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天貺(音同況)節」,今天知道的人恐怕已經很少很少了,這在老北京可是一個重要的節日,時間是農曆六月初六。
傳說唐僧歷經磨難終於從西天取回佛經,但忘了老黿請他們問佛祖自己還有多少壽數的囑託,重渡通天河時,被生氣的老黿掀下了河,佛經為水所溼,只好撈上岸來曬經,這一天恰是六月初六,上天感其艱辛,便賜以炎晴天氣,將佛經全部曬乾,是以後人定下此節。
天貺節的真正起源並非如此。宋真宗趙恆在某年的這一天聲稱收到了上蒼賜給他一部經書,故而命名「天貺節」……
經過千年變遷,這個節日的許多習俗都被淡忘,到清末民初那會兒就剩下了兩大貫穿整個六月份的關鍵字——「洗」和「曬」。
《點石齋畫報》所繪之佛寺曬經。
曬
抖晾衣書可去蠹
清初學者王崇簡在《青箱堂詩集》中有一首《六月六日》云:「鑾駕庫內門盡開,錦衣官尉色歡喜。滷簿大駕倚高纛,香木駕頭金四足。左之右之勤高暉,鸞旗豹尾光相燭。桃弓葦矢避風車,丹鳥白鷺日月旟。金根之製作自商,黃鉞皇皇見《周書》……」詩中描述的是前明每年六月初六「曝物」的景象。
明朝學者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的記載,恰可佐證:「六月六日,內府皇史曝列聖實錄御製文集諸大函,為每歲故事。」而此一皇家風俗,直到清朝依然得到延續,潘榮陛在《帝京歲時紀勝》中記載:「內府鑾駕庫、皇史宬等處,曬晾鑾輿儀仗及歷朝御製詩文經史。」就是說除了鑾駕儀仗之外,貯存明清檔案、實錄、御製文集的皇史宬要曬檔案、書籍。
有皇家帶頭,民間更不肯含糊。這是一年中陽光最熾熱的時節,相傳曬衣衣不蛀,曬書書不蠹,是以《春明採風志》記載:「六月六,是日抖晾衣物書籍,可去蟲蠹」,除了讀書人的曬書外,藥店要曬藥材;還有「估衣、皮貨、喜轎等鋪,傍晚吹晾一切,犒勞夥友」,意思是估衣店和皮貨店將衣服和皮料掛在通風處,喜轎鋪的轎圍子繡片、執事旗傘、鼓圍子、桌圍子,轎夫、吹鼓手們的衣帽一律都搬到院子裡或街當間晾曬,以防黴防蛀。由於店夥計們忙碌一天,十分勞累,所以到了傍晚時分,掌柜的會給他們預備一桌豐盛的酒菜加以犒勞。城市內如此,農村也是一樣。民諺曰「六月六,家家曬紅綠」。「紅綠」就是指五顏六色的各樣衣服,因此有的地方也管這一天叫「曬衣節」。
值得一提的是,各個寺廟道觀要將所藏的經卷拿出來曬,比如白雲觀的藏經樓裡藏有道教經書5000多卷,每年的六月初一到初七,白雲觀要舉行「晾經會」。
北京文史學者張善培先生回憶:「道士們衣冠整潔、焚香秉燭,把藏經樓裡的『道藏』統統拿出來通風晾曬。」還有廣安門內著名的善果寺也要作齋,舉辦「晾經法會」,僧侶們都要禮佛、誦經,屆時開廟一天。
不過《天咫偶聞》記載:善果寺的這個晾經法會「實無所晾,士女雲集,駢闐竟日而已」,張善培先生亦云:「寺前形成臨時集市,熱鬧非常」。
洗
都為河邊洗象來
清代《鴻雪因緣圖記》之淨業壽荷。圖中所繪是舊時積水潭景觀。清代積水潭植蓮極多,譽滿京華,以至於有人直接稱其為「蓮花池」。
除了曬,「天貺節」的第二項要事就是洗。此一「洗」字包含三層意思,一為洗澡,二為洗象,三為洗馬。
老北京不像現在,家家都有淋浴或泡澡的設備,除了達官顯貴,誰也做不到天天洗澡,一天到晚到浴池裡泡著也不是普通人辦的事兒,所以洗澡多在重要的節日或節氣時,進行沐浴潔身,信佛者,尤其要在六月六日這一天以潔淨之軀去焚香拜佛。還有婦女「多沐發,謂可不膩不垢」。另外,家中如果養貓狗的,也要驅趕到水池或河塘裡,據說可以防止一個夏天生蝨子跳蚤。最奇特的是,有些居民在這一天還會用桐油塗刷家中的門窗和柱梁,使其煥然一新,起到防水拒爛之效,也算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洗澡」。
與這些相比,「洗象」則是真正意義上的「盛大節日」。宣武門西牆根一帶建有象房、演象所,還在護城河上修了洗象池(今之象來街所在地)。「洗象」的傳統早在明朝時就有,《萬曆野獲編》上說「京師象只,皆用其日洗於郭外之水濱,一年惟此一度」。《帝京景物略》上更有詳細的記載:「錦衣衛官以旗鼓迎象出順承門(宣武門),浴響閘。象次第入於河也,則蒼山之頹也,額耳昂回,鼻舒糾吸噓出水面,矯矯有蛟龍之勢。象奴挽索據脊。時時出沒其髻。觀時兩岸各萬眾。」可見那時每年的洗象就已經觀者如堵。
到了清代,特別是乾隆年間,國力強盛,從外邦進貢到中國、馴養在北京、供重大節日或儀式時充當宮廷儀仗的大象多達三十多頭,象奴和馴象師超過百人,所以洗象盛況遠超明代。據《帝京歲時紀勝》記載:鑾儀衛的官員著官服,由儀仗隊一路鼓吹著,「導象出宣武門西閘水濱浴之」,附近搭了彩棚,「都人於兩岸觀望,環聚如堵」,特別是有錢人家,更是花錢提前佔據附近茶肆酒樓的好位置,以便一飽眼福。《舊京風俗志》上說,因為大象一年才洗這麼一次澡,所以特別高興,「由上午至下午始能畢事」。這也是文人鬥詩的好時候,據清代學者戴璐在《藤陰雜記》中記載,當時各位名家所作的洗象詩「歌行詞賦無美不備」,但首屈一指的當屬王士禎的一首竹枝詞:「玉水清陰夾綠槐,香車筍轎錦成堆。千錢更賃窗前坐,都為河邊洗象來。」
不過,有時人認為這一活動乃是惹亂生事之舉。《舊京風俗志》上就記載了這一觀點:「是日也,無論老幼貧富,傾城而至,沿河兩岸,皆極擁擠。流氓地痞,藉端調戲婦女;扒手小綹,相機綹竊財物;遺兒失女者有之,叫罵鬥毆者有之。象奴故使河中之象用鼻吸水向兩岸噴之,適當其衝之男女,頭面淋漓,異常狼狽。」如果遇到晴天,那些並無樹蔭也沒有搭起棚帳的地方,「均系暴曬於驕陽之下,因而有罹病者」,罹病自然是中暑,但還有更可怕的,倘若這時突然暴雨襲來,人們的身體冷熱相激,要命的心血管病都能給激發出來,「而年年滿坑滿谷,觀者不為少減,京人固遊蕩成習矣」。
玩
結侶攜觴賞蓮花
道光以後,國力逐漸衰微,特別是政治腐敗,竟導致象奴剋扣大象的口糧,加上管理不善,導致這些大象相繼死亡,「故鹹豐以後十餘年象房無象」。
光緒初年,據《燕京歲時記》記載:越南向中國進貢了大象兩次,共有六七隻,極為肥壯。「都人觀者喜有太平之徵,欣欣載道」,誰知出了個意外。《天咫偶聞》介紹了事件的全過程:「甲申(光緒十年)春,一象忽瘋,擲玉輅於空中。碎之,遂逸出西長安門。物遭之碎,人遇之傷。」一個太監想阻攔,竟被大象用鼻子卷著扔到皇城的牆上,摔了個粉身碎骨。京城於是大亂,「西城人家,閉戶竟日」,到了晚上才算將大象逮住。「從此象不復入仗,而相繼斃死」,洗象活動也從此徹底中止了。
洗象之外,還有洗馬。此一儀式亦起源於明代,《日下舊聞考》就說「積水潭洗馬之制,在明朝本屬具文」,到了清代得以延續。每年的六月初六「中貴人用儀仗鼓吹導引,洗馬於德勝橋之湖上」,德勝橋所在之湖即為積水潭。說儀式,是因為形式大於內容,首先所用之馬出自御馬監,其次是要用錦帕覆蓋住馬頭,最後面還要跟一頭獨角青牛。圍觀的人群也是密不透風,都為了看看傳說中的獨角青牛,正如樊彬在《燕都雜詠》中說的那樣:「古潭連內苑,御馬洗清流,夾岸人如蟻,爭看獨角牛。」
看完洗馬,接著就是賞蓮。清代積水潭植蓮極多,譽滿京華,以至於有人直接稱其為「蓮花池」。《帝京歲時紀勝》裡描繪其景色道:「上駟苑官校於潭中浴馬,岸邊柳槐垂蔭,芳草為茵,都人結侶攜觴,酌酒賞花,遍集其下」。
如果嫌積水潭人多,不想湊那個熱鬧,還可以去右安門外的涼水河「一路河池賞蓮,簫鼓弦歌,喧呼竟日」。東便門外的二閘附近垂柳成行,蓮花盛開,岸邊的酒肆茶棚亦為風雅之士提供了絕佳的「觀景臺」。據《輿地記》記載,一些別具商業頭腦的人還在「天貺節」抓住商機,「海澱蓮盛,採而市於城者絡繹」,把海澱的蓮花採下拿到城裡來賣,不僅賺錢且手有餘香。
這些已經消失的節日,迄今考據起來,依然令人覺得盎然成趣。今天的很多年輕人說起萬聖節、復活節、情人節頭頭是道,對傳統節日卻一臉茫然,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回望「六街車響似雷奔,日午齊來宣武門,鉦鼓一聲催洗象,玉河橋下水初渾」,或是「宣武洗象迎初伏,萬騎千車夾水看。法駕舊儀從滷簿,玉泉新漲試波瀾」,難道不是元氣滿滿的節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