香蕉會滯銷。明明滅滅的人物命運,它們都叫臺灣。不同於楊德昌的鋒利,侯孝賢的悲憫,王童是帶著說故事的老人家口吻,電影裡的人物,完全可以擦掉名字,用大哥和小弟來代替。
《香蕉天堂》的主人公,身上有諸多的缺陷。門栓稀裡糊塗,性格軟弱,但無論怎樣落難,他始終沒有拋棄痴呆的大哥。如此又逃又躲、只想活命下去的人,最後成了一家頂梁柱,又是一記心酸的諷刺。與門栓相比,電影裡的女性,更加堅韌,角色多樣,也更加強大(包括鄉下的阿祥嫂)。
回到《香蕉天堂》拍攝的八十年代末,楊德昌和侯孝賢已經開講臺北都市的現代病,王童依然維護著傳統家庭的價值(《香蕉天堂》的結尾和《紅柿子》全片),並且用一場老人家的葬禮,與過去揮手告別。與楊德昌和侯孝賢完全是從臺灣開始有成長記憶不同,王童的童年(八歲之前),還是在大陸度過的。比王童更有大陸經驗的臺灣導演,是李行。
如果做一個稍遠的聯想,當山田洋次在《家族之苦》中,依然維持三代同堂,同在東京小屋生活,塑造一個任何難關都能邁過去的完美家庭。它洋溢著幸福,散發著夢幻理想,也難逃過時之批註。某種意義上,得之時代、失之時代的王童身上,也束縛著類似的,為民請命的東西(巧合在於,他們都是製片廠出來)。
當人們急於把一些院線片封為神作,面對華語電影史,人們錯過的佳作,恐怕比急於肯定的,要有意義得多。王童作為中影系導演,作品通俗、風趣,情感真摯。雖沒有侯孝賢的風格美學,他的獨特價值,是當你在看《大佛普拉斯》時,你可能想起《稻草人》裡被調侃「polanpa」的兄弟。當你注意到《告臺灣同胞書》發表四十周年,記得有一部《香蕉天堂》。當你到了九份金瓜石景區,面對高大的基隆山體,會發現《無言的山丘》與《悲情城市》同樣沉甸——王童站在了另一道崇山峻岭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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