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電影院》大林宣彥
文丨Kieslowski.
首發丨看電影看到死
「未來的事情誰都不知道,不管是2000年還是3000年,我想繼續拍下去。因為只有繼續拍下去,這件事才會有意義——知曉那場戰爭的我,想讓那些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年輕人們,在這所名為 『電影』的學校裡,去感受那些恐懼、雀躍和感動的故事。」
三個小時於一部電影而言或許長了些,但對於還想創作千年的大林宣彥來說,卻短得只像是一個鏡頭的俯仰之間。
前作《花筐》開拍伊始,大林宣彥就被告知罹患晚期肺癌,將『戰爭三部曲』的終章——《花筐》作為生涯遺作看待的他,在拍攝完成後戲謔地調侃自己遺憾沒能夠在『適當的時間死去』。
這給了《海邊電影院》誕生的機會,作為他的『天鵝之歌』,對於他的影迷和許多觀眾而言無疑是值得慶幸的。
2019TIFF《海邊電影院劇組》
再次回到尾道,這個讓大林宣彥魂牽夢繞的故鄉;再次編織一部關於戰爭、關於電影的浪漫史詩——《海邊電影院》像是他『尾道三部曲』和『戰爭三部曲』的一次交匯,但直到影廳謝幕燈光亮起的瞬間間,『pika』,我才反應過來——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大林導演傾注了比以往任何一部作品更多的赤誠和野心。
1991《兩個人》——大林宣彥鏡頭下的尾道
時間撥回2019的某一夏夜,位於尾道的一家海邊影院即將歇業,『最後一夜的放映』為冷清的影廳招徠滿了座上賓——負責放映的館長;售票的失明老婦;乘坐飛船穿梭時空而來的Fanta爺爺;還有三位分別叫毱男、鳥鳳介、團茂的青年...畫外的旁白交代了13歲的女主希子的來歷,她生活在1940年代的尾道,並且在之後的幾十年中,尾道的風貌都沒有經歷太多的改變。
大林宣彥藉此將四十年代和如今兩個時間點的尾道在熒幕中交替並置,並以黑白/彩色的不同畫面濾鏡呈現,現實與歷史的界線開始變得模糊。隨後,當希子來到影院,時間和空間又同時被打破,大林宣彥讓希子穿梭於舞臺和熒幕的同時,開啟了她和影院觀眾之間關於『什麼是戰爭』的超時空對話。影像與現實開始共舞,很快,三個青年也莫名地被捲入了這趟穿梭於戰爭電影的時光旅程...
伴隨著歌舞段落聯結了不同時空,一場幾個年輕人與日本戰爭電影之間的馬拉松之旅被打響——影片的前半程,大林宣彥密集地以不同歷史場景編排、,像是帶觀眾跳躍式地略覽了德川家康的幕府時代-珍珠港海戰-鳥羽伏見之戰-新選組三人-近江屋事件-江戶時代-日俄戰爭這些歷史片段,更是將屬於西鄉隆盛、川島芳子和宮本武藏等人的歷史性時刻進行放大。
宮本武藏對決佐佐木小次郎
場景的拼貼間隙被大林宣彥以大量個人的風格元素填充——不同色彩和形狀的畫框、反覆變換的黑白/彩色濾鏡、浮誇的綠幕特效、不自然的動作銜接和人物鏡像錯位;加上人物在各個歷史場景的違和亂入和不斷出現的字幕注釋;如此自由而肆意的表現對於並不熟知日本歷史或是大林宣彥風格色彩的觀眾來說或許會像是一場觀影『噩夢』,顯然,大林導演這部封鏡之作的前半場像是在燉一鍋雜燴,且燉得格外用力。
燃燒的膠片
但如若你體驗過他當年在《鬼怪屋》中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獵奇式的先鋒派視聽表現,你或許能夠從大林導演的不斷暗示——『謊言之中會有真相』——中理解他可能是在有意為之。大林宣彥的電影中特有的超現實表現方式從不追求傳統的真實性,他曾解釋過:
真實性並不是我想展示給觀眾的,激情、努力、革新才是,以及這些因素共同創造出的能量。
可以說,他在《海邊電影院》的上半場時間裡揉碎了每一個觀眾對於真實性的期待,不僅如此,他還頻繁地借角色之口不停地對電影自身進行指涉——『這是戰爭?還是一場電影?』、『電影是真實還是幻覺?』,看得出,他很努力地試圖在觀眾和這部影片之間劃分出一段距離,想讓觀眾時刻都清晰地意識到正在觀看一部電影,顯然,他想要的說的,不止關乎戰爭。
——他的赤誠讓我相信關於『世界和平』的童話
影片在預設的『中場休息』後漸入『佳境』,回到了大部分觀眾所熟悉的節奏——場景間的穿越因有了主要角色的情感作為銜接而變得連貫;故事的背景板也移置到了於我們而言更為了解的一些歷史節點。大林宣彥依舊圍繞著『戰爭』這個主題以或虛構或還原的方式布置著那些歷史時刻——它們關於會津之戰中的娘子軍和白虎隊;關於太平洋戰爭前後受到徵召令的一家;關於在廣島原子彈爆炸前夕的櫻花移動演劇團...
希子作為影片的女主,名字直喻『希望之子』。影片中的毱男執著地要保護她活下去,換言之,他在守護和平的希望。大林宣彥直白而又虔誠地在他這最後一部電影中編織著一個『世界和平』的浪漫童話,童話的重點往往不在過程多麼美好或是離奇曲折,而在於它雖不真實、卻依舊有人相信。《海邊電影院》於我而言,是一部我願意走進的成人童話,並不是因為大林導演的磅礴野心或是他身上獵奇而浪漫的想像力,完全出於如我在開篇所提到的『82歲高齡下依然保持的赤誠』,而這份赤誠的來源正是他對於電影所具備的力量的信任。
2019TIFF 大林宣彥
大林,你幾歲了?才五十!你的人生至少還有三十年。如果你還能再活三十年,你能為這世界創造更多的東西,如果你活不到八十歲,你的孩子、你的孫子會繼續下去,到我四百歲的時候,該輪到你的曾孫繼續拍電影,到那個時候,就不會有戰爭了。我對此深信不疑,所以你要替我將電影拍下去。
1990《夢》製作幕後:黑澤明與大林宣彥的電影對話
八十歲的黑澤明和五十歲的大林宣彥對望,眼中是共同對電影具備的力量的篤信。三十年後的大林宣彥,依舊在踐行,用海邊電影院裡青年從電影中體會『什麼是戰爭?什麼又是和平』這樣一個故事,供熒幕前不曾經歷過戰爭的『我們這一代』來觀照自身;回應著黑澤明。
這也就是為什麼大林宣彥在影片前半場不斷通過文本和視覺刺激賣力地提醒著觀眾『這是一部電影』的原因所在,他不止想跟我們詮釋戰爭的傷害、讓我們相信和平的童話,還想讓我們一同篤信電影的力量——如果下一代仍有倖免於戰爭的傷害,我們仍可以用電影的力量傳遞和平。
《花筐》
像是《花筐》中男主『俊彥』的名字和結尾出現的導演椅,大林宣彥在《海邊電影院》裡也埋藏了關於他個人的線索——男主之一毱男回憶起童年的自己,轉動著活動寫真機、在膠片上畫漫畫放映、被外國導演稱作內心有著映畫魂,想必這些都有著大林宣彥的童年色彩;
還有那個彈奏著詭異的鋼琴聲出現了兩次的老人(應該是大林宣彥本人飾演),大林宣彥像是在借旁白傳遞著他對年輕人的箴言和對於《海邊電影院》的闡釋:
雖然這是一部奇怪的、現實與幻覺的界線模糊不清的電影,但其中有著他內心的真實情感,如果可以,他想永遠地活在這部電影之中
『永遠活在電影之中』
線索之間埋藏著他和電影的種種,其間滿是對電影的不舍,還有什麼比『大師暮年,赤子之心仍在』更令一個愛好電影的人動容和唏噓時間無法佇足呢?
伴隨著愛、希望、絕望、苦惱、喜悅與孤獨,我要繼續我的電影創作。僅此,電影就一定會以明亮、美麗、恬靜的微笑表情出現,我便藉此了此餘生。我願就這樣慢慢不停地說著、說著,在銀幕上給自己的人生畫個句號
這個句號來得有些早,如果可以加個注釋,想必是:用電影通往世界和平。
大林宣彥(1938-2020)
(以上影評內容均為原創,轉載聯繫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