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紅樓夢研究
從民間話本到白話小說,「三言二拍」何以成為中國古典短篇白話小說巔峰?
著名學者、「最後一代傳統文人」 陳永正教授解讀三言二拍,不遜百家講壇的國學漫話。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看明清小說裡的煙火氣息與物慾愛情。
直面「人慾」,透視古典市井文學中的尊嚴與平等、自由和女性。
歷史人物臉上被抹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出於政治的需要。《警世通言》卷四「拗相公飲恨半山堂」,寫北宋傑出的政治家、詩人王安石罷相後閒居金陵事,可說是集宋以來對王安石攻擊污衊之大成。文中說,王安石聽信小人,斥逐忠良,民間怨聲載道,以致天變疊興。王安石被罷相歸,途中聽到店主人說他「傷財害民」,「惡人自有惡相」,又見到村館驛站的牆壁上都寫有罵他的詩文,說他「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弄得「祖宗制度」被更改,市井蕭條,民窮財盡,「千年流毒臭聲遺」。文中還通過一個老頭子的口說:「若見此奸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又有一個老婦人把豬稱作「王安石」「拗相公」,王安石終於被氣得「嘔血數升而死」。這些傳說,多出自舊派人物所寫的《河南邵氏聞見錄》以及《曲洧舊聞》《楓窗小牘》《程史》《孫公談圃》等書,明人趙弼《效顰集》中卷有《鍾離叟嫗傳》,更對王安石極盡污衊之能事。馮夢龍編纂《警世通言》時,搜集了這些材料,加以誇張歪曲,成此「拗相公飲恨半山堂」一文,在民間的影響就更大了。小說之所以可畏,是因為「用之於惡,則可以毒萬千載」,「毒遍社會」「陷溺人群」。一些描遊歷史人物的小說,把英雄變成奸賊,把奴才變作忠臣;混淆黑白,顛倒是非,把「奴顏婢膝,寡廉鮮恥」「權謀詭作,雲翻雨覆」「輕薄無行,沉溺聲色」等各種各樣不良思想行為迷惑廣大民眾。就拿《三國演義》說吧:老成穩重、愛民養士的劉表,卻成了虛名無實的昏庸老朽;足智多謀、驍勇善戰的魏延,卻成了腦後有反骨的叛徒;魯肅其實並不那樣老實糊塗,他眼光遠大,立場堅定,智略足以任事,特別在聯劉抗曹上屢立功勞;周瑜也不那麼小氣忌才,他溫文儒雅,謙抑忍讓,連自恃年長而欺侮他的程普最後也不得不佩服地說:「與周公謹(周瑜的字)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至於曹操,在《三國演義》中只是一個要篡位奪權的奸雄,一個在鼻頭上塗上白粉的丑角。曹操被人們,特別被下層民眾們罵了好幾百年,這跟他在《三國演義》中被扭曲了的形象是不無關係的。除了政治方面的原因外,洩私憤、圖報復的也屢見不鮮。有說云:玉蓮本娼家女,初時王十朋與她相好,約為婚姻,後王狀元及第歸,竟不復顧,玉蓮憤而投江死。又有一說雲,王十朋曾上疏彈劾史浩八人罪狀,史氏恨之入骨,遂令門客作此傳,改王十朋之女王玉蓮為錢玉蓮,以配十朋,為不根之謗。其實王十朋與其妻賈氏,世代姻親之好,夫婦偕老,並無入贅權門、致妻投江之事。清人梁章巨《浪跡續談》特為辯誣,說:「世所演《荊釵記》傳奇,乃仇家故謬其詞,以誣蠛王氏者。」「撰傳奇者謬悠其說,以誣大賢,實為可恨。」陳世美,這個名字遺臭數百年,至今仍被市井婦孺唾罵。他貪圖富貴,停妻再娶,殺妻滅子,喪盡天良,成了薄倖郎的典型。為官清正,不徇私情。兩個同鄉學友到門請託,被拒絕後,洩憤報復,編了《秦香蓮》一劇,假託宋朝故事,直書陳世美之名,並讓他死在包青天的虎頭鍘下。由此化生出的《女審》《三官堂》《闖宮》《賽琵琶》《明公斷》《琵琶壽》《韓琪殺廟》等戲,在各劇種中廣泛流傳演出。這個仇可謂報得太過分,陳世美恐怕跳進太平洋也洗不清,他已不只是給抹上汙泥而是被塗上黑漆了。最有名的是蔡伯喈的故事。陸遊曾寫過一首七絕說:「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據徐渭《南詞叔錄》載,宋南戲《趙貞女蔡二郎》,寫蔡伯喈「棄親背婦,為暴雷震死」。於是,明、清以來,不少學者辛苦考證,「以為賢者辯誣」,力雪伯喈之恥。《留青日札》說,《琵琶記》作者高則誠,與王四友善,王四登第後,即棄其妻而入贅於太師不花家。則誠悔與為友,因作此記以諷。名「琵琶」者,取其兩字,上有四「王」;又元人呼牛為「不花」,故謂之牛太師。據說明太祖少時很欣賞此記,後來當了皇帝,便把王四抓來殺了。許宗彥又說,《琵琶記》諷刺的是奸臣蔡京的兒子蔡卞,蔡卞棄妻而娶王安石的女兒。因王安石性猛如牛,故稱「牛相」。其實,無論學者諸公如何力辯,《琵琶記》故事早已深入人心,蔡氏之誣是永遠也不能「昭雪」的了。據宋羅燁《醉翁談錄》載,妓女桂英資助書生王魁讀書赴考,王魁得中狀元,棄桂英另娶,桂英憤而自殺,死後鬼魂活捉王魁。在南戲中的王魁是個十足的薄倖男兒,而明王玉峰的《焚香記》卻把桂英復活了,並與王魁團圓。據載,王魁的本名王俊民,是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的狀元。他「性剛峭不可犯,有志力學,愛身如冰玉」,後來得病死,年僅二十七歲。死後,有人託名夏噩,作《王魁傳》影射王俊民,以「市利於少年狹邪輩」。這個故事雖沒收進「三言」中,仍保留在馮夢龍編的《情史》裡。楊家將故事,在南宋話本和元、明雜劇中已膾炙人口,到了明代中期,有人以章回小說的形式把它定型下來,寫成《楊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義》一書,潘仁美便被說書藝人選定作為反面人物了。他「挾仇肆虐」,「讒邪懷忿害英才」,使楊業父子含憤死於陳家谷中。後來寇準查出潘仁美「奸偽之事」,八賢王便設計斬掉仁美。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宋軍攻契丹,潘美為雲應路行營部部署,楊業任副職。曾力戰收復雲、應、寰、朔四州。後來宋東路軍在河北戰敗,潘美奉命撤退,掩護四州民眾內遷。時宋太宗派王侁為監軍,指揮失當,楊業在陳家谷口孤軍作戰,重傷後被俘,絕食三日而死。這次戰敗,作為主帥的潘美,是要負責任的,但潘美絕無通敵賣國、陷害楊業之事。潘美回朝後,受降級處分,後來又升官加至同平章事,更沒有如小說中所說的被處死。所以《新義錄》說:「陷業者,蔚州刺史王絿,小說家以為潘美,殊失之誣。」《喻世明言》卷二十二「木綿庵鄭虎臣報冤」中寫南宋末年權相賈似道,荒淫酒色,奪人妻女,胡作非為,都由廖瑩中從旁挑唆,導之為惡。其實廖為賈的門客,有文名,寫得很好的詞,通書法,精賞鑑。賈死而廖自盡,事非其人,身名俱敗,聞者惋傷。故《羼提齋叢話》云:「既自居於下流,斯天下之惡皆歸。古今蒙冤如瑩中者,蓋不乏人矣,可不慎乎!」還有明人王衡的《鬱輪袍》雜劇,說詩人王維有弟王絿,性險詐,看不起王維。王維作《鬱輪袍》,準備爭當狀元,絿探知消息,使豪家子王推,冒王維名而往。王絿,指王維弟王縉。史載,王氏兄弟極友愛,王維被安祿山授予偽官,後被肅宗作為逆臣逮捕。王縉請求解除自己的官職,以贖兄罪。故小說家言,不足為信也。當然,由於小說情節需要,或是作者別有用意,對歷史人物形象重行塑造,與其本來面目有所出入,那也是允許的。就以《三國演義》中的周瑜來說吧,「它寫周瑜嫉才忌能,幾回要殺孔明,便更顯出孔明智珠在握,應變有方;它寫周瑜急躁激動,大發肝火,便又顯出孔明安詳嫻雅,指揮若定;它寫周瑜氣量狹小,更突出孔明雍容大度,顧全大局。」(史之餘《漫話三國》)所有這些,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其目的在於突出孔明的智慧形象。還有更妙的如睢景臣的《哨遍·高祖還鄉》一曲,借一個鄉民之口把至高無上的皇帝奚落了一番,漢高祖劉邦在當了皇帝後的第十二年冬天,趁平定英布之亂的機會,回到故鄉沛縣,與鄉親們一起喝酒,還唱起了「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曲《大風歌》。這位小可一世的英雄,在家鄉的父老們眼中也只不過是一個為賴債而改名換姓做漢高祖的劉三而已。戲曲家這樣寫,也許正是還原了歷史的本來面目,而不是給歷史人物臉上抹上汙泥,這是另話。文 | 摘自《「三言」「二拍」的世界》,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三言二拍》無刪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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