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又說回那兩部電影。我個人覺得《瘋狂的外星人》和《流浪地球》最受歡迎的地方可能是不太一樣的,各自的觀眾群是不一樣的,《瘋狂的外星人》可能更知識分子一些,有很強的批判性,對社會、對中美兩國的文化都有批判;《流浪地球》我覺得更多是一部青少年電影,講的其實是青少年的成長。這方面也再請教一下戴老師的看法?
戴錦華:我是覺得說《流浪地球》是青少年的電影的話,比較好玩兒。
不是嗎?小青年想開車出去探險,破壞規則、最後遇到大麻煩,成長、解決問題,回來就拿到駕駛執照了,很開心。
戴錦華:從父子關係解釋也可以,這都是某一類型化的元素。其實我覺得它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好萊塢式的科幻電影。後來郭帆導演也特別謙虛,他的說法也感動到大家,他說我們離好萊塢還有半個世紀,大概是這個意思。他這麼說也是對的,同時提示如果我們現在還是學習好萊塢,試圖用好萊塢的辦法的話,我們永遠在非常遠的後頭。如果要說中國科幻電影的方向,我覺得《瘋狂的外星人》更有趣,就是因為寧浩在其中起的作用非常清晰,他至少給了我們一個更豐富的可能性;而《流浪地球》就是非常清晰的單一的可能性,不像《瘋狂的外星人》讓我們對豐富的可能性抱有希望。
當然我也反對孫老師的說法,說文本細讀沒有意義,因為《上海堡壘》文本上有足夠的證據是有問題的,得先在編劇上過關、製作工藝上及格,才能談別的。所以這個失敗不值得討論。
西夏:從數據上看,《流浪地球》青少年觀眾比例比《瘋狂的外星人》要更高,而且《瘋狂的外星人》的主力觀眾不可能是三四線的小鎮青年,可能小鎮青年更願意看《流浪地球》?
戴錦華:我問過一個問題,不知道在座是否有專家,我問過《戰狼2》有多少的觀眾?1億。中國有13億人口,在這個基數上,中國的市場確實很大,對好萊塢來說是金礦也不過分。具體討論小鎮青年是一種討論方法,討論青少年則是另外一種討論方法。我覺得顯然《流浪地球》的成功是覆蓋面非常大的,它已經是在那種商業追求的層面上講覆蓋面非常大的電影。而我覺得追求者全覆蓋是製作者和發行者的願望,但願望並不是永遠能達成的。所以我覺得你在願望的意義上討論永遠沒有意義。
西夏:您正好給了我一個詞,「最大覆蓋面」,讓我可以傳到侯總這邊,他們專門研究這個,他甚至發明了一個「爆款公式」。跟大家再介紹一下侯總,他曾經把中文網絡小說的閱讀推到全新時代,後來成立中匯影視、諸神聯盟影業等等,在中國IP市場的文學改編領域有很多現象級的成功實踐,《嫌疑人X的獻身》等等就是從他們這兒出來的;今年初,侯總還有一個事情跟我們八光分有關係,我們出版了一部青少年科幻小說叫《火星孤兒》,書還沒有正式上市,侯總他們24小時就敲定了《火星孤兒》,馬上付款,馬上開始跟開發方溝通。可謂雷厲風行。
那現在就請侯總給我們現身說法,您的「爆款公式」是什麼,如何最大面覆蓋社會人群?
侯小強:因為我們這麼多年一直在做IP的研究,確實也發現了一些規律性的東西,我們把IP分三部分理解,這是為什麼我們決策比較快的原因。
首先看這個項目,我的定義叫「情緒」,這個IP或者這個故事情緒是否有一個強烈的共情能力,我們在購買項目或者我們在做項目的時候,我個人是比較偏向情緒最大程度一定要有一個共情能力,比如說中國價值觀、集體主義。其實,《我和我的祖國》裡就是集體主義,我今天早上還提到中國人有共情的東西,比如說春節回家、高考、改革開放四十年,是全部參與到改革進程中,釋放最大的能量,讓中國為這一個目標集體往前走,就像一列火車一樣,這個就是一個特別強的共情。
包括我們做《快把我哥帶走》也是這樣,當時為什麼要做這個項目,是因為可能每一個小女生都需要有一個哥哥保護,包括《少年的你》,校園霸凌,不只是一個校園暴力的故事,最主要體現的是暴力,在校園裡面可以體現為校園霸凌,在家庭裡面有家庭暴力,職場裡面有職場的暴力,暴力無處不在,有冷暴力、熱暴力,硬暴力、軟暴力。我們選擇這個項目的第一個標準是共情。我特別喜歡大劉老師的《燒火工》,但是他不賣,其實我考慮的時候就是看作品是否能打動我,打動很多人,這個是我的第一個判斷標準。
第二個我比較喜歡有辨識度的故事,情感是不是極致、是不是有難度。所有成功的作品,裡面的感情都是有難度的,就像爬山,你爬的越高看到的風景越多,你爬自家牆頭看到的風景肯定是很少的。所以,「辨識度」是我選一個IP第二個標準。
第三個就是敘事模型,我喜歡經典敘事模型,因為我是學文學的,我有一個標準。我有60個故事獵人在全國範圍內篩選故事。我們對故事有一個標準:一口氣能讀下來,要是這個文字和文本都有障礙——因為很多作家寫作的時候設置了一些障礙,或者敘事不流暢——我們就不喜歡這樣的故事,這主要還是從商業角度考量去選故事。比如說我們馬上推一部劇,《孤城壁》豆瓣9分,上萬人打分,9分的作品,這個故事很奇怪,它是太監和公主的愛情故事,但是它打動我了,很多,「虐」就是一種共情。
西夏:之前我看到您總結的爆款公式是:廣譜情緒+超級人設+經典劇情+迭代審美。能否用這個公式來總結一下今年三部科幻大片?
侯小強:《瘋狂的外星人》沒看,主要還是《流浪地球》。我覺得《流浪地球》那種景象跟春節回家是一樣的,後來郭導解釋說中國人去哪兒都要帶著家,中國人有集體主義,他的作品裡面是有集體主義的,跟西方是不完全一致的,像《我和我的祖國》在國外不會成一個主流的片子,但這種情緒幾乎是所有中國人都經歷過的、國家的情緒。包括裡面吳京扮演的這個人物,也是一個超級人設,也是一個成長的過程。敘事模型從電影整個過程來說還是比較流暢的(我個人不是特別喜歡看文藝片),包括審美,包括我剛才講的敘事,雖然是硬核,按理說很多人看不懂這種硬核科幻,但這個硬核能自圓其說,講得非常流暢,就是敘事模型對了。最後一個就是視覺,它的視覺確實也非常好。
西夏:現在是2019年11月,正是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裡面描寫的賽博朋克未來發生的時間。大劉老師您個人對賽博朋克在中國出現有什麼期許?
劉慈欣:其實它的到來比我們資訊時代的到來稍早一點,也是一種預言,而賽博朋克恰恰在這個時代裡能很深刻反映這個時代特點,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賽博朋克都出現了很多很優秀、很成功的東西,像《黑鏡》《愛、死亡、機器》等等都有非常強烈的賽博朋克特點。在中國來說,現在我還沒有看到很有影響力的賽博朋克作品,中國賽博朋克的小說很多,但是現在有影響力的還沒有看到。因為現在的賽博朋克風格的東西有很強烈的西方社會的特點,這種東西如果放到一個中國文化、中國社會中,和中國文化結合會產生一個什麼樣的形式,這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另外賽博朋克還有一個問題,它有一個界面,這個界面就是人和機器的界面,在這個界面之上和這個界面之中,整個包括這個界面都還是算是科幻的,我們和計算機打交道和網絡打交道都是很科幻的東西,但是一旦進入界面之下,就變成奇幻了,一旦進入網絡或者計算機的內存,似乎就不受任何自然規律科學規律的限制了,我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個描寫,往往走到奇幻裡面去了。所以賽博朋克這個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介於科幻和玄幻之間的東西,這種風格目前在中國怎麼發展我不是太清楚。像前不久史匹柏的《玩家一號 》就是賽博朋克作品,我倒很期待這種。
西夏:您自己沒有寫過賽博朋克的作品吧?
劉慈欣:沒有。
西夏:您作為技術樂觀主義者,可能不會寫反烏託邦的故事。
劉慈欣:賽博朋克不一定是反烏託邦的。朋克是有一點頹廢的題材,但是它也可以成為正面主旋律的東西,你想把主旋律和網絡內的世界結合起來,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好像倒是誰都沒有接觸過的新的東西。
西夏:其實反烏託邦這種東西應該是西方特別有興趣,主要是青少年被壓抑、想徹底自由卻得不到,生出絕望顛覆反抗的情緒。這都是青少年熱衷的。
劉慈欣:確實這個題材在西方天生就蒙上了灰暗甚至死亡色彩,比如說史蒂芬森的《雪崩》這部小說,早在《神經漫遊者》之前還有一個被中國讀者接受的賽博朋克的作品,但在西方地位不高,就是《真名實姓》,它沒有賽博朋克的特點,還是很明快的,特別被中國讀者所接受,而中國讀者對《神經漫遊者》和《雪崩》接受程度不高,所以我覺得賽博朋克在中國完全可以以一種樂觀的色彩出現。
西夏:上周我們在重慶參加華語科幻星雲獎的活動,看到重慶的城市景觀,極其符合賽博朋克的視覺特徵,然後看到那些民工、重慶的「棒棒」們,感覺反差很大……很多人想把重慶叫成「賽博朋克之都」。請問小江,博納影業會不會將來也做賽博朋克的主旋律科幻?
曲吉小江:我個人特別喜歡,曾經想過是不是大家會以數據的形式、能量的形式或者信息形式存在,因為我個人學習過佛教的東西,它也是倡導大家以能量形式存在,肉體是極大的限制,肉體在時間的監獄裡,無法得到自由,要翻過,必須要拋棄肉體,因為肉體對我們是負重。
這好像跟賽博朋克是互通的,從中我看到的都是對佛教的思考,所以我個人非常喜歡賽博朋克,甚至我覺得它比宇宙探索能更快找到人類生存的一些答案,因為以信息形態存在會比較自由一些。我是歡迎、擁抱這個未來的。但是說到本土化,我覺得可能要看一下中國科技的發展,網際網路,包括5G這些技術的發展,可能是我們電影的一些好的題材,因為科技和科幻關係緊密,科幻有點遠,科技就在我們身邊,從博納的經驗來看,其實更多借鑑於科技,未來幾年的科技,就包括身邊的科技。我們馬上要跟廣州市政府做一個網絡安全、信息安全方面的一個東西,其實就是目前我們國家的一些重點工程,涉及未來幾年科技的成果,可能也有一點科幻色彩。真正的賽博朋克可能還需要編劇導演有這樣的故事。
西夏:小江總已經說到佛教去了,再展開大概就收不住了。時間關係。我們第一場議題就先到這裡。中國的科幻電影之路才剛剛開始,我們再次感謝幾位嘉賓的分享。
本文節選自2019年第五屆中國科幻大會「中國科幻電影之路」專題論壇速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