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經58歲了,恆山懸空寺佛門弟子。
再沒有人記得,我叫儀琳。寺廟中的師姐師妹和年輕的小尼姑們,只會畢恭畢敬地喚我一聲:掌門。仿佛有了很多年,沒有人再向他一樣喊我一聲:儀琳哎,儀琳哎。
他叼著狗尾巴草,笑容狡黠,又英俊又迷人,仿佛世間一切規矩禮法在他眼裡都不成方圓。
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英雄,他是一個浪子。他是我的令狐大哥。
2
現在的我早已滿臉皺紋,還好我沒有頭髮,假如有頭髮,也一定是白髮蒼蒼了吧。但儘管如此,當我想起他的時候,還是會一邊偷偷而甜蜜地負罪著,一邊像咬著一顆青蘋果一樣,開心地笑出聲來。
很多年以後,我依然會清晰地記得,那天第一次遇見他的情形。
不知道幾十年歲月如過眼煙雲,他和任大小姐,還好不好。
3
那天,在我身陷危難,被一個叫田脫光的超級採花大淫賊糾纏。危難時,他腳踏七彩祥雲、身穿金甲戰衣從天而降,拯救了我。他挽住了我在他懷裡,淺淺笑著。那一刻,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我像一隻受驚又受精的脫兔,感到好溫暖好開心好安全。從小到大,除了不能說話的啞婆婆和寺中冰冰涼的佛像,沒人能帶給我安全感。
只可惜,在以後的歲月裡,我和他再也沒有過那麼近地凝望過了。但我知道,就是從那一刻,我的心悄然裂開了一道嫣紅的唇縫,這一生都無法癒合了。
4
恆山恆悠遠,晨鐘暮鼓沉。
落日紫煙散,黃卷伴青燈。
我以為我會一直都生活在這裡,從我開始懂事起,到我終老的那一天。我的人生職業沒得選,從我被生下來就是了。懸空寺的小尼姑,不應有七情六慾凡心春情的女尼,只能永遠嫁給木魚與古佛,心如止水。可是這片我以為百年孤獨的海,那天蕩起了波瀾,以及浪花。
夢中,我紅著臉,全身溼漉漉地站立在一株潔蓮的中心,身依舊空潔,心卻早已沉淪。我背對著佛祖,看不見它金碧輝煌的光芒。只嗅到一團團香甜的水汽氤氳開來,溼了我的身體。
原來我也是個女子。原來我也可以享有愛情。我開始在佛前為他祈禱,多少個冰涼漫長的夜晚,我長跪佛像面前,虔誠地默默地甜蜜地祈福我愛的人。我沒有去想結果,那時我也想不到結果。我為他祈禱完後,又開始誦經祈求佛祖寬恕我的罪孽。
是的,我知道,這是罪孽。
5
可他並不喜歡我。我開始憂傷地想,是因為我只是一個尼姑麼。不,令狐大哥不是那種人。他從不看重世俗戒律,率性瀟灑來去於江湖。可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那又為什麼?我突然覺得,還不如,是他因為我是個尼姑。
我想起以前,當我還是小尼姑時,師姐借我一些課外讀物,我們用佛經的書皮包著,在上佛經課時偷偷傳閱,曾在課桌裡偷看過一本言情小說,《鳥背上的男女》裡面的楊過和郭襄。
也許他的心,先是在華山小師妹嶽姑娘那裡,後來又給了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而我的影子,從未停駐過在他的波心。
可是尼姑動了情怎麼辦?幾千年後,有人說,這種感覺就像是,低低地,低到塵埃裡,從塵埃裡開出了花。我被閹割掉的愛情能力又回到我的身體裡,像春回大地萬物復甦,整個人都鮮活滋潤了起來。那件素衣的尼服裡面啊,裝著一個扭動的小女子。
我開始莫名地躁動不安,我常常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我的心在叫喊,還是我的身體在飢餓。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可是這些莫名的東西會像無數小蟲子一樣,不停地爬啊爬,爬啊爬,爬啊爬。我去找了啞婆婆。
6
我把我對令狐大哥的暗戀心事都傾訴給了她。十幾年來,她一直都是我的忠實聽眾,在我開心或不開心的時候。每次說完,啞婆婆都會微笑著撫摩我光滑的頭頂,給我隱形的翅膀。
可是這一次,當我垂著頭幽幽說完,我猛然聽到一個滄桑又溫柔的老奶奶的聲音:「傻女,這咋整哪,真地是苦了你了!」是誰,誰在偷聽?我恐慌地四處尋望,最後把目光定格在啞婆婆張開的嘴上。她淚眼汪汪,一把摟住我:「傻女,俺是你娘吶!」
詐屍啊!我一激靈,翻身躍起,奪路而逃。我從不知道,原來我可以跑得這麼快;我更不知道,原來啞婆婆會講一口夾雜粵語的東北方言。在我驚魂未定時,我又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那人擋住了我的去路,好事成雙,竟是田脫光。
田脫光正要擄我奔去,從天而降一尊高大的身影。只不過,這次不是他,是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和尚。他手握釘耙,很是威武,長得也超有創意。
「拯救宇宙和平的戰士來了!大膽淫賊,還不束手就擒!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只見他長袖善舞,一下子松解開田脫光背上的我,扣住了他。「沙僧叔叔?」我不禁脫口而出。他定定地看著我,眼裡是無限的柔情。
「並不是所有騎白馬的都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並不是所有長翅膀的都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鳥人;並不是所有長得帥到掉渣的都是沙僧,也有可能是我,貧僧法號不戒。」他做了一個佛手姿勢,然後夾住田脫光,翩翩飛去。
7
三天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位不戒大師是我老豆,而啞婆婆也確實是我老母。這樁事得從十幾年前說起:
當年我老豆還不叫「不戒」,他叫「八戒」。八戒當年對一個美豔的小尼姑——你知道,也就是我老母——一見鍾情,一來二去三交合,就有了我。我們一家三口在一個叫做高老莊的地方過著幸福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八戒抱著三歲的我在門口曬太陽時,有一位賣青菜的大媽推著菜車遠遠走來,八戒就問她多少錢一斤。為了能打折便宜一些,八戒誇她「you are so hot」,卻被我的尼姑老媽趕上了這一幕這一句。她剛在隔壁和鄰居滅絕師太打馬吊輸光回來,頓時醋意大發,無論八戒如何解釋,也不原諒,拋夫棄女離家出走,還逢人便說八戒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
八戒聲名狼藉,只好改名「不戒」。他又悔又氣,從此不吃青菜不吃素,出家做了和尚,撒丫子滿天下地尋找我老母,從關外到藏邊,從漠北到嶺南,從東海到西域,把每一座尼姑庵包括怡紅院、麗春院、鳳臨閣、花滿樓之類的都翻了個底朝天,卻一無所獲。
又過了七日,令狐大哥替我老豆出了個五嶽人都知道的鬼主意(我不好意思講),才讓老豆找到了這壇陳醋。這年中秋節,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團圓,在恆山頂賞月、食餅。
8
那日老豆夾了田脫光而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有一天,我在溪邊洗腳,一裘淡藍素衣悄然站到我身後。我從清澈的水紋裡,看到了田脫光的倒影,他已落髮光頭。我回過頭,他的眼裡竟然沒有了淫光慾火,只是澄澈地看著我,雙手合十淡淡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儀琳師姐,你爹讓我脫胎換骨,從此貧僧法號:不可不戒。師姐放心,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守護天使。」
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變得綿軟動人,還有幾分女兒家的嬌婉,揉散在這晴天霹靂裡。
但我還不確定,他是否在心理上和在生理上都一樣真正放下了呢?身入佛門,心是否還始終流連在紅塵裡?我猜不到,也不敢去猜。因為連我自己,也許都還不如他,我從佛門中來,又一頭猛子跳進了紅塵裡。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