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緣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帶一點哀傷的感覺,這一回親眼看到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種跟絕望相近的沉重感。」
——《醋慄》 by 契訶夫
一度覺得,外國作家裡,契訶夫之於我,就和魯迅的意義差不多,似乎每個階段都有他的選文。
小學時候是《萬卡》,結尾的地址出現時,大概有了人生最初「虐」的感受。中學時代有《胖子和瘦子》、《變色龍》,以及《套中人》。然而真的被震撼到,意識到契訶夫大師二字的分量,是從《醋慄》開始。
一句話總結《醋慄》,這是一個論庸人是怎麼形成的故事。
從形式上來說,它是一個復調的故事,故事裡的人講了一個關於醋慄的故事,講故事的人又單獨構成了一個故事。
先來說故事裡的故事。
馮驥才說,契訶夫的那種感覺——悲憫的、輕靈的、憂傷的、經緯的感覺,只存在於文學翻譯家汝龍的字裡行間。
此篇一開始,就是電影般的長鏡頭:無風的田野上,天空布滿了雨雲,兩個人站在這廣闊天地間,從他們視線望過去,能看到天邊際隱隱的風車,高崗,河岸,柳樹,莊園。
很快鏡頭切向人物,來了一個特寫:獸醫伊萬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沉默著,但他們凝視遠方的眼神顯露出他們的內心想法:「這片田野多麼遼闊、多麼美麗。」
接著對話開始了。布爾金問伊萬內奇,上次你打算講一個故事來著。然而天空中久聚不散的積雲,終於變成雨落下來了,打斷了對話,故事只露出一點苗頭——「我弟弟的故事」。
二人開始尋找避雨的地方,於是引出第三個人物:阿廖欣。
阿廖欣是四十歲左右的磨坊主,帶他們去看客房,在房間裡,他們遇到一位美麗的侍女。接著主人邀請客人們去洗澡。
行文至此,有進展的還只是第一個故事。
等三人洗完了澡,重新回到房子,穿上好綢長袍,暖拖鞋,在圈椅上坐下來,喝著侍女端來的加了果醬的茶,在這麼一個溫暖舒適的環境裡,故事中的故事——醋慄的故事——拉開了帷幕。
獸醫伊萬內奇的弟弟叫尼古拉,從十九歲開始,就在稅務局工作。兄弟倆的父親只是普通士兵,兩人在鄉下度過了自由自在的童年。
「你們知道,只要人一輩子釣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鶇鳥東飛,瞧著它們在晴朗而涼快的日子裡,怎樣和成群飛過村莊,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城裡人,他會一直到死都苦苦的盼望自由的生活。」
尼古拉懷念鄉下,懷念童年那種自由的感覺。但一年又一年,他依然坐在稅務局的老位子上抄文件。
身體被禁錮,但他內心的渴望卻因為壓抑而變得更強烈了。漸漸的,「這種懷念成了一種明確的渴望,化成了一個夢想:只求在鄉下靠河或近湖的地方,給自己買下一個小小的莊園才好。」
無望的工作生涯裡,他把全部人生寄託轉向了購置莊園,他整日看報紙上的地產廣告,幻想著他那存在於將來的莊園的種種細節:除了草場、小溪,花園、花園的幽徑、活水的池塘,池塘裡的鯽魚… 有一樣東西卻始終不變:醋慄。
「他不能想像一個莊園,一個饒有詩意的安樂窩裡,會沒有醋慄。」
為了這個人生目標,他把目標實現前的每一天都過成了一種自戕:省吃儉用,穿得破破爛爛,像個叫花子,卻一個勁兒地往銀行存錢,到了40歲,為了錢娶了一個又老又醜的寡婦,卻不給她好飯吃,三年就見了上帝。
終於有一天,這個夢想實現了。
那之後的某一年,伊萬內奇受邀去了這個有醋慄的莊園,看到曾經叫花子般的弟弟,胖了,「不再是那個畏畏縮縮,可憐的文官,而是真正的地主,老爺了。」
傍晚,廚娘端出來了自家樹上第一次結果的醋慄。垂垂老矣的尼古拉,眼裡含著一泡眼淚,興奮的說不出話來,他像小孩子終於得到心愛的玩具,用得意的神情,對哥哥伊萬內奇說:「多好吃啊,你也嘗一嘗。」
伊萬內奇嘗了一口,感到那醋慄「又酸又硬」。
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的哥哥,甚至聽到弟弟不睡覺,老是爬下床來,走到那盤醋慄跟前,吃一吃。
「我看見了一個幸福的人,他心心念念的夢想顯然已經實現,他的生活目標已經達到,他所想望的東西已經到手,他對他的命運和他自己都滿意了。」 伊萬內奇說。
然而問題就在這裡,什麼時候一盤醋慄也堪當生活目標了呢?所謂生活目標,哪怕不是拯救世界,總也不該渺小到這種程度。
悲哀的是,「要是能吃到xx我的人生就再別無所求了」,對尼古拉來說,這不是玩笑,這是真心實意。更悲哀的是,尼古拉曾經追求的,可是貨真價實的自由。
然而一年年把自己鎖在稅務局的板凳上,他終於把「自由」簡化,異化,先變成了一份地產:莊園,再成一種口腹之慾:醋慄。
他的夢想已然變質。他看不出這一點。他成功地做到了自我麻醉,自我欺騙。
靈魂裡更美好的追求已經隕落。
一個庸人,從此形成。
俄羅斯人有一句俗語:一個人只需要三俄尺的土地。意思是所有的人都會死,到頭來,墳墓三俄尺就夠躺了。
但契訶夫卻借伊萬內奇的口說,三俄尺的土地是死屍所需要的地方,而不是活人需要的。人所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也不是一個莊園,而是整個地球,整個大自然,在那廣大的天地中,人才能盡情發揮他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質和特點。
在伊萬內奇看來,尼古拉的那座醋慄莊園,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三俄尺土地罷了。
躲進莊園,滿足於一盤醋慄的人,自然看不到莊園外,「強者橋橫而懶惰,弱者無知而且跟牲畜那樣活著,處處都是叫人沒法相信的貧窮、擁擠、退化、虛假、偽善、撒謊。」處處都有那摧殘了他的制度在繼續著精神屠殺。
這種莊園生活是偷懶,是逃避主義,是閉關主義,是修道主義,是「算不得生活」的生活。這種狹窄的人生幸福,是有罪的幸福,是「令人沮喪的勢力」,是對不幸的麻木不仁。
一旦這種麻木不仁泛濫,不幸來臨時,人人關進自己的莊園,庸人的這種幸福,也終將失去保證。
這一點,尼古拉卻看不出來,伊萬內奇卻意識到了。
因為無知無覺,所以尼古拉總是幸福且滿足著。這是庸人的悲哀,這是庸人的幸福。在這種幸福面前,痛苦者如伊萬內奇能做什麼?回答在醋慄的第二個故事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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