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姜子牙》海報
抱著把《姜子牙》當作《哪吒之魔童降世》續集心態來看的觀眾,恐怕或多或少會對這部影片有些「失望」。對比姜子牙和哪吒這兩部影片的主人公,差異不可謂不明顯:一靜一動、一智一勇,一個心有牽絆、一個狂放不羈。較之《哪吒》,《姜子牙》也因社會對「封神電影宇宙」的好奇,背負著更為沉重的市場期待。從上映數日的社會輿論來看,人們的關注點已從「哪吒時代」關於經典文本或傳統文化的改編更多地轉向了對影片內容本身的關注,正如豆瓣上一條高贊短評「畫面不錯,劇情牽強」所指出的那樣。
如果說《哪吒》的「爆款」僅僅是一匹黑馬,那麼《姜子牙》則在上映之前便不經意間肩負了必須成為「爆款」的宿命。歷經從《大聖歸來》《哪吒》到本片的過程,國人們不知不覺開始對「超燃」的中國動漫以及動漫中「超燃」的段落產生由衷的期待。然而,《姜子牙》中的「超燃」時刻,卻又未能使一些觀眾體驗到在前述影片的觀影經驗中曾經體驗的釋放感,因此輿論場中對本片劇作水準的指摘不絕於耳。究其原因,或許是《姜子牙》負載著看似更深沉的故事主題。倘若哪吒所要達成的目標僅是簡單的自我人性解放,姜子牙則必須懷揣著他人的苦楚,打破人間與「靜虛宮」之間命運連接的「天梯」,扯斷綁在人、妖之間的「宿命之鎖」,形成一種更大意義上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因此,這種在邏輯上更為複雜甚至具有一些哲理性的主題內容,在傳播—接受上未必能像前者一樣高效。
與《姜子牙》一起負重前行的「姜子牙」
影片《姜子牙》備受市場期待,而主人公姜子牙在影片中同樣受到不小的壓力。例如,在姜子牙將要處決九尾妖狐(妲己)之時,他的欲望所受到的考驗就是巨大的。原文本《封神演義》中將這一段落寫得「情迷意亂」,小說寫道:「那妲己綁縛在轅門外,跪在塵埃,恍然似一塊美玉無瑕,嬌花欲語,臉襯朝霞,唇含碎玉,綠蓬鬆雲鬢,嬌滴滴朱顏,轉秋波無限鍾情,頓歌喉百般嫵媚……眾軍士被妲己迷惑,皆目瞪口呆,手軟不能舉刃。」電影對該段落做了一定的改寫,至少被迷惑而導致「手軟不能舉刃」的不是「眾軍士」,而變成了姜子牙。關鍵是,當影片中的姜子牙意識到蘇妲己的無辜元神仍然潛藏在九尾妖狐體內並意欲將其解救之時,開啟了他與容納自己的神仙機構「決裂」的序幕。
電影《姜子牙》劇照
事實上,這個姜子牙所在的、依靠仙術將自身意志施諸人間的「靜虛宮」,以及潛伏於其中難以一窺真容的「師尊」,雖然以「拯救天下蒼生」為旗幟,但他們不僅對「狐族」大搞種族滅絕政策,而且還利用人與狐的矛盾竊據了「三界之首」的位置。當這一「政治陰謀」在姜子牙與小九(妲己)的旅行中慢慢顯出真容後,就迫使他逐漸對自己的過去、「靜虛宮」的權力、「師尊」的權威產生懷疑。
電影《姜子牙》劇照
應承認,這種發現真相之後陷入自我懷疑桎梏的情緒,對一個幾乎已將「眾神之長」的尊位收入囊中的成年人來說,是極度痛苦的。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因此,影片中的姜子牙從一個對「師尊」之命言聽計從的首席弟子,迅速蛻變成了一個奮不顧身、砸碎枷鎖、追求真理的「叛逆者」,他毫不猶豫地揮手告別了年輕時在自我迷醉中確證自我價值的幻影。這一書寫,使《姜子牙》成為了一部符合當代社會氣質的成人童話。只不過,對於大多數觀眾而言,要讀懂一個成年人的如此心理,顯然要比理解頑童如哪吒般之狂放叛逆更為生僻、更有距離,因此《姜子牙》的「超燃」未必能擊中每一個人的內心。
中國動畫「低幼化」之問
在一個歷史時期內,中國動畫常常被迫與「低幼化」畫上等號。網絡社區裡的「80後」、「90後」常常將以童年時代看過的日漫、美漫自我標榜,對「00後」們所熱衷的「熊出沒」系列、「喜羊羊」系列等大吐其槽。
近來,當「國漫」一詞向中國動畫借位,並成為擺脫「低幼化」傾向動畫作品的代名詞之後,它們已悄然成為影視等文化市場上的黑馬,並逐漸與進口動漫分庭抗禮。「國漫」在內容與製作水準上為中國動畫「爭口氣」的同時,也裹挾著某種民族主義使然的結果,被賦予了一個個「超燃」的段落。《大聖歸來》中悟空在火焰中掙脫手銬腳鐐的變身、《哪吒》中「魔童」頓悟而蛻變為美少年之身力挽狂瀾的激情時刻,的確為我們帶來了驚嘆與熱淚交織、震驚與驚喜並存的狂歡體驗。不知不覺,這種感官上的「超燃」,似乎成為了「國漫」走紅的標配甚至必備要素。然而,寡慾深沉、鬚髮皆白之姜子牙所應有的「超燃」,呈現出來必然不是一個僅止於爽感的「免冠徒跣」的「庸夫之怒」。
電影《姜子牙》劇照
從這一人物固有的文學形象以及本片所新塑造的銀幕形象來看,跋涉於天地之間的姜子牙之所以為「國士」、為關雲長之前的「武聖」、為孟子所讚譽的「天下之大老」,恰是因為他的「超燃」時刻所肩負的不僅僅是個人使命,而是涵義更為深廣的社會(「蒼生」)問題。這種在「超燃」形象塑造中對內涵掘進的努力,卻未能使人們普遍為之動容——正如豆瓣上另一條高贊評論「沒有好的世界觀就是浪費美術」所說的那樣。
防止「國漫」陷入「超燃」的內卷
筆者認為,「國漫」電影的視覺與內容呈現不應僅有「超燃」的一種模式,也應努力樹立與建構起支撐「超燃」表達內涵與意義的現實和社會基礎。如果執著於「超燃」的表現力而忽視了對其內涵的經營,那麼此種流於程式化的寫作方法遲早有一天會迎來市場上的審美疲勞,在主題上也可能很快陷入內捲化的瓶頸。我們知道,以《姜子牙》的原文本《封神演義》為代表之一的中國古代通俗志怪文學作品來說,其意義多在於反映其所處時代的社會問題。志怪題材不止是一副「致幻劑」,更是現實的「照妖鏡」。一種觀點認為,《封神演義》成書於明朝政治、思想發生嚴重危機之時,它用魔幻形象的方式演繹了商周革命的歷史,對明朝壓制孟子民本思想的專制政治提出挑戰(石昌渝,2004)。講演「武王伐紂」的歷史,不過是為了「鑑今」。在《封神演義》的「前身」之一《列國志傳》中有一篇餘邵魚題的引子,說:「騷人墨客沉鬱草莽,故對酒長歌,逸興每飛雲漢,而捫蝨談古,壯心動涉江湖,是以往往有所託而作焉。」其現實指涉的取向是不難體察的。
電影《姜子牙》劇照
可以看出,經典文本的開發潛力是無窮的,「借神演史」的《封神演義》本身也是對歷史傳說的「二次開發」。因此,一個優秀的、源自於經典文本的銀幕形象,不僅應來自傳統,且應貼近其所處時代的現實。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姜子牙》中除姜子牙形象的塑造被賦予了具有現實性和社會性的內涵之外,「靜虛宮」裡「師尊」—「師祖」之間「權責分離」的權力結構設計,也像極了一個頗具現代管理理念的大型企業。只是,身處「國漫」發展高點、擔負著「爆款」使命的《姜子牙》仍然背負著「超燃」的包袱,而不得不設計了一個姜子牙「大鬧靜虛宮」的「超燃」片段。需知,「超燃」的劇情高潮部分,須當按照劇作內部對人物的原生作用力來安排,倘若它可能起到破壞劇作完整性和流暢度的反效果,就應毫不遲疑地將之與那個「包袱」一齊捨棄。因此,今後的「國漫」電影在分眾化將更為顯著的中國電影市場上,或應當更注重對主題內容及內涵的深度挖掘,而「封神宇宙」的系列電影則更應著重發現傳統文化與經典文本內在的生命力——這事實上是所有對「國漫」有所期待的國人之共同憧憬。
(作者鄭煬,系上海師範大學光啟青年學者、上海市晨光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