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豔
大團大團的黑雲被風攆著你推我搡亂竄著，可天空依舊陰沉沉的，耷拉著黑臉，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堡牆角的墩臺居高臨下打量著腳下的這個院落，八年前他上高一時種的那棵鑽天楊，在墩臺面前顯得瘦弱了許多。本地的楊樹都是老頭楊，長不高，長不直,學校組織學生植樹，他聽到手裡的樹苗叫鑽天楊，十分好奇，想像著能鑽到天空的樹是什麼樣子，就把富餘下的樹苗拿回家種在院裡。
「鑽天楊啊鑽天楊，你倒是能名副其實地把這個黑壓壓的天戳他個窟窿，透個亮呀！」
「寶慶，看看這囍字貼正沒？」嫂子拿著剛剪好的紅喜字，趴在窗戶前喊他。
他愣了一下，看也沒看，「行了。」
「你看你，讓你看一眼這麼費勁。今兒個可是你成親，貼歪了可別怨我。」
「無所謂，貼啥樣都行。」
寶慶媽端了盆黃米麵去小西房蒸糕，嫂子喊，「文子奶奶，你看寶慶說的啥話，沒一點兒喜慶樣子。」
寶慶媽輕輕嘆了口氣。
八元錢的學費
寶慶家弟兄四個，他行三。寶慶的成績非常好，從小學一路上到高中，考上省城一所學校，開學時要交八元錢的學雜費，八元錢對於六十年代初的村裡人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寶慶媽搜刮箱底只拿出六角三分錢。寶慶媽抿抿鬢角，抻抻偏大襟褂子，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媽豁出這張臉，出去借，說啥也給你把這學費湊齊了。寶慶媽踮著纏過的小腳，硬是從村東走到村西，從村南轉到村北。無奈人們都太窮了，這家兩毛、那家三毛，最終湊了不到五塊錢。鍋人嬸子端來一升小米，毛六媽用頭巾兜了六個雞蛋，「家裡原先有五個，嬸子把下蛋雞的屁股摸了個遍，眼巴巴在雞窩前等了大半天，湊個六六大順。家裡沒一分錢，你和老師說說，拿雞蛋抵幾個錢。」
天擦黑了，不見媽回家。寶慶出去尋。見媽躲在墩臺的角落裡期期艾艾地哭。寶慶仰頭看看黑魆魆的墩臺，遮住了大片天空，因為離得近，視覺上仿佛要傾壓下來。寶慶攙扶起媽，「我早就不想念了，念了十來年了，早煩了。」
他回鄉務農六年時，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來村裡檢查工作，竟是他的同學姚成寶，上學時的成績遠不如他，上了地區裡的一所技校，如今已然是人們常說的年輕有為的副主任。每次看到姚成寶，聽到姚成寶這個名字，羨慕與遺憾就會交替在他眼裡流露。
寶成當了隊裡的會計
寶成把學生服整整齊齊疊好，和書一起，放在箱子的最底層，封存了他這一生中最為幸福與輝煌的時期。當他提著鐮刀參加隊裡割胡麻時，男男女女的眼光齊刷刷聚到他身上。和嫂子年歲相當的曹潤蘭嘖嘖讚嘆，「這俊男人都跑你們家了，看看這文縐縐的，比你那男人更耐看。」嫂子驕傲地白她一眼，「咋的，不行啊。」
到了該起蘿蔔的節令了，社員們被隊長趕羊群一樣趕到東灣蘿蔔地。東灣小河溝的水早斷流了，河床底的鵝卵石愜意地享受秋日的暖陽，柳樹們很會挑地方，沿著河溝兩岸搔首弄姿，漚麻坑的水面上汪著一層厚厚的綠藻。天氣暖融融的，男社員脫了褂子，呸呸吐口唾沫抹在掌心上，用抓子或鐵鍬順著地壟刨挖，女的們拖著柳條籃跟在後面拾撿，撿滿一籃子，倒進附近的大麻袋。起蘿蔔時能偷吃幾根蘿蔔，社員們的積極性很高。在麻袋上蹭蹭大泥，再用蘿蔔纓裹著蘿蔔，轉著圈擦，蘿蔔比水洗得都乾淨。二活玉一舉起抓子彎腰刨地就「通」一聲迸個響屁，跟著他撿蘿蔔的玉蘭、翠花扔土坷垃砸他，「沒吊的，不知道蘿蔔吃多了脹氣啊！」二活玉把自己的肚皮拍得砰砰響，「我都忘了吃撐是啥滋味了，今兒個又體驗到了，這感覺太美好了。」一抓子下去又帶出一串響屁。
「呀，這是個人還是個神，長了兩個翅膀。」活蛋見一個人背著夕陽走過來，手搭涼棚仔細觀看，是隊長來了，今兒個去了趟公社，學公社幹部的樣子披著個褂子，兩隻袖管呼扇呼扇，好像這樣子就有了幹部的威風。活蛋趕忙圪蹴下，尋思把手裡吃剩的大半截蘿蔔吃完。隊長站在地頭上喊：「點名了！你們都別亂竄，我這兒記人頭呢。哎呀你個張六子，剛才還在那邊呢，咋又跟條蛆一樣竄這邊了，奶奶的，老子的眼都數花了。」低頭歪歪扭扭記了幾下，指頭點著地裡的人，點到活蛋那裡，「哎，那是個誰，頭杵到褲襠裡和你的雞巴比大小呢！」社員們哄堂大笑。寶慶湊過來，「總共三十六人，男的十五人，有寶珠、建國……;女的二十一人，有潤花、銀蓮……。」隊長擦擦腦門子的汗，「行啊，這一會兒功夫你就記清了，我以後不操這心了，你負責這營生吧。對了，公社讓隊裡安排個會計，你是高中生，不能屈了你的才，乾脆，你當咱隊裡的會計吧。」
磨麵機裡鑽進了耗子
寶慶媽剛爬上汽路邊的小坡，郵電局的張三萬騎著摩託車從面前呼嘯而過，一群小孩子一邊追著跑一邊「電驢子、電驢子」地喊。說是郵電局，其實是只有一名郵政職工的郵電所。張三萬是這村裡居住的唯一一個吃公家飯的人，這已經讓他那個長著七升盆大肉頭的老婆自覺高人一等，凡人的話不說。自從張三萬騎著上面配發的電驢子送信，他老婆更神氣了。村裡人哪見過摩託車啊，這下開眼了，好傢夥，不用餵草，通通踩兩下，突突突一響，人騎上就飛快地跑了，這分明是安了電的毛驢嘛。
見寶慶媽扛著口袋低頭走過門口，張三萬老婆問，您這是做啥去呀？寶慶媽四下看看沒有別人，確定是問自己，心裡納悶這眼睛長頭頂上的娘兒們今兒個這是咋的了。忙說，去磨點玉米面。噢，您看那電驢子跑得夠快的哈，我才送我們那口子出門，就見您走過來，您看您這十幾步路的功夫，他已經出村了。寶成媽扭頭看看大路，是咧。心裡話這哪是問我呢，找機會顯擺他男人呢。您甭光吃玉米面窩頭，摻一半白面，發了面蒸二面饅頭，暄騰騰得好吃著呢，我家經常吃哩。我們哪能跟你們端公家碗的人比，那幾斤白面，就等著過年包餃子呢。寶成媽背著口袋繼續往磨房走，心裡尋思，要不是那八元錢，我們寶成也成了公家人。唉，這大概是寶成的命哇。
村裡剛買了磨麵機那會兒，村人們不怕磨房裡震天動地的響聲，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看。長命老漢愛說笑，扯著嗓子喊，這個大傢伙的嘴真大，一升連一升地餵它，屢吃屢拉，吃了啥，拉出啥面。機器雖金貴，可糧食總不夠吃，磨麵的稀稀拉拉，隊裡就派二虎負責，每月指定幾天集中磨麵。寶慶媽這天來得早，第一個磨麵。二虎合上電閘，把盛面的袋子底部打個結，再壓上一塊大城磚，磨麵機亢奮地響著。嬸兒，二娥訂婚了。二虎大著嗓門說。磨麵機聲音太大，寶慶媽也扯著嗓子喊，哦？和栓柱嗎？喜事啊。不是，咱村太窮，留不住姑娘們，雖說二娥和栓柱相好，還是嫁到外村了，女婿在公社食堂掌勺呢，這輩子吃飯是不愁了。
磨完了，寶成媽往自己口袋裡倒玉米面，二虎幫著撐袋口。呀，這血乎拉碴的是啥東西？寶成媽仰頭看二虎。兩人來回撥拉麵。估計是耗子，鑽磨麵機裡了。二虎歉意地看著寶慶媽，寶慶媽沒再說啥，背著面袋子回家。路上琢磨這半袋子面怎麼辦，倒了吧，得餓半個月肚子，吃了吧……寶慶媽乾嘔了，硬是把早就窩在眼裡的兩汪眼淚生生地嘔出來，直到回家也沒有流完。
寶慶卻淡淡地說，好久都沒見到腥葷了，南方人還專門逮耗子崽吃呢，這下好了，咱們也嘗嘗是啥味兒。
表妹蘭英
村裡人結婚早，大多十八九歲就成家了。寶慶已經二十二了，可寶慶還是沒對象。寶慶媽急得不得了，逢人就讓給寶慶說媳婦。可是，用村裡人話說，窮毬打得炕板嘚朗朗響，連磨進耗子的玉米面都吃了，哪家閨女願意跟著受罪啊。
寶慶的妗子是童養媳，五歲時到了婆家。舅舅那年十一歲，寶慶媽八歲。五歲的小女孩孤身一人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自己心裡怯，婆家那邊雖說明白這是兒媳婦，但畢竟沒有血緣關係，婆婆看著也煩。吃飯時一旦流露出還想吃的意思，婆婆犀利的目光就像利箭一樣準確地瞄射到筷子上，筷子「中箭」噹啷落地，罵聲驟然而起，坐沒坐樣，站沒站相，吃個飯吧，看看那個苦相。含著淚離開飯桌，瑟縮在鍋臺圪。十來歲的小丈夫哪裡懂得心疼照顧小媳婦，總嫌棄地衝她喊「去去去，一邊兒呆著去」。比她大三歲的小姑子倒成了她唯一的保護傘，給她偷吃的，看到母親對她不公平的待遇替她奮起反抗，幫她幹家務活，和她擠一個被窩，兩人親如姐妹。
妗子領著表妹蘭英來家裡，妗子拉著寶慶媽的手，你的脾氣性格我清楚，我的女子給你當兒媳婦，肯定不會受氣。寶慶小時候經常去姥姥家，表妹蘭英比寶慶小四歲，十分崇拜這個識文斷字的表哥，三哥長三哥短地跟在他身後，寶慶凡事也都讓著這個妹妹。蘭英人樣兒不好，身子瘦弱，動不動發黑眼風。
寶慶說啥都不同意這門親事。寶慶媽勸寶慶，蘭英模樣雖說是差了點，可親上加親，是門好親事。咱家太窮，過了這村沒這店了，你都二十二了，你看看和你同歲的栓喜、柱子，人家孩子都四五歲了，咱不能再拖了。寶慶還是好說歹說不同意，氣得從來不發脾氣的爹狠狠抽了他個大嘴巴，你鐵了心想打一輩子光棍呢？還反了你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蘭英過門了還是三哥三哥地喊寶慶，三哥，咱們晌午吃啥？三哥，給你的帽子。
婆婆瞅瞅蘭英扁平的肚子，過門這都大半年了，你咋還沒動靜？
啥動靜？
你說呢？
我不知道。
婆婆探手想摸蘭英的肚子，蘭英咯咯笑著後撤身子躲開，害羞的喊：姑。
別叫我姑，你得讓寶慶和你同房，等有了孩子，按咱們本地人的叫法，喊我孩兒他奶奶。以後你別三哥三哥地喊寶慶，他麵皮薄，嫌羞哩。
本來就是三哥嘛，不叫三哥叫啥？
傻呀，他現在是你男人，你就叫他寶慶。
晚上寶慶回家，一進門，蘭英說，三——，想起白天婆婆教的話，改口問寶慶，寶慶回來了？寶慶愣了一下，氣氛有些尷尬。夜深了，兩人歇息，蘭英坐在炕頭自己的被窩上，傻呆呆看著躺在後炕的寶慶，是男人還是三哥，是媳婦還是表妹，她想了好久，還是一頭霧水，終於鼓起勇氣蹭到寶慶身邊推推寶慶，寶慶卻用被子蒙上頭，把被子裹得更緊了。
妗子黑著臉來了，數落寶慶，不知好歹的東西，白吃的果子嫌酸呢？！你以為我是衝你來的，我是衝你媽來的。哦，你以為我那女子沒人要了，天底下的男人死絕了就剩下你一個了，把你日能的！
寶慶和蘭英結婚兩年多，蘭英終於懷孕了。
蘭英一擔杖差點打死人
蘭英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取名毛毛。毛毛活脫脫就是一個小寶慶，大眼睛，高鼻梁，聰明可愛，蘭英對毛毛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村裡人也都愛逗毛毛。
村裡有一口老井，井臺四周鋪著大條石，另一塊豎立的大條石頂端鑿有圓洞，與交叉的榆木一起固定一根圓木，圓木頂端套著轆轤，轆轤上纏著粗繩子，末端是個帶扣鎖的鐵鉤。挑水的只需把桶固定在鐵鉤上，搖著轆轤把桶放到井裡，裝滿水，再搖著轆轤把水桶搖上來。不知輕重的年輕人，往下放桶的時候不用手搖，讓它自由落體，轆轤把轉得飛快，放野轆轤。井的旁邊有一個碩大的青石鑿就的圓水槽，這個石槽在寶慶小的時候就立在井邊了，飲牲口用，也有女人們夏天時在裡面洗衣服。小孩子們愛玩水，騾馬沒喝完，讓孩子們看見了，就會興致勃勃玩半天。
毛毛和幾個小孩把頭扎在水槽裡玩得正歡，有人揪毛毛的耳朵，毛毛抬起頭，看見根活露著血紅的牙齦衝他笑，嫌惡地撥拉開根活的手。根活嬉皮笑臉上手又揪毛毛耳朵，毛毛眼一翻，「愣根活！」根活長得很有特點，刀條臉，下巴朝上翹著，眼白多，一張嘴說話牙齦就露出來，和人開玩笑不知深淺，村人背後都叫他愣根活。見五歲的毛毛也敢放肆地這樣喊他，根活急了，掐著毛毛的胳肢窩舉到井口上，做出往下丟的姿勢，「讓你瞎叫，看我把你丟在井裡。」毛毛嚇得趕緊哇哇求饒，「叔，叔，我再不敢了，您放我下來。」
蘭英這天又病了，她就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掙著那點工分。蘭英擔著水桶也來挑水，剛拐過康四家的房子，就看到了這一幕，扔下水桶擔杖踢踢踏踏跑過來。「根活你想幹啥？」毛毛看到媽來了，扁著嘴哭了起來。根活連忙放下毛毛，「嫂子，我和毛毛耍哩。」蘭英像護雞仔的母雞一樣奓著兩隻胳膊一把摟住孩子，「揪揪耳朵拔拔毛，膽小的孩子嚇不著……」一邊念叨一邊輕輕揪揪毛毛的耳朵頭髮，「有你這麼耍的嗎？看你，把我孩兒嚇成啥樣了，嚇得失了魂咋弄？」根活把住手裡搖著的轆轤，扭頭說，「我真的和他耍哩。」「看你還敢欺負我兒子！」蘭英抓起根活的擔杖，一擔杖打在根活頭上，血順著根活的手指往下淌，轆轤把飛快地旋轉，打滿了水的桶通一聲掉回井裡。
年長的村人都說「柳樹精」年輕時長得很好看，是村裡女人中的人尖子，說話又快又脆，沒等別人反應過來，擰著脖子，頭一歪一歪地撇著嘴角已經走開了。打破了人家兒子的頭，柳樹精自然找上門來㧚灰，她讓老頭子和二兒子用門板抬著根活，自己在前面呼天搶地地打頭陣，引得一群村人跟在後面看熱鬧。柳樹精低著頭撞坐在炕上的蘭英，蘭英閃身躲開，柳樹精一頭栽在炕席上，老臉蹭出幾條血道子。「你把我也打死算了，還本家兄弟呢，你真下得去黑手。」跪在地上給蘭英咚咚磕頭，額頭上撞出了大青包。早有腿快的告訴了寶成媽，寶成媽撥拉開人群，想拉起柳樹精，「他嬸子，蘭英做事不知輕重，這是我的錯，您打我罵我吧，我代她受了。」「您哪有什麼錯，我有錯，養個兒子讓人打，哎呀呀，我也不活了。」咚咚又往地上磕腦袋。嚇得寶慶媽口裡連連賠不是，趕緊磕頭賠罪。於是兩個人對著磕頭，此起彼伏。
寶慶跑回來，好言好語安撫柳樹精，用村裡的拖拉機拉著根活去縣醫院診治。醫生說是皮外傷，輕微腦震蕩，縫了十來針就讓出院。每天不用幹活，還好吃好喝有寶慶伺候著，比在家裡強多了，根活硬是賴在醫院住了十來天，最後還是醫生嚇唬他，說他老是嚷頭暈，那就給他輸治頭暈的藥，這個藥健康人輸了副作用很大，有可能抽風。根活慌了神，這才出院了，最終向寶慶索要了五十元的賠償。自此，兩家從老到小不說話。
小雪習俗，殺羊
人活著全憑一股心氣勁兒，寶慶媽每次看到寶慶，一聲長嘆不由自主從心底發出。寶慶住的還是結婚時打的那兩孔窯洞，沒有院牆，連個木柵欄牆也沒有，偌大院子光禿禿的，只在靠東窯洞牆的地方搭了一個小雞窩。蘭英病懨懨的，不養羊，不餵豬。不像嫂子，啥都養，一到過年，寫著六畜興旺的對子貼滿了院子裡的羊圈豬窩雞窩兔子窩，院子裡紅紅火火的。
小雪節氣到了，村裡的習俗，小雪這天殺羊，當天請幫忙的喝羊雜。去年嫂子喊寶慶來家喝羊雜，寶慶麵皮薄，不肯過來。這年嫂子讓大哥早早喊寶慶過來幫忙。寶慶是個讀書人，腦子靈光，學啥都有模有樣。鋤田、耕地、收割莊稼這些個田間地頭的活兒早就駕車就熟，殺羊自然也不在話下。哥倆把羊翻倒在小桌上，一人摁著，一人殺羊。嫂子端了盛有涼鹽水的搪瓷盆支在羊脖子下接羊血，一邊接一邊用筷子攪動，然後端到灶臺開水鍋裡緊了羊血。寶慶在羊後腿拐彎處切開一個小洞，用通條捅開，對著小口吹氣，大哥配合用木棒拍打羊身子，兩人把羊皮完整地撥下來，晾在木柵欄上。開膛破肚，取出羊下水和內臟。那邊嫂子早已燒了一大鍋開水，用滾滾的水褪毛肚，翻羊腸，洗乾淨心肝肺，把這些放在大鍋裡加了佐料煮，羊雜特殊的香味飄滿了小院。侄子侄女兩邊來回跑，一會兒看看媽媽清洗羊雜，一會兒跑過來看寶慶和爸爸剔羊肉。
羊肉羊骨頭分別用尼龍袋裝了，放在背陰地的一個大缸裡，蓋好蓋子，壓上一塊大城磚，以防貓狗偷吃。嫂子端了熱水讓兩人洗淨手，推著寶慶上炕歇息，讓大哥也趕緊上炕。說你倆累了大半天了，抽根煙緩緩，我這兒的羊雜準備好了，就差chuan了。
屋頂上的燈泡閃了一下，一家人都抬頭看著，大氣不敢出，生怕把快要來的電又嚇回去，燈泡又閃一下，時間比上次略長，再等它亮了，不滅了，照著一屋子興奮的臉。嫂子說，今兒個運氣好，來電了，咱們亮亮堂堂喝羊雜。嫂子把羊油在熱鍋裡炒化，灑入紅辣椒麵，快速添水，待水開，加入備好的熟肚絲、腸段、心肝肺條，再放入土豆條、茴子白、粉條，出鍋時撒些細蔥花，羊雜香味撲鼻。侄子侄女們趴在窗臺上，一人一大碗，吃得小臉紅撲撲的。寶慶爹媽、寶慶、大哥圍著炕桌吃，嫂子跨坐在炕沿邊，一看誰快吃完了趕緊下地再給盛滿。寶慶看著，吃著，心裡想，這才叫日子呢，熱氣騰騰，有滋有味。
寶慶準備回家，嫂子把預先準備好的盆端出來，裡面盛著切好的羊雜，焯好的茴子白、粉團和羊血，「家裡炕小，坐不下，你給毛毛和蘭英帶回去吃吧。」寶慶剛做出推辭的動作，嫂子急著說，「給孩子吃的。」寶慶接過盆子。
小雪節氣的天已經很冷了，寶慶不由地縮了縮脖子，清冷的夜空，星星嘲弄似得衝他擠眉弄眼，墩臺依舊不可冒犯地矗立著，貓頭鷹像個憂傷的哲人一聲一聲地哀嘆。偶爾有誰家的狗心不在焉地吠一兩聲，顯得山村愈加沉寂。
推開家門，蘭英盤腿坐在炕上，這是蘭英慣常的姿勢，似乎他每次回家，她就是這麼個姿勢。毛毛一旁疊紙元寶玩。吃飯了？吃了。吃的啥？和子飯。嫂子給帶了羊雜……沒等寶慶說完，毛毛噌一下蹦起來，爸爸，我要喝羊雜。蘭英看著寶慶，我做的不香，不會做，你給孩子做吧，我不想吃，剩下的給孩子留著明天吃。寶慶腦海裡閃現出嫂子忙前忙後的情景，卻懶得說什麼，在爐子上給毛毛做了一碗。毛毛夾起碗裡的東西問，爸爸這是什麼？羊肝。一會兒又問，這個呢？肚。毛毛吃得小鼻頭上都冒了汗。寶慶心裡十分酸楚，孩子跟著他倆過得這叫什麼日子。
煙火
寶慶要去城裡置辦年貨，毛毛搖著寶慶的胳膊，央求寶慶帶上他。爺兒倆去了百貨商店，寶慶給毛毛扯了身布料，回去讓嫂子用縫紉機給毛毛做身新衣，選了一頂栽絨帽子，挑了一雙燈芯絨面布棉鞋給毛毛穿上，剛好可以放進一個食指，買大一點，這樣過年穿完新鞋，明年冬天還可以穿。寶慶又牽著毛毛到了副食組，買了糖、瓜子、花生，、紅棗。毛毛愛吃黃油球和高粱飴，這兩樣糖寶慶多買了些。村裡人過年再窮也要買炮仗，震震灰氣，所以二踢腳，小鞭炮這是必買的。毛毛看見五顏六色花紙包著的「炮仗」，這是他以前沒有見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肯走，非讓寶慶買這個叫煙花的東西。售貨員很熱心，給寶慶選了些家庭放的煙花。毛毛這個要那個也要，竟買了半尼龍袋。
年三十，吃過年夜飯，小孩子成群結隊這家出來那家轉，或者到長生老漢家聽他說書搗古。大人們串門聊天，湊一起打牌。到十二點左右接神的時候，回去點旺火，放炮仗，然後一家人圍著旺火烤饃吃，轉幾圈兒祈福。這年，村裡有人驚奇地發現誰家在放煙花，那煙花雖然不大，但是那麼高，超過了高高聳立的墩臺，漆黑的夜空把它映襯得更加明亮美麗。先是住在寶慶家附近的人家跑過來，後來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人。毛毛是這場小型煙火晚會的主角，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尤其孩子們，羨慕地看著毛毛舉著香火頭兒點菸花。以至於後來侄子和嫂子鬥氣拌嘴，竟說不想給你們當孩子了，我給三叔當去，有煙花放。閉塞的環境反倒使人的想像力變得十分豐富，村人們看著倆人多高的樹狀煙花，即興發揮稱為「火樹」，「哎呀呀，看這火樹亮閃閃的，一冒丈八高。」一邊吐著五顏六色的火焰，一邊在地上轉圈兒的，就歡呼「這個地滾子真不賴！」生怕看不清楚，往跟前湊，快滾到腳邊了，卻又急急地撤回身子，怕燙壞了過年穿的新衣服。
此後幾年，墩臺下寶慶的那個院子成了村人們年三十狂歡的據點，寶慶買的煙花逐年增多，那個沸騰的小院，把村裡人過年的氣氛一次次推向高潮。
爹卻從來不去寶慶家看煙花。爹說，一看見你那個敞門沒院牆的院子，我就心煩。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你這是拿自個兒的錢甜和一村人哩。
寶慶不理爹。孩子的苦惱和歡樂會數倍放大反射到父母那裡，煙花讓毛毛那麼快樂，寶慶心裡更是美滋滋的。況且那煙花雖然短暫，但燦爛多姿，終究弄出些響動來，淋漓盡致展現了自己的風採，又有誰能抗拒這燦極一時的絢麗呢？
實行包產到戶後，寶慶被鄉裡派到鄉辦煤礦當會計，不久，又提拔為負責後勤的副礦長。煤礦離村子不遠，寶慶能抽空兒騎著自行車回村種地、鋤田、收割莊稼。蘭英雖說也會出地，但幹不了多少，大頭兒還得寶慶扛。每年過年礦上只放十來天假，年前四五天，年後七八天，過年放假回家，寶慶年年都是這樣，第一天肯定要炸麻花兒、油果子，第二天燒肉、炸丸子、做黃燜雞，第三天刷房子、大掃除，第四天坐在大鐵盆前用搓衣板洗單子，直到年三十那天才算是緊鑼密鼓地安頓好。
寶慶媽心疼兒子，見了蘭英忍不住嘮叨，你想把你那個男人累死呀。你看你王忠嬸子，一天到晚也病歪歪的，可人家該做啥也掙扎著做了，啥也不誤。銀珠媳婦，拉扯了四個孩子，不比你的身體好到哪裡去，孩子們從頭到腳穿的戴的都是自己做，種了二十幾畝地，鋤地收割哪樣也沒少做，家裡打理得一是一二是二。這人呀，越坐越沒精神，閒人生病，總覺得自己哪哪兒都不舒服。每天該幹啥幹啥，該忙啥忙啥，反倒忘了這兒難受那兒不好過。別的不說，過年那些活兒，你今天做點兒這，明天做點兒那，還用得著寶慶一回來陀螺似的滿屋子轉？唉，我那兒子，再苦也不說一句委屈的話，都在心裡憋著呢。蘭英氣哼哼地回敬，誰不難活誰就不知道難活的滋味，您當我這是裝呢？您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過後好長一段時間，寶慶媽見蘭英從門口經過，扯了條幹芫荽讓蘭英帶回去吃抿八鍋，蘭英頭也沒回。寶成媽以為蘭英沒聽見，追出去喊，蘭英不理。寶慶媽這才知道自己惹了蘭英，蘭英不和她說話了。
毛毛一天天長大，小的時候隔三差五寶慶總會把毛毛拉在身前比比個頭。不錯，長到胳肢窩這兒了；哦，長到下巴跟前了……後來毛毛不屑於和他比了，因為毛毛已經長得比他高了。
毛毛高中復讀了一年，依舊沒有考上大學。寶慶勸毛毛，咱已經努力了，念書也得憑天賦，你就不要自責了。況且寶慶心裡一直覺得讀書多了未必是好事，對什麼都比較敏感，凡事有那麼多心理感受，殊不知感受越多，煩惱越多。毛毛也到了礦上，跟著會計學記帳。休息天爺兒倆相跟著回家，毛毛說有同學要來家裡玩，寶慶去小賣部買了肉菜啤酒。沒想到來家的竟是一個女同學，身材修長，清秀溫婉，倆人聊到開心處，女孩兒就會抿著嘴笑。寶慶心裡很高興，兒子今生是不會孤單了，遇到一個能和他說話，並且懂得他說話的人，寶慶打發蘭英趕緊出去買健力寶，自己把炒鍋掂得更響了。
寶慶和毛毛商量，把自家的窯洞拆了，蓋四間紅磚紅瓦的大房子。毛毛和媳婦住的那兩間，一間臥室，南面兒打一盤炕，不像村裡人用明灶臺，在炕下挖一個坑灶，燒炕用，既美觀又不佔地兒。堂屋那間不盤炕，做客廳用。擺上沙發書櫃寫字檯。另兩間寶慶和蘭英住，一間臥室和毛毛的一樣，外間用隔斷隔開，裡面砌灶臺做備用廚房，再安置燒土暖氣的爐子，外面當小飯廳。院子大門留在東南角，挨著蓋一溜兒南房，外間做廚房，裡間盤炕便於吃飯，另外單獨一間做倉房。寶慶一邊說，一邊興衝衝地畫著寫著。寶慶聯繫包工頭做了預算，問明了磚是城關鎮燒得好，得提前預定，木材得買杄木，做檁結實，寶慶走著坐著都在盤算，今年備料，明春回暖了就蓋房，國慶就給倆孩子把喜事辦了，自己這些年攢的錢，蓋房、買家具電器、給媳婦兒的彩禮錢、首飾錢、旅遊錢都夠，寶慶喜滋滋的。
咱家哪有那麼多錢？我三個弟弟結婚拿走幾千，妹妹上學的錢都是咱們掏的，我那幾個侄子侄女們過生日圓鎖兒又得花錢，前些天二弟分房拿走三千，三弟跑工作拿走兩千……說來道去，連蓋房子的錢都有些緊巴。寶慶感到一股氣從頭頂直瀉下來，順著腳板底刷地一下溜走了。他身子慢慢向後靠著被窩垛，兩隻手奓開撐著胳膊，才沒讓自己軟踏踏地出溜下來。
閉著眼睛坐了好久，寶慶忽然想起什麼，猛地坐起來。侄子雖說比毛毛小一歲，嫂子卻早早置買了金首飾，說，這二年啥東西都漲價，早買早划算。村裡人講究，娶媳婦兒的時候要四鋪四蓋，結婚那天整齊地疊放成一摞，不蓋單子，專門露出來，來看娶媳婦兒的女人們湊過來，又摸又揣，評判主家光景過得好壞，媳婦兒是否找了個好人家。去年嫂子說要買被面褥面，寶慶相跟著去了城裡，嫂子幫著挑選齊了，兩人還買了兩匹白洋布做被褥裡子，又買了兩大包棉花。寶慶把這些放在堂屋的躺櫃裡。這會兒，他急急跳下地，趿拉著鞋衝到躺櫃跟前，結果卻是，他的心和這個柜子一樣，空空如也。
寶慶踉踉蹌蹌推開家門。
蘭英趴在窗戶上喊，黑洞洞冷哇哇的，你這是要去哪兒？連喜在汽路邊開的小飯館還亮著燈，寶慶掀開門帘，連喜，給我拿瓶老白乾，我在你這兒喝點兒。連喜感到驚奇，他這個小飯店一般是過往的司機來打尖，村裡人只買些油鹽醬醋，來喝酒吃飯的卻是沒有。叔，這個時候了，沒下酒菜了，您將就著用花生米就酒吧。人是自帶氣場的，見寶慶一個人心事重重的喝悶酒，連喜識趣地折回櫃檯核算今天的進項。
「連喜，你說這人活一輩子為啥呀？徵戰一輩子為啥呀？」
「人活著有啥意思呢？」
看著一臉懵的連喜，寶慶自問自答，「啥也徵戰不上！啥意思都沒有！人這一輩子，比水也寡淡！」
連喜的小女兒咚咚跑進來，爸爸，媽媽讓你關門，我明天還要上學呢。寶慶站起來，連喜看看酒瓶，寶慶只喝下個酒瓶脖子，也就是個兩三盅的事，但還是和寶慶客套，叔，我送你回去吧。寶慶把連喜推回屋子。
寶慶一步一步慢慢磨蹭著，眼看快到家了，寶慶卻不想進去，折到一個小土坡前坐下來，舉著瓶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天空黑漆漆的，黑魆魆的墩臺仿佛是它伸下來的一條腿，隨時會把他那兩間窯洞踏為齏粉。他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哭出聲來，火辣辣的白酒並沒有焐熱他，他哆嗦著想站起來，抬起的胳膊重又重重地落下，被帶倒的空酒瓶，咕嚕嚕滾到了坡底，沉重的疲倦終於把他壓倒在冰冷的地上。
倏地，他睜開眼睛，他分明看到碩大的煙花一朵一朵競相綻放，耀亮了黑暗的夜空。他隨著絢麗的煙花慢慢升騰、升騰，升騰到那多彩的絢爛和明亮的溫暖裡，他笑了，這笑容，永遠定格在他的臉上。
作者簡介：毛豔，女，山西省左雲縣人，鐵路職工，大同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