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小說:牧神的午後
第五章
齊歌說:男人需要女人,就像魚兒需要腳踏車。
馬瀟瀟說:你敢對你的女朋友這樣說,我的馬字倒著寫。
孫琛說: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一定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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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過去一半的時候,父親作為單位裡「評好稿」活動的評委回到北京,日以繼夜地在家裡看稿子。齊歌不能再到我這裡過夜,而他父母的工作地點和宿舍區又同在一個部隊大院,隨時都有可能回家,我們更不敢在他家裡胡鬧。那段時間我幾乎是早出晚歸地和齊歌在外面瘋,四下無人時會匆匆接吻或肢體接觸,既緊張又刺激。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軍事博物館空蕩蕩的飛機展廳裡,我們倚著一架抗美援朝時期中國志願軍繳獲的美式F-86戰鬥機接吻。恍惚間我從眼角瞟到一片移動著的湛藍,兩個人迅速分開,心驚肉跳地看著七八個身穿軍裝的空軍士兵排著一路縱隊從身邊經過。
父親和我的晚餐大多是到大院食堂解決,有時我回來早也會做幾個簡單的菜或是煮點面,偶爾會下趟館子改善夥食。
那天的晚飯我和父親是在「黃城老媽」吃的四川火鍋。食辣上火,睡到半夜我被渴醒了,揉著眼睛到客廳喝水,黑暗中發現父親正站在飲水機旁「咕咚咕咚」的猛灌,書房的檯燈從門縫裡傾瀉出黃色的光暈。
「您還沒睡呢?」我喝完水,旋著手裡的空杯子問父親。
「今天晚上得把剩下的稿子全看完,明天下午又要走了。」父親放下杯子,轉頭看著我說:「你最近功課緊張嗎?」
我愣了一下,淡淡地解釋道:「我現在放寒假呢。」雖然看不清父親的臉,但我能覺出他的尷尬,於是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假期快結束了,兩天後一開學,還是挺忙的。」
「我看你天天往外跑,以為你……」父親忽然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戀愛了?」
「沒影的事。」我趕忙轉移話題:「明天您去哪兒?」
「平壤。參加一個中斷二十多年的新聞互訪。」
「聽說北朝鮮物資缺乏,您是不是得準備點乾糧?」我開起了玩笑。
「那得問你媽,她兩天前就到了,今天電話裡可一個字都沒提。」說話間,父親打量著我,有些感嘆的說:「一眨眼你都長成大人了,個子比我還高呢。」
我笑了:「所以別隨便給我買衣服,搞不好又是一條九分褲。」
14歲那年,母親曾送給我一套短小得不能穿的名牌運動服作為生日禮物。
父親也笑了:「當年我們也沒想到你個子竄得那麼快。」
父親走後的當天晚上,齊歌來了。我們正吻得不可開交,母親從平壤打來了長途。
她上來就問我:「你爸爸說你戀愛了,是不是真的?」
我含混地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母親來了精神,一再追問她是個什麼樣子的女孩子,是不是音樂學院的同學。
「別說我了。」我故技重施地轉移話題,「拜託您代我向朝鮮人民問好,就說我很關心他們的生活。」
齊歌起身把《牧神的午後》放入音響,調低音量後坐回我身邊。
「你這孩子,越來越貧了!」母親在電話裡笑道,「平壤沒有北京汙染那麼嚴重,晚上星星特別多,一團一團跟白米飯似的,馬路乾淨得不象拿笤帚掃的,倒象用舌頭舔過……」
我和母親齊聲大笑起來。母親一向自命清高,從不曾說過這麼低格調的比喻,想必真是有錢買不到吃的,在進行精神安慰。
「您不會是餓了吧?」我笑嘻嘻地問道。
母親接下來的回答我沒聽清,因為齊歌的臉埋進了我的頸間,我被吻得神魂俱散,一陣陣發抖。
「媽,我有同學來了,改天……再和您聊……」我努力放穩呼吸說完這句話,整個身體已經癱軟了。
齊歌含著我的耳垂說:「你怎麼不問問我是不是餓了……」
這一次可能隔得日子久了,他有些激動,我忍不住哭出了聲。也許我哭得實在悽慘,他沒有像以前那樣不管不顧地先滿足自己再來安撫我,竟然扣著我的腰硬生生停下來,一臉歉疚與詢問地望著我。我擠出一絲笑容示意他繼續,他卻緩緩俯下身吻去我睫毛上的水珠,輕輕吮著我的嘴唇……
他終於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了,一瞬間,我覺得那一刻就是天堂。
我在他身下喘息著:「我想去法國……我要問一問德彪西的靈魂……《牧神的午後》……靈感到底來自哪裡?」
他說,他要和我一起去法國,順便問一問馬拉美的靈魂,詩歌《牧神的午後》,靈感來自哪裡。
我們約定,先去西藏,再去法國。
2000年2月,快樂而又瘋狂的寒假結束了,我們又返回了校園。
我和齊歌推開寢室門,看見孫琛一個人在喝悶酒,地上擺了一排空啤酒罐。
「馬瀟瀟回來了嗎?」我仍對上次馬瀟瀟的推遲返校心有餘悸。
「他?」孫琛呷了一口酒,撇著嘴說:「不知死活地和那個音樂教育系的女生風流快活去了!」
我和齊歌聽出了他話裡明顯的酸味。
「你又犯什麼病呢?」齊歌問他。其實,不用問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我?失戀了!被人甩了!新鮮嗎?」孫琛大口地往嘴裡灌著啤酒。
「不新鮮!」齊歌坐下來,順手奪過他手裡的啤酒罐,「沒眼光的女人哪兒沒有?讓她後悔去吧!不就是一個會唱歌的黃毛丫頭嗎?」
「靠!當初她戴著牙套,我不嫌她一張嘴兩排防鯊網,她現在反倒嫌起我來了。」孫琛刻薄地說著,我和齊歌輕笑著搖頭。
孫琛伸手去搶齊歌手裡的啤酒罐:「你給我剩點兒!最後一罐了!」
齊歌掃了一眼地上排著隊的空罐,仰頭一口氣喝了個涓滴不剩。
孫琛把空罐接過來搖了搖,捏扁了拿在手上,悻悻道:「什麼狗屁共同語言!她不就是假期演出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小歌星嗎?我就不信,滿音樂學院,我找不著一個比她強的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和齊歌從琴房回來,寢室空無一人,馬瀟瀟和女朋友約會去了,孫琛也不知所蹤。齊歌去洗澡,我不想一個人傻坐著,決定到電視房消磨時間。
我剛在門口一露頭,坐在第一排的孫琛就舉起一罐啤酒招呼我。
我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壓低嗓門問他:「你不是忙著找女友接班人嗎?怎麼在電視機前面浪費青春?」
「別提了,全他媽名花有主了,還一個賽一個的死心塌地。」孫琛指著電視螢屏說:「看電視,爆炸案元兇被抓了。」
那起震驚全國的爆炸案共炸死了108個人,兇手竟然因為和家人的幾句口角就炸毀了整幢居民樓。死者當中就有和他發生口角的親弟弟。
電視畫面上出現一個形象猥瑣的男人:「他……他……他罵……罵……我……」
這個兇殘而又噁心的口吃殺人犯最後是在情婦家裡被抓獲的。
看完偵破紀實,我和孫琛一起回到學生公寓,繼續聊那個爆炸案兇手。孫琛認定他腦子有問題,因為正常人不會那麼偏激。
正聊著,齊歌從浴室出來,頭髮溼淋淋的坐在我身邊,我很自然地接過他手裡的毛巾幫他擦頭髮。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你們倆到現在都沒有女朋友了!」孫琛忽然說道。
我嚇呆了,雙手舉在半空,心吊到了嗓子眼。
齊歌頭上蒙著那塊白毛巾「蓋頭」,僵著身子一動不動,透過「白蓋頭」的縫隙,觀察著孫琛的表情,揣測著他話裡的意思。最後,他壯著膽子問:「我都搞不懂,你怎麼知道的?」
「媽的!連那個長相巨噁心、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的變態殺人犯,都是又有老婆又有情婦,中國六億男人六億女人的配比平衡,都被那幫一個人把著好幾個的傢伙搞亂了,哪那麼容易就找著合適的女朋友?」他憤憤不平地說:「我真同情你們倆,找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獲。怪不得我這些日子看上眼的全他媽有主了!」
我和齊歌對視了一下,懸著的心回歸原位,恢復正常工作。
齊歌拿下頭上的浴巾,神情輕鬆地說:「沒有女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告訴你一句名言:男人需要女人,就像魚兒需要腳踏車。」
我吃驚地望著齊歌,不相信真有人說過這種話。
孫琛拍著床板大叫:「經典!經典!說得太好了!哪位高人說的?」
齊歌得意地笑,「u2的歌詞。」
「唱來聽聽!」孫琛笑成了一朵花。
「……a man needs a woman,like a fish needs a bicycle……i’m gonna run to you,run to you,run to you……」
他邊唱邊看著我,熾熱的目光灼得我抬不起頭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拇指有意無意的撫弄著我的脖子和耳垂。他對我的敏感帶了如指掌。看到我面紅耳赤的窘態,他很是得意。
我氣得把手伸到後面戳他的後背。他象背負硬殼的烏龜,任我怎麼用力就是不為所動,始終面帶曖昧的微笑望著我,一遍又一遍的唱著那首男人不需要女人的歌。
馬瀟瀟面帶桃花回到寢室,免費欣賞的就是這樣一個節目:男聲三重唱,trying to throw your arms around the world。
一開始馬瀟瀟愣了一下,不解地問:「幹什麼?想轉聲樂系啊?」
後來,他聽清了歌詞,笑了起來,指著我們說:「等哪天你們誰有了女朋友,敢當著她的面這麼說,我的馬字倒著寫!」
「有女朋友的人,我鄙視你!」孫琛大吼一聲,丟過去一隻拖鞋。
馬瀟瀟機敏地躲過「飛鞋」的襲擊,大笑著走進浴室。
晚上,孫琛躺在床上仍在哼唱:「……a man needs a woman,like a fish needs a bicycle……」翻身入睡前,他語音模糊地說:「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一定有病!」
黑暗中,我咬住了被角,隱約聽到對面的下鋪發出一聲嘆息。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過,上課,練琴,聆聽音樂,參加學校安排的演出,在《牧神的午後》的樂聲中把身體糾纏在一起……
父母出差或是第二天沒有早課,齊歌都會到我家過夜。我們兩個人家都在北京,對於我們的夜不歸宿,孫琛和馬瀟瀟沒有多想多問。對於我們過密的「友誼」,也沒有人覺得奇怪,這就和任何大學裡的找老鄉一樣,兩個居住在同一所城市的同學加室友,很自然會成為「好朋友」。
是的,我說過,我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
2000年的五一長假,我和齊歌如約去了西藏。
飛機降落在拉薩的貢嘎機場時,我有短暫的失聰,聽不到任何聲音。
站在這海拔3700米的日光城──拉薩,我昂首仰望湛藍的天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藍這麼低的天,低得幾乎觸手可及,肩上仿佛有白雲飄過的陰影。
我和齊歌的高原反應並不強烈,只有最輕微的症狀──嗜睡。從機場開往飯店的大巴上,兩顆頭顱東磕西碰的「呯呯」直響,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清醒。
中午一點半左右,我們到了拉薩假日飯店。困得東搖西晃地進了房間,沒有洗漱,沒有吃飯,我們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十點半。確切地說我們是被一聲類似槍響的聲音驚醒的,躺在各自的床上,我們面面相覷,半晌無語。
「什麼聲音?」齊歌問我。
「你也聽見了?」我以為是我做夢。
「廢話!」他瞪我。
「啪!」又是一聲。
齊歌從床上彈了起來,扒著窗臺往外看了一眼,又打開衣櫃翻找。
「啪!」
這一聲確定了方位,我和齊歌一起撲向了我的雙肩書包。打開一看,是幾個充氣包裝的蛋黃派,因為氣壓的原因自行爆裂了。剩下幾個沒爆的,也脹得圓鼓鼓、胖乎乎的。神秘的西藏讓普通的蛋黃派也變得有趣。
沒有吃晚飯,我們都餓了,抓著已開口的蛋黃派吃著。齊歌靠著書桌,穿一件寶石藍的套頭絨衣,右手的無名指抹著唇角的蛋糕屑。他這個動作讓我心動,忍不住靠進他的懷裡吻他的唇。他低頭回吻我,攬住我的腰。我抱著他的肩往床上倒,他隨著我倒下來,壓在我身上。他沒有控制好倒下來的力道,我們的牙齒相撞了一下,發出「當」的輕響,我的嘴裡有了血腥味。愣了半秒鐘,我們開始笑。齊歌俯在我肩上笑得渾身亂顫,我邊笑邊罵他笨蛋。
「高原反應,高原反應,」他笑著拖我起來,「算了,先找地方吃飯吧!」
齊歌要吃地道的藏餐,飯店的服務員推薦我們去「雪域」。在「雪域」坐定以後,我發現生意非常好,晚上十一點多鐘,還有八成的上座率,居然大部分是金髮碧眼的外國人。
純粹的藏族風情,滿眼的豔黃與暗紅。沒有卡座和小餐桌,只有寬大的長案,像學校的食堂,認識不認識的人,圍座著同一張餐桌。
大盤大盤的各式肉類端上來,齊歌吃得不亦樂乎。我吃了幾口,伸手向藏族女服務員要菜單。
齊歌啃著一大塊骨頭,口齒不清地說:「別看了,沒有蔬菜。」
我身邊坐的是一個德國旅行團的地陪,漢族人。他好心地告訴我:「如果吃不慣藏餐,就去街上找川菜館或是四川火鍋店,保證正宗。因為當地的漢民大都是解放初期政府派來援藏的四川人的後代。」
我向他道謝,問他在川菜館可否吃到蔬菜。
他點頭:「有倒是有,不過不太新鮮,大多是從周邊省市運來的。」
「為什麼藏餐廳沒有蔬菜呢?」我嚼著一塊不知名的肉,心想,管它呢,反正齊歌也在吃,吃壞了肚子也有人做伴。
「因為──」
一個藏族小姑娘來上菜,他頓了一頓,把嘴湊到我的耳邊說:「藏民是不吃蔬菜的。」
「為什麼?」我歪著頭,不解地看著這可愛的小導遊。
「因為──」他又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他們認為蔬菜是草,是讓牲畜吃的。」
我呵呵笑了起來,小導遊望著我,也呵呵地笑。
齊歌喝了點兒青稞酒,有些醉了,臉紅撲撲的,黑沉沉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趕忙結帳,架著他往回走。
拉薩的溫差很大,五月初的天氣,中午熱得要穿單衣,早晚穿著皮衣還冷得發抖。哆哆嗦嗦地走在寂靜的街道上,他忽然停住腳步,扳著我的臉說:「說話!跟我說話!」
我莫明其妙:「說什麼呀?」
他伸手輕撫我的嘴唇:「那就笑一笑吧!對著我笑。」
我拍下他的手,有些生氣:「喝點酒就犯神經病,真……」
我的嘴被他的吻堵住了,我「唔唔」叫著想掙脫。這可是在大街上呀,這個混蛋!
他一隻手固定住我的頭,一隻手緊緊箍著我的腰,使我無從掙脫。他的舌尖帶有濃烈的青稞酒味道,熾熱而執著。我放棄了掙扎,本能地回應他。他放開了我的唇,卻緊擁著我不肯放開我的身體。
有人從「雪域」裡出來了,是一群外國人。齊歌仍摟著我的腰不肯放鬆。經過我們身邊時,他們向我們揮手說bye-bye,然後就走得悄無聲息了。
齊歌的下巴抵著我的額頭,喃喃地說:「今後,只許和我一個人說悄悄話,只許對我一個人笑……」
他的話仿佛是從火山上噴湧而下的巖漿,衝得我喉嚨和眼眶發燙。
齊歌,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仰起頭,想從他的眼中找尋答案。他啃咬我的喉結,牙齒輕輕廝磨我的耳垂,我捕捉不到他的目光……
同志小說:牧神的午後 為長篇連載小說,本節為第七節,後續持續更新,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