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俊賢曾剛進Baruch大學時,希望加入亞裔兄弟會得到歸屬感。然而,兩個月後,他卻在該群體中遭凌虐致死。那些涉嫌凌虐他的兄弟會成員已被起訴。
賓夕法尼亞州的波科諾派恩斯鎮離紐約市有兩個小時的車程。駛離州際公路之後,前往該鎮的道路蜿蜒經過矮小的樹木和廢棄的加油站,邊緣生鏽的招牌上顯示的還是多年前的價格。這個位於納奧米湖畔的小鎮曾為前往附近縹緲山莊(Mount Airy Lodge)的遊客服務,那個度假村的特色是蜜月套房,浴室裡配備心形浴缸,但是由於多年失修,於2001年關閉。2007年,縹緲山莊賭場在原址開業。當地法院位於一座破敗小樓的二層,樓下是精華美甲水療店(Elite Nails and Spa)。小樓正面沒有任何政府標誌,也沒有代表公正的天平——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它與賓夕法尼亞940號公路兩側普通的商業地產區分開來。門羅縣法院分發的指南上讓你尋找一個帶有甜筒標誌的冰淇淋店。法院就在街對面。
在2015年10月一個陰沉寒冷的日子裡,謝爾頓·王(Sheldon Wong)、查爾斯·黎(Charles Lai)、肯尼·關(Kenny Kwan)、雷蒙德·林(Raymond Lam)和丹尼爾·李(Daniel Li)受到波科諾派恩斯法院傳訊。這五個人都是美國大學亞裔兄弟會派-德爾塔-普賽(Pi Delta Psi)的成員。五名年輕男子都是在皇后區的華裔家庭長大的。那天早上我到法院時,聚集在停車場的一名電視攝像開始跟隨我。「我不是來受審的,」我說。他笑了一下,向他的同事們擺了一下頭,他們已經活躍起來,把設備扛到了肩上。「呃,等那些傢伙看見你,也會跟上來的,」他說。他說對了:一堆攝像機湧了上來。考慮到當時的情況,我不能太責怪他們。這些兄弟當時選擇在這裡的灰色山中舉行入會儀式,無意中使得自己的命運可以由當地人組成的陪審團決定——當地人很想知道這些亞裔男子曾在這裡幹了些什麼。
Glenna Gord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鄧俊賢(Michael Deng)的照片和在他皇后區的家中的壁爐上的獎項。
Glenna Gord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兄弟會的入會儀式在位于波科諾斯的出租房屋中舉行。
Bryan Anselm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15年,查爾斯·黎(Charles Lai,中)和肯尼·關(Kenny Kwan)在被提審之後。
五名學生中的四名很快到達了,每個人都梳洗一新。謝爾頓·王、查爾斯·黎、肯尼·關和雷蒙德·林穿著合身的西服和尖頭鞋,戴著墨鏡,看起來更像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電影角色,而非因謀殺罪面臨審判的兄弟會成員(丹尼爾·李會在當天晚些時候的另一場聽證會上受審)。在法庭外潮溼狹窄的走廊上,這幾個兄弟會成員中年齡最大的、當時26歲的肯尼·關突然開始啜泣。查爾斯·黎用一隻胳膊摟著他,安慰他,同時陰鬱地盯著在筆記本上匆忙記錄的記者們。第二天上午,《紐約每日新聞報》(The New York Daily News)報導稱,「一名兄弟會暴徒」在周四「受審前像孩子一樣大哭」。
被告的朋友和家人坐在法庭後部,神情麻木,兩眼放空。審判開始後,被告的年輕親屬在走廊裡悄悄地為年長的親屬翻譯理察·S·克萊普爾法官(Richard S. Claypool)和一小群辯護律師之間的問候,以及漫長的起訴書宣讀過程,罪名包括欺辱新生、妨礙調查、人身侵犯、合謀以及三級謀殺。
克萊普爾身材高大,已經謝頂,看上去好像睡覺都穿著法官袍。辯方律師試圖減少50萬美元的保釋金,把自己的客戶描述為全部沒有犯罪紀錄的守法公民,對此克萊普爾似乎不為所動。「我知道出現在我面前的會是幾個衣著得體、積極配合的小孩子,」克萊普爾拖著平淡的語調說。「但是我們在這裡看到的和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是不同的。讀過書面證詞會發現,這些孩子們的判斷力很差。」之後克萊普爾的溫和態度變成了近乎憤怒:「審閱起訴書時,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檢察官辦公室同意了最低金額。50萬美元的保釋金不會變。」
現在到了明確誰可以取保、誰需要入獄的環節。律師們低聲指示自己的客戶,後者努力為顯然很受打擊的父母們擺出勇敢的樣子。其後雷蒙德·林和謝爾頓·王與律師一起離開。當時無法提供保釋金的肯尼·關與查爾斯·黎被戴上手銬送往旁邊的房間。(最後肯尼·關獲得了保釋,丹尼爾·李以較少的15萬美元獲得保釋)。
在外面,媒體等待著肯尼·關和查爾斯·黎被帶到一輛等候的警車上,這期間我跟一個亞裔電視新聞製作人聊了聊,她也是從紐約來的。「我在想像我父母會對這一切怎麼看,」她說。我們在進行的是那種任何邊緣群體內部都常見的對話,你可以放鬆神經,不必什麼都解釋一番。我有點荒唐地告訴她,如果我被指控謀殺,我寧願假裝自己死了,也不讓父母知道。
被告的家人零零散散地走出法院大門,一些人舉起胳膊擋著臉,不想被拍到。
「他們心裡在想什麼?」製作人小聲問道。
鄧俊賢(Michael Deng)和那些因謀殺他而遭到起訴的派-德爾塔-普賽兄弟會成員們一樣,是來自別的城鎮的華裔美國學生。他的父親是一個中國商人,於1990年獲得了《移民法》為高技能工人籤發的籤證,與妻子一起搬到甘迺迪機場南端附近的長島海濱城市長灘。鄧夫人發現,過渡期比她想像中更困難。「我懷孕害口——美國的食物對我來說太寡淡了——而且我一直都覺得餓,」她半用英文半用中文告訴我。(因為鄧氏夫婦想儘量保留隱私,所以她要求只用姓氏稱呼她)。長灘看上去沒有什麼亞洲社區,也沒有讓人滿意的中餐館,所以這對待產的夫婦搬到了皇后區北部的法拉盛,那裡到處都是移民。
1995年鄧俊賢出生時,母親覺得他需要起個美國名字。她找到一個最受歡迎的美國男孩名字排名,選擇了排在第一的「麥可」。麥可的父親為了工作在中美之間往返,麥可和母親則艱難地適應著美國生活中各種平凡的調整和小小的羞辱——新食品雜貨店、新公交系統,充滿各種小團體的移民聚會,其他人看上去可能和你很像,但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和你一點都不像。
Glenna Gord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賓夕法尼亞州斯特勞茲堡的法庭。
Glenna Gord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法拉盛的大街(Main Street)和羅斯福大道(Roosevelt Avenue)。
麥可很快適應了皇后區的亞裔小環境。1990年,亞裔佔法拉盛人口的22.1%。到2010年,這一數字突破了70%。這個人群開始漸漸打入附近的中產階級社區,比如貝塞(Bayside),那裡的學校比較好,安靜的街道兩邊坐落著相對寬敞的房子,房子前面還有整潔、方正的草坪。麥可進了貝塞的74中學,當時學校的學生主要是亞裔。
麥可的母親辭去工作,輔導麥可在學校裡讀的科目。「數學和科學方面我當然可以幫他,」她說。「但是英文和歷史——那些東西——我只能鼓勵他努力跟上。」空閒時間,麥可活躍在貝塞的手球場,成了一名優秀的球員。八年級時,他參加了紐約市的特殊高中入學考試,進入了布朗克斯科學高中(Bronx Science),這是紐約一流的擇優錄取公立學校,與斯泰弗森特高中(Stuyvesant)和布魯克林技術高中(Brooklyn Tech)齊名。
和74中學一樣,布朗克斯科學高中的學生主要是亞裔。學校裡有法拉盛亞裔小圈子,曼哈頓亞裔小圈子,布魯克林日落公園亞裔小圈子。這些團體最初可能是根據移民模式、學區和房地產開發區形成的,但是隨著學生們長期接受標準化考試輔導,參加周末的中文或韓文語言課程,長時間乘坐地鐵來到布朗克斯,這些圈子還會得到進一步加強。
在這些漫長的旅行之中,麥可和威廉·袁(William Yuan)熟識起來。他們在藝術課上結識,打算逃課去玩手球,很快就成了朋友。
鄧俊賢和威廉·袁都很受歡迎,他倆不完全屬於布朗克斯科學高中那群喜歡熱鬧派對的學生,但是也不怎麼書呆子氣。我問威廉·袁他和朋友們平時都玩什麼,他描述了一種對於任何在美國的亞裔聚居地長大的人來說都很熟悉的生活:珍珠奶茶店、精靈寶可夢、學習小組、有錢的FOB(是指「剛下船」的亞洲移民),還有父母們不公平的過度關注,他們總覺得需要給孩子施加壓力,但是由於語言障礙和文化上的無知,他們往往不知道孩子們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們會玩英雄聯盟(League of Legends)」——一種多人電腦遊戲——「打手球,吃飯,」威廉·袁描述他們典型的周末。「我知道這聽起來可能像是一種簡單的生活,但對我們來說從來不是那麼簡單。我們出來玩的時候,幾乎只和中國孩子混在一起,但這並不是種族主義之類的東西。我覺得物以類聚,這是人類的天性。」
要上大學時,鄧俊賢面臨選擇,要麼和威廉·袁一起到長島石溪大學就讀,要麼去上當地的學校。他不想離開母親,所以決定到進入巴魯克學院(Baruch College),這個走讀學校屬於紐約市大學(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整個校園只有幾座大樓,位於曼哈頓格拉梅西公園附近。巴魯克學院的大部分學生都住在校外,但是鄧俊賢希望大學生活能夠更像他在電影裡看過的那樣——惡作劇、姑娘,還有離開父母的自由——所以他搬進了附近的宿舍。他被分配的室友是來自長島的18歲新生傑伊·陳(Jay Chen)。鄧俊賢和傑伊·陳試圖建立自己的小小校園生活,鄧俊賢充當自大、世故的領導者角色,傑伊·陳扮演他的副手。鄧俊賢逝世兩年後,傑伊·陳為緬懷老友,給他寫了一封信,回憶兩人共度的時光:「我記得大一那年,我過生日的時候,你帶回六箱科羅娜啤酒為我慶祝。我從來沒問過你是怎麼弄到的,只是很開心。當然,我們這種人手頭是沒有開瓶器的。所以眼前的頭等大事自然就是想辦法不用開瓶器打開酒瓶。拜你所賜,我現在知道900種不用開瓶器就能打開瓶子的辦法。」
巴魯克校園裡小小的社交生活主要來自於它的小型希臘式體系,大一新生,特別是那些對校園生活感興趣的人,都會被盡力招募。晚上,鄧俊賢和傑伊·陳躺在房間裡的床上,討論是否加入巴魯奇的兩個大型亞裔兄弟會——派-德爾塔-普賽和人中王(Lambda Phi Epsilon)。傑伊·陳覺得兄弟會不適合他。鄧俊賢選擇了派-德爾塔-普賽。
「麥可回家後就給我講起他遇到的各種人物,」傑伊·陳說。「起初他似乎還很熱心。但是隨著入會活動繼續下去,他似乎變得更加疲憊,他變得不那么正常了。我們之間的交談少了,每次他回家總是疲憊不堪,通常直接去睡覺。」
感恩節的周末,鄧俊賢回到法拉盛。他在巴魯克結交的新朋友們有很多都住在附近,他們也來他家拜訪。當時鄧俊賢已經開始和一個來自巴魯克的亞裔女生聯誼會成員約會,她也是從小在皇后區長大,住的地方離鄧家只有幾英裡遠。她告訴他,她們家在感恩節假期沒有吃火雞,所以鄧俊賢就讓媽媽比平常多做點飯,把多出來的一盒飯給了她家。他沒有告訴母親、女友或傑伊·陳,自己即將前往波科諾斯。(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