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你最近的3個人,決定你的人生走向!

2021-02-23 萌秋文摘

話說香菱言還未盡,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裡「哧哧」兩聲,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赤哪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兒都好

見見你老爺,回來散散兒去罷。「寶玉答應著,去見賈政。賈政道:」這早晚就下了學了麼?師父給你定了工課沒有?「寶玉道:」定了。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賈政聽了,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的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了?「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王夫人,又到賈母那邊打了個照面兒。

 

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猛可裡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鵑打起帘子,寶玉進來坐下。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念書去了。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念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黛玉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寶玉道:「都去過了。」黛玉道:「別處呢?」寶玉道:「沒有。」黛玉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寶玉道:「我這會子懶待動了,只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兒再瞧他們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寶玉道:「我那裡是乏,只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了,比不的頭裡。」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薰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正說著,忽聽外面兩個人說話,卻是秋紋和紫鵑。只聽秋紋道:「襲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裡接去,誰知卻在這裡。」紫鵑道:「我們這裡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寶玉和秋紋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秋紋未及答言,只見紫鵑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紋啐道:「呸,好混帳丫頭!」說的大家都笑了。寶玉起身才辭了出來。黛玉送到屋門口兒,紫鵑在臺階下站著,寶玉出去,才回房裡來。

 

卻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中,進了屋子,只見襲人從裡間迎出來,便問:「回來了麼?」秋紋應道:「二爺早來了,在林姑娘那邊來著。」寶玉道:「今日有事沒有?」襲人道:「事卻沒有。方才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服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麼趣兒。」說著,便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書,太太再不說你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麝月、秋紋呢,你歇歇去罷。」襲人道:「你要真肯念書,我們服侍你,也是歡喜的。」寶玉聽了,趕忙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裡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很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梆子下來了,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呆想。襲人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寶玉嘴裡只管胡亂答應。麝月、襲人才服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覺,聽得寶玉炕上還是翻來覆去。襲人道:「你還醒著呢麼?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兒好念書。」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睡不著。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襲人道:「天氣不熱,別揭罷。」寶玉道:「我心裡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襲人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襲人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寶玉道:「可不是!」襲人道:「這是怎麼說呢!」寶玉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麼病的這樣巧。明兒好了,原到學裡去,就完事了。」襲人也覺得可憐,說道:「我靠著你睡罷。」便和寶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寶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裡來了。代儒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麼時候才來!」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念書。

 

到了下晚,代儒道:「寶玉,有一章書你來講講。」寶玉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章。寶玉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麼講呢?」代儒道:「你把節旨句子細細兒講來。」寶玉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裡,抬頭向代儒一瞧。代儒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麼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只管說,『不要弄到』什麼?」寶玉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志氣,後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代儒。代儒道:「也還罷了。串講呢?」寶玉道:「聖人說,人生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那裡料得定他後來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這種人雖是他後生時像個有用的,到了那個時候,這一輩子就沒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節旨講的倒清楚,只是句子裡有些孩子氣。『無聞』二字不是不能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遁世不見知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麼?『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裡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代儒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慾,人那裡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慾似的。孔子雖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迴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么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麼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候,『無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提。

 

且說寶玉上學之後,怡紅院中甚覺清淨閒暇。襲人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包兒,想著如今寶玉有了功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她的口氣。

 

黛玉正在那裡看書,見是襲人,欠身讓坐。襲人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裡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裡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寶二爺上了學,房中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紫鵑拿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秋紋說,妹妹背地裡說我們什麼來著。」紫鵑也笑道:「姐姐信她的話!我說寶二爺上了學,寶姑娘又隔斷了,連香菱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襲人道:「你還提香菱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麼過!」把手伸著兩個指頭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黛玉接著道:「她也夠受了,尤二姑娘怎麼死了!」襲人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裡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面名聲也不好聽。」黛玉從不聞襲人背地裡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襲人道:「做了旁邊人,心裡先怯了,那裡倒敢去欺負人呢!」

 

說著,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裡問道:「這裡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裡呢?」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裡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她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著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裡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裡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著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見她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裡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她。等她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作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復『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裡,不成事體,因託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著人到這裡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裡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她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老太太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幹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分外的閒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黛玉抱著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怎麼全不管!不要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份上,也該護庇些。」說著,撞在懷裡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拚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溼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清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麼?」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了罷。」紫鵑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裡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裡面接著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裡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裡的痰有了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涼著。」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裡悽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裡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裡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她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玩的!你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麼這麼胡塗。」雪雁道:「我這裡才要去,你們就來了。」正說著,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裡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來,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她們來這裡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裡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著,忽見翠縷、翠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裡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湘雲道:「不好的這麼著,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你這麼胡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裡,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她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裡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她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她們。況且我不請她們,她們還不來呢。心裡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蝎蝎螫螫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累你兩位惦著。」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服侍姑娘,紫鵑答應著。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聞呢。就連菱角、

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嘆息了一回。只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並不為什麼,只是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她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那裡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著,幾乎滴下淚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寶玉道:「我昨兒夜裡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頑,省得受孫家那混帳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究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裡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裡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不要在這裡混說。」說得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彩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洩,走到園中,一逕往瀟湘館來。

 

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得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起心來?」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遙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裡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裡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裡呢麼,老太太那裡叫呢。我估量著二爺就是在這裡。」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你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為什麼?」黛玉道:「他為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為什麼。」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只得回到怡紅院。

 

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託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裡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裡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只管口中答應,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只聽一個說道:「看他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只管等著。他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裡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著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你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樣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你們在這裡玩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大家笑了一回。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佔佔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裡原是我要唬你們玩,這會子你只管釣罷。「

 

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吞著鉤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活迸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釣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裡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李紋笑著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著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著釣罷。」李綺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岫煙也釣著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裡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裡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像你這樣魯人。」

 

正說著,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個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爺什麼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聽見說是什麼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那個丫頭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麼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麼信兒,先叫麝月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著,便同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只見王夫人陪著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裡,你覺得是怎麼樣?」寶玉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著,倒像背地裡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得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裡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得任什麼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裡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裡來,那些鬼都跑著躲避,便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兒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賈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麼樣?」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好的時候還記得麼?」鳳姐道:「好的時候好象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麼來著。」賈母道:「這麼看起來竟是她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她做乾媽。倒是這個和尚道人,阿彌陀佛,才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麼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待說。」

 

王夫人道:「才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麼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與斜對過當鋪裡。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鋪裡那裡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她常到當鋪裡去,那當鋪裡人的內眷都與她好的。她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她又去說這個病她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她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鋪裡人撿起來一看,裡頭有許多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裡的人就把她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裡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裡,把她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鬧香。炕背後空屋子裡掛著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柜子裡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帳,上面記著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鳳姐道:」咱們的病一準是她。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趙姨娘處來過幾次,要向趙姨娘討銀子,見了我,便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似的。我當初還猜疑了幾遍,總不知什麼原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這裡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寶玉可和人有什麼仇呢,忍得下這樣毒手。「賈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王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決不好叫她來對證。沒有對證,趙姨娘那裡肯認帳。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賈母道:」你這話說的也是,這樣事,沒有對證,也難作準。只是佛爺菩薩看的真,他們姐兒兩個,如今又比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鳳哥兒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這邊吃了晚飯再過去罷。「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趕忙笑道:」怎麼老祖宗倒操起心來!「王夫人也笑了。只見外頭幾個媳婦伺候。鳳姐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我和太太都跟著老太太吃。「正說著,只見玉釧兒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什麼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賈母道:」你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王夫人答應著,便留下鳳姐兒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回至房中,和賈政說了些閒話,把東西找了出來。賈政便問道:「迎兒已經回去了,他在孫家怎麼樣?」王夫人道:「迎丫頭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兇橫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話述了一遍。賈政嘆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王夫人道:「這還是新媳婦,只指望他以後好了好。」說著,嗤的一笑。賈政道:「笑什麼?」王夫人道:「我笑寶玉,今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裡來,說的都是些孩子話。」賈政道:「他說什麼?」王夫人把寶玉的言語笑述了一遍。賈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提寶玉,我正想起一件事來。這小孩子天天放在園裡,也不是事。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係非淺。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裡的小孩,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膽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兒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爺雖學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這些小孩子們,不至以顢頇了事。我想寶玉閒著總不好,不如仍舊叫他家塾中讀書去罷了。」王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自從老爺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擱了好幾年。如今且在家學裡溫習溫習,也是好的。」賈政點頭,又說些閒話,不提。

 

且說寶玉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早有小廝們傳進話來說:「老爺叫二爺說話。」寶玉忙整理了衣服,來至賈政書房中,請了安,站著。賈政道:「你近來作些什麼功課?雖有幾篇字,也算不得什麼。我看你近來的光景,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況且每每聽見你推病不肯念書。如今可大好了,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裡和姊妹們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後頭。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遂叫李貴來,說:「明兒一早,傳茗煙跟了寶玉去收拾應念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看,親自送他到家學裡去。」喝命寶玉:「去罷!明日起早來見我。」寶玉聽了半日,竟無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著急聽信,見說取書,倒也歡喜。獨是寶玉要人即刻送信與賈母,欲叫攔阻。賈母得信,便命人叫寶玉來,告訴他說:「只管放心先去,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麼難為你,有我呢。」寶玉沒法,只得回來囑咐了丫頭們:「明日早早叫我,老爺要等著送我到家學裡去呢。」襲人等答應了,同麝月兩個倒替著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襲人便叫醒寶玉,梳洗了,換了衣服,打發小丫頭子傳了茗煙在二門上伺候,拿著書籍等物。襲人又催了兩遍,寶玉只得出來過賈政書房中來,先打聽「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裡邊說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著去了。」寶玉聽了,心裡稍稍安頓,連忙到賈政這邊來。恰好賈政著人來叫,寶玉便跟著進去。賈政不免又囑咐幾句話,帶了寶玉上了車,茗煙拿著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

 

早有人先搶一步回代儒說:「老爺來了。」代儒站起身來,賈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請了安。代儒拉著手問了好,又問:「老太太近日安麼?」寶玉過來也請了安。賈政站著,請代儒坐了,然後坐下。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託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還體面,靈性也還去得,為什麼不念書,只是心野貪玩?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只要發達了以後,再學還不遲呢。」賈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了些閒話,才辭了出去。代儒送至門首,說:「老太太前替我問好請安罷。」賈政答應著,自己上車去了。

 

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茗煙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裡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忽然想起秦鍾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悽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代儒告訴寶玉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功課何如,我才曉得你到怎麼個分兒上頭。」說得寶玉心中亂跳。欲知明日聽解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得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要死,要死!你怎麼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賠罪說:「一時說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說哪裡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哪一個字好,就用哪一個。」金桂笑道:「你雖說得是,只怕姑娘多心,說『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來了幾日,就駁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當日買了我來時,原是老奶奶使喚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後來我自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發不與姑娘相干。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著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頗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布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如今且捨出寶蟾去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且乘他疏遠之時,便擺布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伺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她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啷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得你饞癆餓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麼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活人腦子也弄來給你。」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裡,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麼呢!」薛蟠得了這話,喜得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奈,越發放大了膽。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裡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難分之際,便叫丫頭小舍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從小兒在家使喚的,因她自幼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她作小舍兒,專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獨喚她來,吩咐道:「你去告訴香菱,到我屋裡,將手帕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小舍兒聽了,一徑尋著香菱,說:「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記在屋裡了。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

 

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聽了這話,忙往房裡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了進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飛紅,忙轉身迴避不迭。那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今見香菱撞來,故也略有些慚愧,還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的,今遇見了香菱,便恨無地縫兒可入,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口內還恨怨不迭,說他強姦力逼等語。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卻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興頭變作了一腔惡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子作什麼來撞屍遊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於是恨的只罵香菱。至晚飯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香菱有意害他,赤條精光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香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此時,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命香菱過來陪自己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說她嫌髒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裡勞動伏侍,又罵說:「你那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人霸佔了去,又不叫你來。到底是什麼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香菱:「不識抬舉!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她在地下鋪睡。香菱無奈,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得金桂暗暗的發恨道:「且叫你樂這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布了來,那時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計擺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疼難忍,四肢不能轉動。請醫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香菱氣的。鬧了兩日,忽又從金桂的枕頭內抖出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並四肢骨節等處。於是眾人反亂起來,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魘法兒。」薛蟠道:「她這些時並沒有多空兒在你房裡,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不成!雖有別人,誰可敢進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她自然知道,先拷問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麼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你三個多嫌我一個。」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香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面打起來,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說:「不問明白,你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服侍了你這幾年,哪一點不周到,不盡心?她豈肯如今作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皂白,再動粗滷。」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生怕薛蟠耳軟心活了,便益發嚎啕大哭起來,一面又哭喊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佔了去,不容她進我的房,唯有香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到頭裡。你這會子又賭氣打她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緻的娶來就是了,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她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頭,被她說霸佔了去,他自己反要佔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作的,實是俗語說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此事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因此無法,只得賭氣喝罵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騷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佔了丫頭,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青紅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她,你就心淨了。」說著,命香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也低下頭了。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麼『拔出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她,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裡了。」薛姨媽聽說,氣得身戰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這裡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兒!滿嘴裡大呼小喊,說的是些什麼!」薛蟠急得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聽見笑話。」金桂意謂一不作,二不休,越發發潑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她,就賣了我!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麼?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作什麼去了!這會子人也來了,金的銀的也賠了,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佔去了,該擠發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滾揉,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聲嘆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薛姨媽早被薛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胡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她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薛姨媽道:「留著她還是淘氣,不如打發了她倒乾淨。」寶釵笑道:「她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她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裡,也如賣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只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薛姨媽也只得罷了。

 

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幹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氣得薛姨媽母女惟暗自垂淚,怨命而已。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與他身子,隨意叫打;這裡持刀欲殺時,便伸與他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鬧了一陣罷了。如今習慣成自然,反使金桂越髮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氣骨。雖是香菱猶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雖不能十分暢快,就不覺礙眼了,且姑置不究。

 

如此又漸次尋趁寶蟾。寶蟾卻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個烈火乾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腦後。近見金桂又作踐她,她便不肯低服容讓半點兒。先是一衝一撞的拌嘴,後來金桂氣急了,甚至於罵,再至於打。她雖不敢還言還手,便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於二者之間,十分鬧得無法,便出門躲在外廂。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歡喜,便糾聚人來鬥紙牌、擲骰子作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吃得不耐煩,或動了氣,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麼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她。薛蟠亦無別法,惟日夜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都是一時沒了主意。於是寧、榮二宅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嘆者。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因此,心下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裡淌眼抹淚的,只要接了來家散誕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她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兒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明日是個好日子,就接她去。」正說著,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願。」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去逛逛,聽見如此,喜得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帶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願。這廟裡已於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這天齊廟本系前朝所修,極其宏壯。如今年深歲久,又極其荒涼。裡面泥胎塑像,皆極其兇惡,是以忙忙的供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時,吃過飯,眾嬤嬤和李貴等人圍隨寶玉,到處散誕玩耍了一回。寶玉睏倦,復回至靜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請當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這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亦常在寧、榮兩宅走動熟慣,都與他起了個渾號,喚他作「王一貼」,言他的膏藥靈驗,只一貼百病皆除之意。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貴等正說著「哥兒別睡著了」,廝混著。看見王一貼進來,都笑道:「來得好,來得好。王師父,你極會說古記的,說一個與我們小爺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裡麵筋作怪。」說著,滿屋裡人都笑了。

 

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好釅茶來。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在這屋裡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進這屋裡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燻了又燻的。」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聽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麼病?」王一貼道:「哥兒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細理,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際,賓客得宜,溫涼兼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寧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的便知。」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得好麼?」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兒只管揪著鬍子,打我這老臉,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著,便貼的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寶玉命李貴等:「你們且出去散散。這屋裡人多,越發蒸臭了。」李貴等聽說,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煙一人。這茗煙手內點著一枝夢甜香,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倚在他身上。王一貼心有所動,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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