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最火網紅是誰?
不是演員,不是偶像,不是博主。
是川普。
一句發問,一條動態,甚至一個轉身,都能引爆熱搜。
怎麼回事?
以前從不關心政治的社交媒體,突然變成了全民時事觀察家,國際事務分析師,外交手段評論員的舞臺。
Sir有點懵了。
不是因為這空前的熱情。
困惑的是,這些熱搜底下,這些統一的情緒背後……
我們有人真正在關心發生了什麼嗎?
老規矩。
一部國產老劇,送給當下的鍵盤政治家——
《北京人在紐約》
不知道你聽說過這樣一個「傳說」沒有?
如果你愛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去,
因為那裡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去,
因為那裡是地獄。
表面上這是一部情感劇。
實際上,為我們還原了曾經中美兩國的割裂與糾纏。
關於這部劇的記憶喚醒,需要一首歌。
質問、追問、疑問。
陣容擱在今天,就是頂流。
導演欄兩位:
鄭曉龍(《甄嬛傳》《羋月傳》);
馮小剛(四年後才拿出首部賀歲片《甲方乙方》)。
主演姜文、王姬、嚴曉頻。
尤其是前兩位,一個同期正在拍攝自己的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另一個是吃了豹子膽,敢自己砸掉人藝飯碗,毅然赴美讀書深造的王姬——當年這一舉,讓同學宋丹丹又驚又羨。
故事反映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出國熱。
第一集開篇,主觀視角從海面掠過——
自由女神像、布魯克林大橋、帝國大廈、時代廣場……
在當年,十分高大上了。
而如今看。
《北京人在紐約》更像是當下一系列對話、對峙與反思的起點。
刺穿時光,拉開兩種文化,多種人性間的鏖戰。
我們對大洋彼岸的想像與現實,互相吞噬了幾分?
藝術
普契尼的歌劇,有一段著名詠嘆調:《為了藝術為了愛》。
Sir在裝逼?
並不。
故事主角,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北京男人,大提琴手王起明(姜文 飾)。
他把女兒留在國內,帶妻子郭燕(嚴曉頻 飾)投奔女方親戚,想在美國謀一份樂團工作。
姑媽是真仁義……
開著豪車把他們扔在貧民窟地下室,一併扔下的還有500元,dollar,聲稱是借給他們的。
揚長而去。
親戚啊!真沒人性。
先別這麼快下結論。
兩口子不得不放下知識分子的清高,一切國內資本在這裡都是廢紙,包括北京人天然的優越感。
王起明還有些大男子主義,想著賺錢,供郭燕重返校園進修(當時國人理想的選擇),接女兒出國。
硬著頭皮,從端盤子洗碗開始。
與過去標誌性的決裂,就是剪去藝術家長發。
△ 拉大提琴的手不小心給切了,郭燕也找到零工
頭髮只是表面。
真正改變,還是源於藝術。
王起明前腳跟人發生爭執,被對方,一個地道的北京人打,把美元扔在臉上。
後腳,他看到一個女孩在地鐵裡拉小提琴賣藝。
雙目對視,他掏出美元給她。
從此,他豁出去了。開始遵循他所理解的、看到的西方文化來武裝自己,試圖重新執掌命運。
具體變化有三。
他懂得了,身體與性是籌碼。
這是他餐廳老闆阿春教的,兩人交雜著利益交換與寂寞情愫,越陷越深。
她需要的是保護。
他需要第一筆資本做生意——織毛衣。
別笑,是真的織毛衣,用廉價的勞動力模仿時尚雜誌的款式再傾銷到相對落後的國家、地區,利用的就是信息差。
阿春借了他一筆啟動資金,但是要求對方把褲子穿上。
因為金錢本來就是赤裸裸的,她不想再赤裸裸地談錢。
他懂得了,人是可以工具化的。
人,是賺錢的資源與資本。
人加上技術加上資金,就是美國夢的開始。所以,他學會了從競爭對手大衛那裡挖角。
這兩個人玩的遊戲是,你先做我老闆,破產了,我來做你老闆,然後我再破產……
甚至大衛,這個自小在中國學習漢語、中國文化的美國人,也有些單純。
對於更大的商人、市場的寡頭來說,不分膚色,誰都是工具。
△ 最右邊的白人老頭就是兩人惡性競爭的漁翁得利者,經常組織「比稿」
他懂得了,用錢可以買來尊嚴和體面。
當他靠織毛衣賺到錢之後,專門花錢請當地著名的樂團陪著自己過癮,每個人300美金。
他就像回到年輕時那樣,在音樂廳裡拉起小提琴,閉著眼睛,時光倒流。
此刻,西裝革履、面頰颳得鋥亮,他覺得自己又是個藝術家了。
哪怕場下只有一個觀眾——
並不愉悅,若有所思的阿春。
不得不說,姜文戴上眼鏡的細節處理,與阿春的微表情共同使得這場音樂會尷尬的主題呼之欲出。
演奏的是捷克音樂家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與劇集主題高度吻合。
過程中,鏡頭閃回了王起明從踏上紐約土地那一刻開始經歷的種種。
包括最不堪,最隱秘的一段:花錢戲弄妓女,發洩壓抑的憤懣。
美國夢似乎依照當地的套路和遊戲規則被實現了。
王起明覺得自己懂了。
但是,雪崩也靜悄悄地在不遠處匍匐。
最先崩盤的,是身份認同。
王起明帶著藝術夢想去大洋彼岸,是一代知識分子的縮影。
剛剛走出封閉的原生環境,他們發現自己並沒有準備好。
幸運的,這段交織著困惑與不適的經歷成為談資。
比如陳凱歌、顧長衛、陳丹青等,這一批文化精英差不多前後腳都出現在紐約的華人文藝圈裡。
甚至,我們的天后王菲也曾經一度以羅大佑的徒弟的身份來到美國紐約學音樂,同行的還有歌手娃娃(代表作《漂洋過海來看你》,她們是住在一所公寓的室友,娃娃事後曾回憶,夜裡曾聽到王菲在隔壁的哭泣聲。
赴美的名單很長,還有陳衝、鄔君梅、張瑜(《廬山戀》)、張偉欣(李小璐母親)等等。
而更多的則是王起明們。
——幾乎無法靠藝術謀生、階層攀升。
只能退回到最原始的叢林法則,體力、腦力甚至身體投進去。
電視劇裡,Sir印象最深,也覺得最殘酷的一幕:
王起明在賭場裡輸得精光,失去生意上翻盤的籌碼。
開著車,播著他青少年鬥志昂揚時作為耳蟲的歌,《洗衣歌》。
即使再潦倒,他仍企圖用「藝術」麻痺自己。
試圖回望曾經的放光。
他藝術嗎?
他還「藝術」嗎?
早就不了。
這不過是他文化母乳的氣味。
聞著它,聽著它,他想找回自己是誰。
但他也知道,在大洋彼岸,他是異鄉人、是對手。
更是一個早已把自己弄丟的Nobody。
愛情
以今天三觀黨來看,王起明夫婦加上後來被送到紐約的女兒寧寧……
都挺渣。
王起明跟女老闆阿春好了,但不能結婚。後者還想爭取混血兒子的撫養權,如果嫁了,就徹底沒戲。
郭燕還是跟丈夫最大的競爭對手大衛好了,結婚了,經不起他對於東方美一頓操作猛如虎的追求、寵溺。但婚後還忍不住出手幫助前夫度過生意難關。
女兒寧寧看著父母離婚,童年留在北京,哪怕未成年,都要光速長大,提早嘗試禁果,挑釁阿春、氣壞老爹。
王起明夫婦患難與共的愛情,一旦變質,就成為女兒改頭換面的催化劑。
值得注意的是,演員馬曉晴驚人的表現力,與姜文對戲絲毫不怯場。
寧寧這一角實則借用東方女孩的面相、身體演繹了一遍嬉皮士的生活方式。
性、愛、和平,裹挾混沌。
如果要以三觀來批,都不是「好東西」——
渣男、渣女和墮落女。
但依然是Sir多次說過的,簡單粗暴的標籤才是對人性最大的侮辱與輕慢。
敘述劇情很簡單,但只有看下去,你才能切身感受到人物的靈魂如何在翻滾、灼燒。
一家三口。
三個片段。
王起明曾經想過挽回婚姻,帶著妻子奔向機場要回國,他覺得是萬惡的資本主義「迫害」了他們的感情。
可是來到機場,他後悔了……
憑什麼啊,沒臉見人啊,不行。
他想贏,他要贏。
他早就不是那個可以和妻子相濡以沫的王起明了。
他對郭燕說出最「刻薄」的話:把你的護照拿出去,你是你,我是我。我要是吃軟飯的人,吃你的不就行了嗎?
那一刻,甘迺迪機場成為分界線——
物質與精神、往昔與當下、東方與西方。只有腳踩這個十字路口的人,才明白這是一條不歸路。
畢竟,他們也是被渲染、被捧殺的一批人。
一群嚮往財富與空間的先行者。
郭燕。
已經成為大衛的妻子,攢局賭錢,她看到王輸得眼紅,竟然拿出一塊手錶,要抵押給大衛。
她立刻出手掏出500美金(注意,又是500這個數)買下它。
這塊手錶是他們當年訂婚的禮品。
在當年的中國,流行結婚三大件:手錶、自行車、縫紉機。
郭燕買的是青春,就像王起明花錢買藝術家的尊嚴一樣。
聊以慰藉、虛妄的回魂。
寧寧。
Sir常常回味的一段戲。
關於舞池的對話。
90年代初,前浪與後浪的battle何其耳熟。
阿春直接說寧寧口紅太髒、眼線太重,失去了她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清純。
寧寧怒不可遏,你是在報復我嗎?
我是要記憶深刻的方式提醒你,不要輕視別人,也不要輕視別人的感情。
五年、十年過去了。
我發現我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中國人。
你是誰呢,就像這個舞池,現在填的滿滿的,但舞曲結束後,還是空空蕩蕩的。
起明,讓我們去填滿它,儘管是展示。
△ 舞池裡伴奏的,當年最火的英文歌《Unchained Melody》(電影《人鬼情未了》)
阿春以她老辣的過來人身份,說的是男女關係嗎?
不止。
她說的是,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更迭。
時間與空間都能作用。
遠赴非洲拯救難民的寧寧或許做了當時後浪最酷的選擇,但是不知道她會不會明白王起明的喊聲:
誰來救救我的女兒。
靈魂無處安放,再浪也將成為泡沫。
錢
如果要讓Sir來給該劇起一個別名,就是它了。
錢、錢、錢。
劇集開始於500美金,還記得這個數吧。
中間,郭燕用這個數想贖回自己的青春。
結尾,破產之後不得不再次從零開始的王起明,成為徹頭徹尾的「香蕉人」,皮是黃的,心開始白了。
他奉行了老美的一套處世哲學。
北京來的髮小、哥們聽說他混得好,也費勁辦了籤證來美國投奔。
嘿,結果丫也是把自己扔在當年的地下室,除去租房子的400美金,甩出去的也是500美金(得還)。
發小在深夜大街飈出熟悉的京罵:艹你姥姥!
△ 看看誰演的,馮小剛哈哈
首尾呼應,Sir感覺很像是馮小剛的主意,黑色幽默。
經濟理論能夠解釋很多看起來複雜、高深的問題。
生存是所有在海外打拼的華人必須解決的問題。
但——
有一件事是難解的,就是「自我」。
表面上看是綠卡,實際上看是文化認同感。
電視劇結尾,王起明在紐約為數不多的好朋友,大李遇車禍去世了,當地不少北京人哪怕平時還有點不對付的齊聚墓地悼念他。
這時候,王起明才意識到——
他們留下了,卻都失敗了。
跟錢談合作,王起明、阿春輸了。
跟孤獨作鬥爭,郭燕、寧寧也輸了,哪怕她的丈夫、她的生父有錢。
有人能從這種悲劇式的割裂中勝利嗎?
有。
如果要讓Sir從該劇選一個理想人物。
一個演員毫無名氣的角色,秀梅。
她只是一個打工仔,先後服務於大衛、王起明兩個不好惹的老闆。
但她始終不卑不亢,溫柔如水,不站隊、不挑事、也不諂媚。
做自己的本分,力所能及地給同胞幫助,也包括王起明。
當需要趕出「不可能的訂單」時,她最先放下是否有加班報酬的顧慮出手相助。
並且有難得可貴的清醒,在紐約打工掙錢的目的還是要回國,過自己的生活。
對於欲望的克制,對於自我來處的珍惜,使得這個人物有了光。
不知名的演員,不重要的角色,太過平常甚至俗氣的名字。
卻成為一種人的面相。
這種人活在2020年,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大洋彼岸,哪怕股價暴跌、哪怕處在疫情,他們都是平靜的,皺一下眉頭繼續活下去。
不喊口號,不打雞血、不敏感攻訐。
他們就是相信,人應該簡單地活著,簡單地相處。
他們不追求那些鼓吹起來的虛妄——
老老實實,把生活過成藝術,用行動珍惜情感,用勞動賺取金錢。
簡單嗎?
恰恰,Sir在當下很難看到這種人了。
當我們以關注無意義的「大事」為榮,以討論超出我們理解的「精英話題」為潮流。
並丟棄生活中最質樸的修煉。
那才是最可悲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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